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來。”桓淵說道, 站起來走出門去,月白色的袍子拂在門檻上。
“好。”泰顏應道,跟在他身後。
畫室很開闊的樣子, 四壁清明, 朗朗生輝。
桓淵到了一杯茶遞給泰顏:“這就是我平日畫畫的地方。”
“這茶好香。”泰顏由衷地說道, 又覺得恍惚起來。她覺得自己身子慢慢軟下去, 桓淵穩穩的抱住她, 就像他以前做的那樣。
泰顏醒過來的時候,覺得屋子裡很溫暖,不止溫暖, 還很乾燥。桓淵正看着她,四目相對着。她是躺在那裡的, 平平的躺着, 桓淵這時正俯身, 低頭看着她。
“你把我綁起來了。”泰顏說道。
“我怕你掙扎,怕你要放棄。”桓淵忽然笑了, 嘴角往上挑着,很漂亮。
“我是自己願意的,不會掙扎。”
聞言,桓淵怔了怔:“那你怎麼不早點說?”
“我說了,我願意。”泰顏依舊十分平靜。倒是桓淵嘆了一口氣, 默然道:“你覺得如何?”
“我可以陪你一輩子, 那孩子怎麼辦?”泰顏看向他, 目光淡定。
桓淵握住她的手:“這樣的話, 你們都可以陪我一輩子。”說罷他直起身, “好了,今天的該開始了。”
他端起一個小盆, 拿起勺送到泰顏嘴邊,房間裡瀰漫出香氣。泰顏說:“我一直覺得家裡的香油買得特別多。”
“是,都是你的。”桓淵拿勺的手停在泰顏嘴邊,直到她喝下第一口。
“你這樣我很滿意,一點都不費事。”桓淵滿臉都是淡淡的笑容。
泰顏嚥下去,說道:“想必,當年她費了你不少事。”
“那可不,”桓淵極有耐心的舀起第二勺,“我是直接拿壺給她灌的,總要弄灑不少。她還喜歡叫,幸好這房間的聲音沒人聽得見。”頓了頓,“除了我們。”
“你現在真有耐心,”泰顏道,“當然,也有經驗了。”
“這可是個細緻活兒,比畫畫還講究呢,要的就是個耐心。”桓淵細心的拿方巾擦去她嘴角溢的一點油,“不要怕,喝足三個月,就慢慢成形了。”
一小盆香油慢慢喂完,桓淵輕輕舒了一口氣,像是極大的解脫。他走到屋子另一端的一張牀邊,輕輕揭開上面的一層布,說道:“以後,你們也可以這樣陪我了。”
佈下面是個人體,還穿着華服美衣,嫣紅帔巾淡黃襦裙,挽了高高的望仙髻,一頭的珠翠熠熠閃光。映襯着那人臉,卻是蠟黃乾澀,只剩一層皺皮附在骨上。這皮膚上也斑斑駁駁,呈現出叫人噁心的油潤之色。桓淵眼中卻露出沉迷之色,醉醉然道:“這樣,你們就永遠不會離開我了。”
桓淵把手浸在盆裡,看着皮膚上的紋路,比以前加深了不少,到底是這個年紀了。他正專注的盯着手指甲,有僕人上來道:“老爺,大老爺來了。”
“就來。”桓淵擡起手,一片水幕掉落下去。他抖抖手,接過一旁僕人遞過的手巾,仔細地擦着,不緊不慢的樣子。
桓澤坐在堂中下座,桓淵也並不讓他,自顧自坐在上座,叫人上茶。
“這倒不必,已經上過了。”桓澤一揮手,並不領情。他環望四周,細細打量着身邊的一切,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突然嘆了一口氣,“我小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
“什麼都沒變麼,”桓淵臉色默然,“一切都是父親在時的模樣。”
“你知道是我乾的吧?”桓澤下定決心似的,開口問道。
“哼,”桓淵鼻子裡嗤了一聲,“你不覺得你太孩子氣了麼?”
桓澤愣了愣,眼眸裡閃出一層溼:“我離開家有十五年了吧?”
“兄長是來懷舊的麼?”桓淵冷冰冰的口吻,叫人聽了都打寒顫。
十五年前,桓淵不過十六歲,桓澤已經過了二十,早已行了冠禮,算是成人了。這時他們的父親卻做出決定要由桓淵來繼承家業,桓澤一向不受喜愛,因他行事爲人頗爲輕浮狂躁。反觀年幼的桓淵,卻一派沉穩有方,待人接物都雍容大氣,很有風範。這當然不是其父親選擇桓淵的根本原因,他不喜歡桓澤,說到底了不是因爲他性格不足,也不是因爲他狂放粗莽,而是爲着他母親。
桓澤是其父早年出使北方的時候與夷族女子所生,這位女子在情人返回南方兩年後尋來,帶來據說是其子的桓澤。桓澤的母親沒能留在建康,她很快被送回去,因爲桓淵的母親就要嫁進桓家大門了。
桓澤從小不能與父親親近,桓淵的母親對他不壞,卻透着疏離,是有理有節的冷淡。這女子是北方鮮卑貴族的大小姐,跟桓澤母親的奴隸身份有天壤之別。這位繼母后來很早就過世了,桓淵自小被父親帶出去交際,誰都知道桓家的二兒子,卻不識長兄。桓澤從小用功讀書,希望能夠改掉父親對自己是半個蠻夷的偏見,因此滿腹的學識,擅作詩歌與長賦,漢家的琴棋書法也都信手拈來。父親不以爲然,卻對桓淵的善畫很是上心,請了四方名士上門□□。桓淵後來成爲名動一方的大畫師,跟他的天分雖有關係,恐怕卻不大。
父親宣佈關於繼承人的決定後,駁斥了桓澤出仕朝中的想法,恰逢此時軍隊招募,桓澤便懷了滿腹的怨憤從戎而去,一去十五年,再未歸過家。父親過世的時候,桓澤也沒有回來見上最後一面,就算見了,恐怕也不會是個愉快的會面。
“十五年前我走的時候,你也沒來送別。”桓澤繼續說,眼裡是難以名狀的憂傷。
“就算送別,又能怎樣?”桓淵道。
桓澤蹙蹙眉;“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請兄長告訴我,以前的我是哪樣的?”桓淵眼都不擡一下。
“還記得你四歲的時候,因爲書背不上來,父親罰我站夜,你偷偷給我拿吃的麼?”桓澤陷入回憶中。
桓淵眼裡閃過一絲怒意,募的打斷:“那又怎樣?總是會變的,凡事都會變。”他轉過臉,“要想不變,你就得想辦法。”
“什麼樣的辦法?”桓澤問道。
“比如說,死。”桓澤冷冷吐出幾個字。
死是保存一切的最好辦法。桓淵一向這麼認爲。
“泰顏是個好女人。”桓澤不經意道。
“何以見得?”
“我叫人把她綁了去的時候,一點都不慌張。後來我問她爲什麼不反抗,她說她怕傷到孩子。她還說,她的丈夫很想要這個孩子,不管吃多少苦她都不會讓孩子受到傷害。”桓澤慢慢道。
桓淵理理衣服上的褶子,停住手道:“你說,你跟她說過話?”
“說過,不止一次呢。我倒是真佩服她的鎮定,沒有哪個女人像她這樣的。”桓澤說話間流露出些許讚許。“其實我認爲,她說不定聽出是我來了。”
“我也這麼認爲。”桓淵站起來,拂拂衣袖,“不送了。”
桓淵看着泰顏,她正閉着眼睛昏睡。確實沒有掙扎的跡象,她平靜得很。
“你知道是他,對不對?”桓淵開口道。
泰顏睜開半閉的眼睛,懶聲說:“我正在假寐,你打擾到我了。”她伸展一下左手,“我胳膊癢,給我撓撓。”
桓淵走近她,右手掏出一把可愛的匕首,抽去皮套,露出雪亮的光,一剎那閃過桓淵的眼睛。手起刀落,綁着泰顏的繩子給割斷。桓淵沒好氣地說道:“你還是自己撓吧。”
“那你揹我上去。”泰顏支撐着坐起來。
“你現在多沉哪?”說着桓淵抱她起來,“真拿你沒辦法。”
春天再來的時候,整個建康城都甦醒了。桓家的僕人都忙碌起來,市場上忙着採購的人總有桓府的管家。他不停地跟商販們說:“我家老爺說了,一定要新鮮。對對對,銀子不是問題,明天開始你就送到府裡來。先交定金?沒問題。只要貨好,一切都好說。”
木匠都是請了到府外做,怕不吉利。不管老習俗新慣例桓淵一概牢記,好好遵守實施。新僱了數十名丫鬟男僕,都是生得齊整手腳又利落的。桓淵秋天的時候就要出使北方,皇帝特別准許泰顏生產恢復後再動身。
院子裡李樹生了叢叢的綠葉兒,透出盈盈的嫩色來。泰顏坐在樹下:“今年還能吃過這一撥李子呢。”
“你就惦念着吃。”桓淵捏着她略爲浮腫的腳踝,“等到了北方,可沒有李子吃啦。”
“總有人家有李樹,到時候我再上樹去摘唄。”泰顏笑道。
桓淵哈哈大笑:“到時候我可不會去抱你下來啦,就由着你掛在上面。”
“那我也不怕。人家問我是誰,我就照實說,我是禮部尚書桓淵的…”還不待她說完,桓淵就去捂她的嘴:“我倒看你敢說。”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悽悽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