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保住了。
桓淵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 臉上並沒有表現出輕鬆了的樣子。他一如既往的不動聲色,親自照顧泰顏,看不出是喜是悲, 或是受過驚嚇。他一貫這樣, 叫人看不透。
教人奇怪的是, 泰顏自己也冷靜得很。她既沒有痛哭流涕, 也沒有尋死覓活, 更沒有因此更加小心翼翼。桓淵沒有意思責備她,她也不覺自己有錯的架勢。倒是城中不少人議論紛紛,都覺得很不吉利。大婚的日子出這樣的事, 怪是不怪呢?
最冷的時節就要到了,建康城從裡到外透出喜氣來, 不論是王公還是貧民, 家家戶戶都準備過年了。今年並不比去年冷, 雪下得雖多,倒都不大。女僕們都說夫人是運氣好, 撿了個暖冬,生完孩子也好恢復。泰顏顯得沒有以往活潑,人卻知書達理多了,桓淵有時感到些許詫異,因爲泰顏不是那麼愛搭理自己。她沒有以前話多了, 哪句改說哪句不該說卻拿捏的分寸到位, 不再冒冒失失的。這樣固然在應酬交際中讓桓淵很有面子, 卻使他覺得少了以往的情趣, 感到泰顏孤寂了起來。他聽說有些女人在懷孕的時候會有緊張感, 少不得彷徨一番,脾氣大變, 跟原先判若兩人,想來泰顏也是這樣。
過年對桓淵來說是很喜興的事,只要置辦好各色年貨,送到各大家族去,就不必再出去應酬。過年是要呆在家裡跟家裡人一起的時節,以前桓家都很清靜,今年有了泰顏,自然不同以往,凡事就講究起來。桓淵親自盯着管家跑前跑後,今年傭人們沒有一個放假的。雖然這是大家有些不高興,但桓淵賞了很多份錢,不掙也要掙了。
“大過年的,你就不放人回家去吃個團圓飯。”泰顏慵懶的靠在榻上,拉拉蓋在身上的毯子。屋子裡生了炭火,撒了香料,靡靡醉醉滿是氤氳的香氣。
桓淵並不急着答這個,倒說着:“手爐涼了沒?我叫人添炭去。”他伸手接過泰顏遞來的手爐,摸摸道:“你就是這樣懶,不說你自己就不知道叫人換。已經涼成這樣了,還抱個什麼勁兒?”
招呼過僕人添炭,桓淵道:“怕沒人陪你麼,人少了不熱鬧。也沒幾個是有家裡的,回去回來也累,倒不如多拿些錢,以後倒可以買塊地了。”
泰顏臉上笑着,心裡卻無端想着,這人心地真是狠。
天氣晴好,有同朝大臣的夫人邀泰顏一同遊園,就在城中的庭園。桓淵聽了皺眉道:“危險不危險?陳夫人真是好興致,大冬天的遊什麼園。”
“有什麼危險的?離家近着呢。陳大人最近新娶了小妾,陳夫人心裡不爽快,我去陪陪她也好。要掃了興致,她該多傷心哪?”泰顏笑道。
桓淵說道:“你倒會替人着想。我叫人備車。”
“不必了,陳夫人一會兒就來接我,你就不要操心了。”泰顏說着站起身往外看。
“備點吃的?你最近總是容易餓。”不待她答,桓淵已經叫過僕人吩咐下去。
“我一直都容易餓,總吃不飽似的。”
桓淵挑起嘴角:“說起來好像我待你不好,總是餓。”
“想來也是。”泰顏輕輕笑着。
陳夫人很快就來了,在車上等泰顏。桓淵送她出門,帶她上了車還站在那裡看。
泰顏剛坐穩,陳夫人就打趣道:“還這麼捨不得哪?”
“哪兒的話,他是擔心孩子。”泰顏落落大方,不見羞赧。
陳夫人年紀很輕,是司徒大人的續絃正室。她自然出身官宦之家,因而容貌就不是特別出衆。家族權勢成就的婚姻當然要求不能太多,陳夫人自己也深知這一點。丈夫宣佈納妾的時候,她沒有表現出半點不滿,雍容大度的接受了這個消息。
“誰不知道他對你好呢?不用跟我說假話啦。”陳夫人這麼說,未免有點酸意。泰顏很快意會,岔開話題去:“今天天氣好呢。”
“當然了,不然我也不敢請你出來。你要有個閃失,我可擔當不起。”
庭園是前朝司空留下的,現今賜給皇帝的弟弟,正是陳夫人的父親。這位王爺很早過世,只有陳夫人一個女兒,園子便給開放成了城中有名的遊園會處所,有專人看管打掃,頗受貴族們歡迎。每逢春天,踏青的人難以計數,夏天到了,賦詩會是一場接着一場。就連秋冬兩季,也常有貴族在此舉辦遊園會。
桓淵坐在堂中,管家正清點賀禮件數,卻有家僕進來報告道:“老爺,方纔有個人到門外,送了封信來,說要交給您。”
“哦?”桓淵不以爲意,接過信來。這信封甚是奇怪,極粗陋的紙,桓淵不得皺了皺眉。用這樣的信封,可以想見是怎樣的境況,不記得曾與這樣的人有來往。雖然納悶,桓淵還是展開信來看。一看之下,他拿信的手不由一抖,轉而“啪”的一聲鈍響,信紙給拍到了桌上。
管家急忙跑過來道:“老爺,是什麼事麼?”
“夫人被綁了。”桓淵冷冷拋出一句話。
陳夫人一行被放了回來,單單泰顏給綁了去。據她說道,歹人來得很突然,人數不多卻個個好身手,反抗不得。俱蒙了面,只露一雙眼睛,他們只綁了泰顏就走,一句話也沒多說。想來是就在帶走人的同時,派人給桓府送了信來。
“我只記得,他們的衣料都很好的樣子。”陳夫人壓了驚,沒頭沒腦說了這麼句。
這件事情立馬轟動了建康城,皇帝下了詔書,全城戒嚴,全國範圍內徹查,要儘快將犯人捉拿歸案。相反的,桓淵卻紋絲不動。朝廷派出官員來跟他洽談,也問不出別的來。歹人的條件都開在信裡,要求是桓淵的全部家產,兌換成通用銀票。信給官員們看了無數遍,卻一點頭緒都沒有。其後並沒有別的勒索信來,似乎斷了線索,歹人都憑空消失了似的。派了最精英的捕快出去,至今一個未歸,送來的報告裡也毫無進展。
桓淵跟以前一樣過日子,每天上朝散朝,進言獻議,呈奏章批政事,叫皇帝都覺得驚訝。他甚至在這期間帶了新畫作到畫院去,正是泰顏的肖像畫。他無事人一般與各大畫師交流技藝,講解的還是自己妻子的畫像,簡直令人稱奇。看着他給泰顏作的畫,青紅翠綠映白衣勝雪,畫師們大都感慨美人紅顏薄命,又遇到這樣的薄情郎,實在惹人哀嘆。
到了第十天上頭,桓淵要求放榜公告,聲明他萬萬不會同意這個要求,即便妻死子亡。如此一來,不少人又扼腕嘆息泰顏的命運,紛紛覺出桓淵的冷酷心境來。
第十五天下午,有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敲響桓府大門。僕人打開門一看,眼珠子差點瞪掉。這不是泰顏麼?桓淵一看見她,倏的一下站起來,半晌,轉過臉道:“給夫人備水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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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刑部官員等着見泰顏,個個都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桓淵把他們都擋在廳裡,不許見。兩天之後,泰顏纔出來見客,回答了一些沒有意義的問題。說沒有意義,是因爲她這幾天都被矇住眼睛,自己到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根本都不知道。吃飯時有人端來喂,沐浴更衣都有人照料,甚而有專門的奶孃照顧她。也沒有人來同她談跟她丈夫提的要求,因爲根本就沒有人跟她多講一句話。換句話說,泰顏並不知道自己被要了這麼大的價碼。
這天泰顏是被放到城外的某個地方,有人塞給她一袋碎銀子,叫她自己僱輛車回家。她站在城門外,覺得恍惚得很。冬日的陽光還有點餘暉,落在她臉上正像一片黃葉。泰顏很想趕快回家,趕快見到丈夫桓淵,然後窩在他懷裡盡情地哭,傾訴自己的擔驚受怕和委屈。她的腳步卻很沉重,一步一步地拖着,像是永遠也走不到城門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