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 補全
衛成東忙着毀屍滅跡的時候，安女士正好監督球球洗完澡。
他走上樓，透過半掩的房門看到安女士一動不動地站在陽臺上。
衛成東在房門外駐足了一會兒，而後才踏進們去，笑着問道：“球球沒鬧吧？”
安女士偏過頭看他，幽幽道：“孫子可比兒子乖多了……”她抱怨完又住了嘴，顯然想到剛纔小朋友不依不饒地跟她要“最喜歡的程老師”。
衛成東聞言不禁莞爾，走到對方身邊攬住了妻子的肩膀。
二人默契地沉默下來，並肩看了會兒沒什麼風光可言的夜景。
不知過了多久，安女士兀自笑了笑。口氣聽不出喜怒：“其實我前天就知道了。”
衛成東一怔，良久道：“怎麼沒跟我說，這麼大的事憋在心裡，難怪這兩天晚上就聽你翻身了。”
安女士不自覺地顫了顫，捂嘴道：“我希望是我看錯了，我希望是我聽錯了，我希望我還能把他們拉回來……”
衛成東擡手把妻子攬進懷裡，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低聲安慰道：“是孩子不懂事。”
“這哪裡是不懂事？！”安女士抓緊他的手低吼道，“我安心的一雙兒女，哪個不是被人誇着長得？從小懂事，從來不用我操心。可是現在呢？女兒離異成天只知道工作……兒子到了適婚年齡不談女朋友不說，現在居然喜歡了男人！”
衛成東攬着她的頭往自己肩上靠：“安安……”
“可我還不敢先戳破！我怕反對得厲害了，衛黎成爲第二個衛晨，上趕着往火坑裡跳！我甚至怕我自己的兒子不學好帶壞了人程澤，我只敢先給程澤介紹女朋友！”安女士崩潰大哭，“可是你看看你兒子說得是什麼話，他正大光明，他理所應當，他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和程澤彼此喜歡！”
衛成東聽得心裡直髮酸，他心疼妻子的隱忍，恨不得把不懂事的26歲兒子拎過來打一頓給她出氣。
然而他最終卻只能笨手笨腳地撫摸着安女士的背脊，努力安慰道：“別難過，臭小子犯渾了，我們慢慢教。”
安女士不言語，情緒倒是慢慢平靜了下來，彷彿一下釋放了之前被衛黎的狂言打斷哭泣，再開口時居然有幾分心平氣和：
“衛成東，之前的我不跟你算，這次教育兒子的問題上，你得跟我統一戰線。”
衛成東拍胸膛，一口氣應道：“那當然！”
然而隔了沒一會兒，他見妻子好像完全平靜下來之後，猶豫地摸了摸鼻子道：“咳，我說，安安啊，我覺得吧，這兒孫自有兒孫福。”
“你心態倒是好。”安女士對他的出爾反爾並不驚訝，只是斜眼睨他，“明知是禍非福，你也眼睜睜看着他往裡跳？”
“無論是福是禍，有些註定是要靠自己走過才知道。”衛成東頓了頓，索性道，“拿小晨來說，她離婚之前你想過這段婚姻會是禍嗎？所以，現在又怎麼得出衛黎的事，一定是禍？”
“衛成東！現在是你兒子喜歡上個男人，這是可以相對而論的事情嗎？！”安女士瞪大眼看他，簡直覺得不可理喻。
雖然她和丈夫對於子女的教育理念一直有所差異，但她向來以爲他們能夠求同存異，卻沒想到對方在這麼嚴重的事情上居然倒戈相向了。
“你先別急，我沒有贊成衛黎的意思。”衛成東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長出一口氣道，“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一心一意拼事業，家裡和兩個孩子都是你在照看。”
“你說這個做什麼，這是我心甘情願的。”安女士嗔道，不習慣丈夫忽如其來的感性和柔腸。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衛成東打斷她，“準確來說，直到我知道我女兒的婚姻不幸福，而我妻子毫無辦法卻因爲我要談一筆生意選擇隱瞞下來的時候，我發現這不是我想要的。”
“老衛……”
“當初你爸媽嫌我是窮小子，不讓你跟我，你連頭也不回跟我走了，我現在還記得你跟爸媽說，‘我中意的人，再差我都認，何況他絕對會出息。’我時刻記着這句話，從剛開始企劃安心，到開第一家安心，最後開成了連鎖超市，都是因爲你這句話。那時候我想，只要我能出人頭地，只要我有錢了，就能證明你的選擇沒有錯，尤其是當爸媽漸漸接受我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想法再正確不過。”
衛成東對着目露擔憂的安女士笑了笑：“錢有了，勢也多少有人給送來，可是我不知道要來幹嘛。飯桌上那些談生意的老闆，挺着個啤酒肚帶着二十多歲的年輕小情人，我看着都覺得是糟蹋。對我來說，有這時間還不如回來跟你們吃頓飯。”
能夠於繁華浮世間找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並堅持守候，旁的就都不重要了。
流言蜚語？當初小晨離婚的時候還聽得少麼？
何況他是真的覺得兒孫自有兒孫福，他這輩子要護好就是他的安安了。
雖然是樸實無比的話，安女士卻聽得動容，只是她板了板臉故意嘲道：“說得真好聽，你還有這樣的黑歷史啊。實話實說，有沒有對小姑娘動過心思？”
“哪能，內人二十歲起纏着我，太厲害啦。”
安女士聞言笑起來，輕輕推了推他：“美得你。”
衛成東展臂把她摟進懷裡，輕聲道：“我一直在想，咱們能戀一輩子是咱們的福氣。可是如今這社會可不比當初了，女兒離婚的時候我就想，哪怕以後都不嫁了又怎麼樣？老子養得起她，做什麼要把她嫁出去吃苦，同理啊……”
安女士聽到最後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一時笑容淡了下來：“這哪能同理。”
“我是說，一紙婚約還有離的，他們兩個男人你覺得能走到哪一步？我們何必現在咄咄逼人，這年輕人啊都有逆反心理，你越逼他，他反而越覺得對方好得不能再好，也許這份原本就不太莊重的感情反而讓他們給特意弄牢固，不是弄巧成拙嗎？”
“你這還講心理戰呢？果然是生意人啊，衛老闆”安女士好笑道。
衛成東呵呵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安女士又道：“那如果，他們這輩子都不分呢？”
衛成東聞言怔了怔，良久才道：“那也是福氣，跟咱們一樣。”
話音剛落，二人同時靜默下來。
安女士心想，怎麼能是福氣，就算是能長久到走一輩子的感情，也不能是兩個男人之間發生的啊。
衛成東則想，跟兒子談話前，他覺得機率是二八開，談完之後覺得五五開都勉強——但是看了看面色如水的安女士，他決定把話憋回去。
過了沒多久，衛成東自覺安撫老婆的工作差不多大功告成，正要提議“老年人早起早睡比較好”的時候，忽然聽安女士平靜道：
“不管你說什麼，我還是不會答應的。”
衛成東一怔，猶豫道：“安安，你當初認定我的時候……”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我爲什麼不想想當初被我爸媽阻攔時的委屈和不甘是不是？”安女士側頭看他，“今天衛黎理所當然跟我說他們的事情的時候，那副神態、那種語氣，跟當年的我，跟當年的小晨沒有一點區別。”
衛成東皺眉望着她。
“老衛，我這輩子不後悔跟了你。但是我不知道小晨會不會悔不當初。”安女士看着遠處，語氣清淡又透着一股堅持和決絕，“我是衛黎的媽媽，我不允許自己明知道前面是坑，還眼睜睜看着他往下跳！”
安女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強調道：“即使只是可能。”
程澤出了衛家大門，既沒有能去的地方也沒有離開的想法。
他怔怔地看着緊閉的大門，然後從褲兜裡摸出一串鑰匙。
“倒是留了個念想。”
程澤低聲自語道，隨後自嘲似的輕笑一聲，心想，叔叔阿姨大概覺得自己引狼入室了。
他仰着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試圖讓僵化的大腦工作起來，然而還沒等他理清今晚整個過程，就見衛黎房裡的燈亮了，與其同時，短信提示音響了起來。
——怎麼樣你還好嗎？我不敢給你打電話，怕他們聽見了收我手機。By媳婦兒
程澤看着短信到底心酸，可是面上卻還是扯開嘴角笑了笑，口吻輕鬆地回道
——你準備坦白前到底看了多少亂七八糟的小說？By澤澤大寶貝
——看再多也沒用啊，我爸媽這反應完全不按正常套路來麼。By媳婦兒
——是啊，所以你之前白緊張了。By澤澤大寶貝
——我擦，現在是說這個時候？By媳婦兒
現在當然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心裡想問的想說的太多，可是程澤此刻卻只能沉默地凝視手機——彷彿通過每分鐘就會暗掉的屏幕就能看到那邊垂頭喪氣的衛黎，彷彿他一遍遍點亮屏幕所見是對方努力揚起的笑容，而不是冰冷冷的文字。
二人默契地沉默了許久。
正當程澤打算輕描淡寫帶過這個話題的時候，衛黎卻打電話過來了。
——不是怕被發現麼？
——老子忍不住了！短信閒來發發是情趣，但現在我擔心你，見不着面就算了，如果連聲音都聽不到，我怎麼知道你好不好？
——我很好……
——好個屁！我媽把你趕出去了！我操！
——衛黎。
——我忍不住了你讓我罵一句會死麼？
程澤失笑，故意沒有迴應。
——好好好我不說了行吧，你給我說話！
——我沒事……
——你別他媽跟我說你沒事！你要真沒事那就是根本不愛我。
程澤無言以對。
他聽着電話那頭衛黎的呼吸聲一點點粗重起來，不由有些擔心，於是道
——嗯，我有事。
——有事你妹，程澤你說句愛我會死啊？
程澤無聲地勾脣笑了笑。
——衛黎，你的髒話數量超標了。還有，愛來愛去的，你是女孩子嗎？
——是啊，我倒希望我是女孩子。
這話一出，二人再次沉默下來。
電話裡一時變得寂靜無聲，二人小心翼翼地放輕呼吸聲，希望能夠聽到對方的動靜。
偷偷躲在衛生間打電話的衛黎熱出了一身汗卻毫不在意——他甚至連窗都不敢開，生怕自己的聲音傳到父母耳朵裡。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將手機緊緊貼在耳邊，生怕錯過對方的任何一點動靜。
明明昨晚他們還躺在一張牀上看電視的。
衛黎心裡忍不住有些酸澀，尤其是想到不知程澤現在在何處，心裡的歉意和愛意幾乎洶涌而至。
他艱難地張了張嘴，聲音暗啞地開口道
——程澤……
——嗯。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當初是我生拉硬拽，是我威逼利誘你一定要跟我好，我還跟你說我會解決所有的阻礙，但是現在這些阻礙，我爸媽，他們根本就只在針對你，只爲難你……我太懦弱了，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我不想看你走，我想跟你一起走，這是我們倆的事，憑什麼我還在家裡呆着你卻被趕出去了？
衛黎先前說着還比較平靜，可是越說越覺得自己是個混蛋，忍不住情緒激動起來，餿主意也是倏然脫口
——這不公平，程澤對你太不公平，我要跟你一起走，實在不行我們就離開臨江，我們去別的地。天大地大，我還不信找不到能容下我們的地方！
程澤並未打斷他，靜靜地聽他講完，聽着他帶着粗喘的呼吸聲，彷彿就能想到對方此刻的表情。
一定沒有半分衛老闆的鎮定和穩重。
——我也信。
——真的？那……
——但是，除了臨江，沒有人需要我們費盡心思去讓他們接受我們。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這件事沒什麼求同存異的可能，我想來想去除了拖字訣沒有任何辦法，但是我不想把我們的關係放進“拖”字裡，我寧願現在跟你遠走高飛，等他們氣消了，緩一緩我們再慢慢修補。
——這麼想跟我私奔？
——程澤！
——衛黎，我們沒有做錯事。
——什麼？
——所以我們不需要畏罪潛逃。不管是遠走高飛，還是私奔，都是將我們與叔叔阿姨置於對立面，但是我不覺得我們是對立的，我也不覺得這件事冷處理會得到好結果。衛黎，說到底，叔叔阿姨是覺得我們選了一條與常人迥異的路，而這條路又是出了名的難走很少有成功案例，但是如果我們能走一輩子呢？他們不信，我們就證明給他們看，他們不肯，我們就求他們，他……
衛黎安靜地聽他說着，幾乎快要被他說動的時候，對方卻忽然沒了聲音。
——怎麼了？程澤？
——衛黎，我有點事，你先睡吧，我們再聯繫。
——什麼事啊？喂，喂！
衛黎鬱悶地看着被掛斷的手機，心想現在還能有比他們這事更重要的事？！
他神色懨懨地從馬桶上起來，自身的感溫系統終於開始正常運轉。
“我擦熱死了！”衛黎一抹額頭幾乎汗如雨下，“不對，熱死了！”他條件反射地糾正玩自己後才失笑着搖了搖頭。
他洗完臉感覺涼爽了一點之後忽然一拍腦袋罵道：“我去還是忘了問他在哪兒啊！”
衛黎火急火燎地拿過手機正要打電話時又怕打擾對方此時正在做的“大事”，於是糾結了三秒之後咬牙發短信。
——雖然不知道程老師現在還能有什麼比天大的大事要處理，不過你趕緊給我回個住址，我明天給你送換洗衣服去！By媳婦兒
作者有話要說：整個一大段都在剖析衛家父母的心理，不知道我有沒有表述完整，因爲實在沒有參考對象一切只能靠自己想象……【說實話我還打算過問問我爸媽，但是一來人物性格閱歷不合，二來我應該會被叉出去】 所以要是你們覺得有不合理的地方一定要提呀，另外也謝謝各位給我的參考意見~
這一晚可能會比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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