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三章

桓淵被朝中同仁邀去宴飲, 不知幾時纔回來。泰顏坐在房裡,頗覺無趣。天色已經昏暗,茫茫然一片混沌, 偶見並不明亮的月色, 明明暗暗的躲在雲層中。不斷有人家來提親, 儘管桓淵都回絕掉了, 卻從來沒有跟人正式介紹過她。雖然建康城中人人都知道她是桓淵的女人, 卻沒有人把桓淵當作她的男人。有時候桓淵攜她上街,招來許多人觀看,她心裡又驕傲又酸楚。她知道, 她做不了桓淵的正妻。

泰顏一直沒有身孕,桓淵在這件事上一直小心謹慎, 卻未免傷了泰顏的自尊心, 使她覺得自己被認爲不配有他的孩子。桓淵總說:“你自己尚且是個孩子, 如何養得了孩子呢?”每到這時,泰顏總是默不作聲, 桓淵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桓淵夫人的遺像一直供着,泰顏有時候也會去看,那個女子真是美麗,與桓淵十足十的登對。除了負責打掃的僕人和他自己之外,桓淵的畫室不許旁的人進去, 這是要守的規矩。桓淵是講規矩的人, 自他年歲漸漸大了, 越發老派起來, 有幾分像他的父親了, 不再似年輕時候那般不羈。

夜色漸濃,泰顏慢慢覺得乏了, 眼皮子往下耷,就要上牀歇息。正躺在牀上沒多久,聽見外面輕輕的腳步聲。桓淵走路一向很穩,今兒個有些響動,說明是有些醉了。他沒叫僕人根來,因此無人掌燈。聽得他推開房門,輕輕坐在桌邊,發出微微的一聲嘆息。泰顏本準備起身迎他,聽到這嘆息,心裡一動,沒有作聲。桓淵也不去挑那燈芯,只是靜靜地坐在夜裡,些許聲響也不出了。

半晌後,桓淵仍是未動分毫。泰顏心裡無端發緊,怎麼的也睡不着。心裡提着勁,又不敢教桓淵發覺,更覺疲累。桓淵站起身來,推開門,灑進一地的月光。他站在門口,不知是要進還是出,月色照在臉頰上,側面看清冷的線條,好像勾了一道清輝的邊,緊抿的嘴脣極薄。停了停,他出去了,沒有掩上門。泰顏慢慢坐起身來,看着堂中地上的月光。

重陽節前後,泰顏懷孕了。起先是身子不舒服,叫了大夫來看,看出這麼個結果來。桓淵聽了這消息後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卻也沒有一點不高興。泰顏靠在牀上,不待桓淵開口,便說道:“我要生,要生下來。”不再說話了。

桓淵專門找了很好的傭人來照顧泰顏,請了裁縫們給小孩子和泰顏做新衣服新鞋子,定時有大夫來診脈,連帶添置小孩子用的傢什,桓府里人來人往,日漸熱鬧起來,還不算上前來賀喜的同僚好友及其家屬。桓淵整日裡應付,一點沒顯出不耐煩。

秋天的午後有些帶涼氣的燥熱,泰顏的身子日漸沉重,人也容易睏乏,喜歡坐在院子裡的李樹下,當初桓淵把她抱下來的李樹下。她常常這樣坐在那裡,一坐就是一下午。她現在特別愛吃李子,因爲酸。建康這個時節很難尋李子,桓淵吩咐人從南方買。他有在南方做官的朋友知道了,常差人找了送過來。李子洗好後,桓淵常常親自端了到院子裡來給泰顏,任她吐一地的核。

“你切不要再爬樹了,這個可不能任性。”桓淵把果盤放到小木桌上。

“嗯。”泰顏淡淡應道,也不多說。

桓淵皺了皺眉頭:“你是不是乏了?最近總不愛說話。如果是累了,我說你聽着也好,不必回答。”

“嗯。”

就那麼一瞬,桓淵不經意般挑了挑左邊的眉峰,嘴脣一下抿得更緊,像是怔住了。

泰顏倒不怎麼顯肚子,冬天的時候身形仍是瘦削,從後面看去跟做姑娘時候一樣,完全不像是要做母親的人了。因她身子骨弱,桓淵頗爲頭疼,總擔心孩子生下來不好養,早早的就在尋奶孃了。

桓淵總開玩笑說:“早先看你打扮成小童,又那般兇惡,總以爲你身子骨強壯,現在才知道是中看不中用。”

每每聽得他這樣說,泰顏總撇了嘴去打他。桓淵怕她閃了身子,忙不迭的賠禮,下次又忍不住地說起。

桓淵下了朝回來,比以往都要早。院子裡落了小雪,地上細細碎碎的鋪了薄薄的一層。桓淵從大門口進來,腳步聲響起在迴廊裡。不用看,泰顏就知道是他。起身倚在門邊,含笑看着他。略略胖了些的臉上膚色晶瑩,頰邊一抹紅潤。黑漆漆的兩個眸子,上襯新墨的遠山眉。

待桓淵一進屋,泰顏便上前來替他拍打身上的雪,嗔怪道:“怎不在外面拍乾淨了再進來,弄得一屋子的溼氣。”

“怎有你說的這樣誇張,”桓淵站在那裡任她擺弄,“不過是點小雪花片子,一會兒就消融了,哪裡等得到弄一屋子的溼氣?”嘴角帶了笑意。

“總歸是你有理,我每次都不對。說又說不過你,權當我怕你了。”泰顏替他脫掉氅衣,遞給一邊的傭人,吩咐道:“給老爺拿新茶來,滾燙的。”

傭人應承下來,退下幹活去了。天色倒還明淨,離晌午吃飯還有一段,今兒個看來是不會出太陽了。

泰顏拿了白瓷的杯子,正斟着茶。桓淵不動聲響地握住她倒茶的手,輕聲說道:“我們成親吧。”

泰顏手一抖,茶水潑了不少出來。

桓淵不會說,我們成親,你意下如何?

泰顏沒有想到,桓淵和她的婚宴會這麼熱鬧,應該說是盛大,極盡排場。泰顏是桓淵作爲正妻娶進門的,這讓建康不少人家都暗自嘆氣。但是,該來的人物都來了。皇帝親自寫了祝賀的婚書,賜了泰顏品級,當然此舉是爲了拉攏桓淵。桓家與大多數貴族門閥家族都有着盤根錯節的關係,這些人不是執掌朝政就是握有兵權,都是依靠的對象。儘管桓淵自作主張完成婚事,沒有娶自己家門裡的姑娘,這是不少貴族心裡不太高興,但作爲社會階級的重要組成部分,桓淵同樣是他們依靠的對象。這不僅因爲桓淵家族世代門閥,桓淵本人在本朝有難以估量的號召力,還因爲他的哥哥桓澤是本朝最高軍事統帥。

此次婚宴幾乎聚集了建康城所有的名流貴胄,桓澤也親自回來給弟弟道賀。這是位氣質跟桓淵截然不同的人,要外向、豪氣得多。桓澤膚色很黑,還泛紅,說話粗聲粗氣,卻也不乏斯文,據說他是棄筆從戎的,當年很有些書卷氣。現在這副樣子,完全是軍營生活長期磨練出來的。桓淵曾告訴泰顏,哥哥桓澤小時候連桿槍都舉不起,教父親嘆氣了好久。現在卻是個真正的武士了,徒手搏鬥最在行,本朝軍營無人能出其右。

桓澤早已娶妻,並有兩子,他夫人和孩子住在建康,卻從不見桓淵與他們往來。從前泰顏以爲是桓淵與桓澤關係不好,近日婚宴上得見,才發現這兄弟二人感情非同一般。桓澤比桓淵長了足有十歲,很有長兄的樣子。平日裡桓淵是多麼跋扈桀驁的人,凡事都是他作主的。這次見了他哥哥,卻一團和氣,看誰都笑着,不再像冰霜一般。

結婚禮服是裁縫上門來好多次才定下的樣子,桓淵總是不滿意,改了又改,最後看日子近了,勉強點了頭。司禮先生請的是朝中禮部的大人,凡事都有規有矩。這天早上下了茸茸的大雪,一直難化開。院子裡厚厚一層,沾了各位大人滿腳,因此進門處都吩咐了幾個家僕等着伺候打掃。

泰顏蒙了蓋頭,被媒婆牽着從後院來。桓淵不喜歡這些瑣禮,卻還是三媒六聘都備齊了,不想給泰顏委屈。桓淵等在這邊,看着泰顏一身的大紅喜色,嫋嫋婷婷的踏在雪上來,白茫茫天地間數她最醒目耀眼。恍然間他怔忡一下,募的回過神來,去接她的手。各項大禮都行完,他領泰顏回房去。院子裡雪很厚,桓淵握着泰顏的手,穩穩當當走着。

泰顏蒙着蓋頭,看不清路,老老實實跟着他走。該不該的,跌了一跤。桓淵感到手裡落了空,轉頭去看,泰顏斜歪在地上,起不來身了。

滿堂的賓客都愣在那裡,桓淵也愣了。

還是桓淵自己先回過神來,去抱泰顏。她臉色煞白,無論如何起不來。待抱起來,有人低聲尖叫。雪地上有醒目的紅色,不多,顏色很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