一一零
第三天。
程澤住在李牧家的第三天。
雖然衛黎天天發短信告訴自己他是如何一路披荊斬棘,高歌挺進——但是程澤還是不可抑制地覺得焦急。
他三番兩次地跟衛黎表示自己想要同他一同面對的決心,卻被對方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來。
——哎你不信我不成?
要麼是這樣輕鬆的語氣。
——程澤,這是因爲我而來的阻礙,我想親手解決。
要麼是這種讓他啞然的義正言辭。
可是今天,程澤望着明珠城高大聳立的正門,暗自握緊了拳頭。
“程先生好啊,這幾天怎沒見着你?”
小半年的時間,連物業上的保安對他都熟悉了起來,打起招呼十分熱切。
程澤心情複雜,也沒擡頭,只是敷衍道:“回了趟老家。”
保安見他不願多談也不在意,只是熱情洋溢地提醒道:“小衛先生也回啦,正好前後腳。”
程澤聞言擡頭看了他一眼,發現是年初纔來的新保安,於是露了點笑容道:“我知道了,謝謝。”
保安摸着腦袋連聲道:“不客氣的。”
他伸直腦袋望着程澤挺拔筆直的背影,暗自嘀咕道:“程先生這身材做老師真浪費,比我高了半個頭呢。”
在操控室的保安見這會兒沒什麼人,走出來搭上他的肩膀,嘲笑道:“我說你討好他幹啥?雖說這程老師是住明珠城沒錯,但誰都知道他又沒房產,你搭話做啥子。”
新保安是被這老鄉介紹過來的,雖然對他的話有些不滿但也沒有反駁,只是憨憨笑道:“這別墅區的住戶都是有錢人,除了程先生誰還對咱們和顏悅色過?上回上面讓咱們弄個滿意度調查,我一直沒好意思開口找人,還是程先生主動問我拿了幾份去填的。”
他說着說着一拍腦袋又道:“噢噢,對了,衛先生一家人也挺好的,就是不知道小衛先生這些天怎麼了,天天臭着一張臉我都不敢跟他打招呼。”
一旁的保安聽了不以爲然,撇嘴道:“有錢人的心思你別猜,猜了你也搞不懂。”
新保安聞言連連點頭,附和道:“也是,這些天衛夫人天天領姑娘回家,一個比一個漂亮,結果這小衛先生的臉一天比一天臭,我還真想不明白。”
衛宅。
衛黎一進門就看到了與母親坐上沙發上的女人。
他閉了閉眼讓自己把髒話嚥下去。
嘖,衛黎想,天天回家都跟穿越回前一天似的,再這麼下去他覺得自己要犯神經病了。
三天前,他在李牧家吃飽喝足,得到澤澤大寶貝的大力支持後鬥志滿滿地衝回家,準備好三十六計跟母親鬥智鬥勇。
然而他看到了跟今天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
這個幾乎只不過是因爲人不同加上去的而已。
說實話衛黎倒沒怎麼憤怒,他直接被氣笑了——傳說中管家管兒管老公一把手的安女士就只剩下逼人相親這點招兒了?
安女士招呼他過去坐下的時候他很配合。
衛黎坐到沙發上的第一句話是:“你好,我有對象了。”
女人愣了一下,轉頭望着安女士。
安女士盯着衛黎:“好好說話。”
衛黎點點頭,微笑道:“我對象哪兒都好,就是我媽不滿意,但是我特別滿意,這輩子就他了。”
女人抓起包勉強道了聲別就走了。
安女士沉默地看着人離開,沒有阻止。
衛黎看着垂着眼看不清神色的母親,努力平靜道:“媽,這招在我沒坦白前就沒用,現在怎麼會有用?”
“你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是不是?!”安女士冷眼覷他。
衛黎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緩了緩焦躁起來的情緒:“媽……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到底要怎麼才能答應?”
“難道該說的我沒說清楚?好,我說清楚一些,衛黎,你決心要跟他在一起,我們就找個時間去簽了斷絕關係的證明。”
“媽!”衛黎難以置信地望着她,“你非要逼我?!”
安女士看着兒子眼裡的驚怒和失望,終於在強硬的姿態下流露出些許疲憊和弱勢:“衛黎,到底是誰在逼誰?你這麼明目張膽、正大光明的,不就是仗着我們愛你麼。但是,你捫心自我,你愛我們麼?如果你愛我們,你怎麼忍心這麼傷我們的心?我是你的媽媽啊,我養了你二十多年,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嗎?我明明什麼都不求,只是想要你娶妻生子,有個幸福的家庭而已啊。”
衛黎看到母親蒼白的面色,眼下明顯的烏青以及沒有打理好的鬢角露出的白髮,到了嘴邊的話到底沒有出口。
他明明已經有了幸福的家庭啊,他和程澤兩個人組成的小家,就是他想要的啊。
然而他沒想到一時的沉默,卻成了縱容。
第二天趕走第二位女士的時候,安女士甚至面色不變地叮囑他“慢慢來,不着急”。
於是第三天見到相同場景的時候,他心裡的怒意幾乎不剩多少,甚至還有心思想如果這就是母親的手段,好像也不是很難對付,反正來多少他打發多少就是了。
唔,就是最近裝乖都沒去見澤澤,不然今天打發完之後去見一面好了。
他一邊想着一邊往客廳走,還難得地扯出一抹客套的笑容:“你好,我有對象了。”
然而女人微笑着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衛黎一愣,這纔打量了對方一眼。
瓜子臉的標準美女——不過那又如何?眼睛化得再漂亮還沒有他家媳婦兒眼鏡下的狹長眼睛好看;鼻子這麼小真奇怪,還是澤澤挺直的鼻樑好看;嘖,嘴脣這麼紅還是寶貝兒的嘴脣好看……嗯,親起來口感也好。
不過現在不是意ying自家媳婦兒的時候——衛黎挑眉看她,不客氣道:“既然知道,你還來?”
女人微微一笑,看了看端坐一旁的安女士,然後直接道:“一來衛先生還沒有結婚,二來安阿姨好像對這未來的兒媳婦不太滿意啊。”
安女士聞言微微皺眉,但沒一會兒就放鬆了表情,甚至朝女人點了點頭。
衛黎面色不變,理所當然道:“我的媳婦兒,我滿意就行。”
女人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後站起身伸手道:“anyway,認識一下,陳珊。”
衛黎抱臂不動,冷笑了一聲:“沒必要。”
陳珊挑眉,正要說什麼的時候,門鈴響了。
安女士順勢站起身,微笑道:“你們聊,我去開門。”
程澤攥緊褲兜裡的鑰匙,面無表情地等開門。
然而等他看到安女士的時候,表情有一瞬明顯的無措。
倒是安女士好似絲毫未覺,走上前不動聲色道:“有事?”
程澤張張嘴,又閉上,目光隱隱帶着懇求,好半天才啞着聲音喊了聲:“安阿姨……”
安女士聞言一怔,忽然有些心軟。
明明是最不待見的人,偏偏這聲“安阿姨”卻聽起來情真意切,半分沒有裡面那個特意請來的女人來得造作。
然而,她想到兒子日後孤獨終老的情景,到底還是下了決心。
安女士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然沉靜如水,她打開門,轉身前冷道:“進來。”
程澤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一踏進大門,程澤就愣住了。
衛黎和一個陌生女人相對而站,彼此對視着沒往這邊分來一個眼神。
安女士偏過頭看了眼程澤,見他面無表情又目露茫然的樣子,心裡一刺,連忙轉過頭去,特意揚脣笑道:“怎麼都站着,快坐下說話。”
衛黎聞言回過頭,見到玄關處站着的程澤時明顯呆了呆。
下一秒他皺眉望向安女士,見母親下意識避開自己目光的模樣,他就確信了心中的猜測。
安女士居然跟他玩這招兒?當這是八點檔的電視劇麼。
衛黎一邊覺得好笑,一邊不可抑制地有些緊張起來。他快步走過來,站到程澤面前認真地看着他:“你別誤會。”
程澤看着他目光坦然中帶着點忐忑地看着自己,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輕笑道:“嗯。”
一旁的安女士見他們旁若無人的模樣就來氣,看了眼不遠處對她攤手錶示無能無力的陳珊,心裡開始懊惱自己狠不下心來手狠的……可是偏偏看着他們彼此信任的模樣又忍不住……有些動容。
然而此刻的衛黎纔不會管母親的糾結,他抑制住自己擁抱愛人的慾望,轉過身對女人冷道:“他就是我對象,你可以走了。”
陳珊望向安女士,無奈道:“安阿姨……”
安女士皺眉,打斷她:“你走吧,錢打你卡上。”
衛黎聞言不可思議地看着母親,忍不住嘲諷道:“媽,我只聽說過拿錢棒打鴛鴦的,還沒聽過僱人來挑撥離間的。”
安女士鎮定自若地回頭看程澤:“噢,程先生,你要多少錢?”
衛黎面色一變,怒道:“媽,你別逼我!”
“衛黎。”程澤扯了扯他的衣服,然後認真地看着安女士道,“阿姨,衛黎有市無價。”
安女士挑眉嘲道:“所以只能賣你?”
程澤無言以對。
衛黎感覺母親此刻的情緒有些琢磨不定,但怎麼看也比之前幾天油鹽不進的樣子來得有戲,於是立刻頂上,笑呵呵道:“別這麼想嘛,他倒貼進來,咱們就賺了。”
安女士對他的插科打諢充耳不聞,盯着兩人好半天,末了才輕嘆一口氣,對程澤道:“程澤,這段時間我自問對得起你,你怎麼忍心挖走我們家的寶貝疙瘩。”
“寶貝疙瘩”衛黎愣是沒好意思接話。
程澤被安女士的目光看得愧疚不已,但卻只能死扛着回道:“阿姨,衛黎也是我的心頭肉啊,唯一的了。”
他的聲音很輕,偏偏說得堅定無悔。
安女士聽得心酸,卻佯作冷聲道:“那衛黎要跟我脫離母子關係,你就看着是不是?”
“媽!”衛黎低吼道。
程澤倏然擡頭,死死地看着安女士,眼底浮現出由淺變深的血色,像是被逼到絕境的野獸一樣嘶啞着聲音,強忍痛苦道:“我怎麼會,阿姨,不是要跟你搶衛黎啊……”
安女士死死咬着牙不鬆口:“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程澤身體一晃,在這樣□□的指責下,他幾乎拼盡力氣才止住顫抖。他側頭看了眼一旁焦急地看着自己,卻忍不住目露痛苦的衛黎。
還有對面神色冷然,卻紅了眼眶的安女士。
程澤慢慢把胳膊從衛黎手中抽出來,勉強笑道:“衛黎,我還是先走吧。”
“不!”衛黎驚慌失措地按住他,“程澤,程澤。”
程澤不由伸手攬住他的背,一點一點安撫着,輕聲道:“別急,別急,記住我說的話,別急。”
說完他又看向偏着頭不看他們的安女士。
“阿姨,我知道您很難接受,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接受……但是,我和衛黎分不開,我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跟您證明。您今天不想看見我,我明天再來,明天不想看見我,我後天再來。”程澤認真地看着避開他視線的安女士,“衛黎不會跟您斷絕關係的……而我,不管您願不願意,我也,也已經把您當家人了。”他說完就深深地彎下腰鞠了躬。
衛黎看着他慢慢直起身,側頭對自己笑了笑,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往外走去。
筆直的背影依舊高大,卻總覺得沒有以前來的挺拔——像是被重擔壓彎了腰,卻又不甘地扛了起來。
衛黎再也不掩飾自己的難過和痛苦,望着母親喃喃道:“他曾經說,我是他這輩子的好運氣,我給他帶去了愛人,帶去了家人。可是現在呢……”他慘然一笑,“我覺得我是他的剋星,只不過是讓他再感受一遍失去的痛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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