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芝越來越瘦, 有時候叫人看她都形銷骨立的樣子。現在她常常噤若寒蟬,話是絕少了,難得開口。每日只管織布, 不然就坐在機前發呆。仲卿回來的時候, 看見她這個樣子着實嚇了一跳。請了大夫回來看, 沒看出什麼大毛病來, 只說心情要開闊, 心裡不要有怨氣。
仲卿送大夫出門,回來後問蘭芝是怎麼回事。蘭芝不說是婆婆的原因,只說自己過於粗心, 沒有注意到。何況瘦些也沒什麼不好,如今不流行高大的美人了。自己現在這樣瘦削, 穿出衣服也好看些。仲卿下午出門去, 回來後拿了一盒口脂給蘭芝:“你這樣白, 擦上這個應當好看。你也要打扮打扮自己,別可惜了這張臉。”
“如今我臉都黃了, 還要如何打扮?莫說你,我自己看了都只叫心煩。擦上這個,再披上一臉煞白的粉,只怕像女鬼。”蘭芝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很歡喜。
仲卿看看梳妝檯, 道:“上次我回來拿給你的那盒粉呢?你用完了?”
“用完了, 大概是我用得太多。”
“盒子小了不經用, 下次我挑大的。”仲卿還是笑臉。
“仲卿, ”蘭芝握住他的手, 心裡覺得十分踏實,“你什麼時候走?”
仲卿坐到她身邊:“我纔剛回來, 就在問我幾時走。看來是不想我回來啊,我也變得讓人討嫌了。”
“不是...”蘭芝急急道,“只是你每次回來都住得不長,府衙裡事情總是多,我知道你忙。我自然是想你住久一點,已經好久沒看到你了。”
“這次住得長些,你不喜歡也不行囉。”仲卿呵呵笑着,攬住蘭芝的肩。蘭芝偎到他胸前,閉上眼睛,嘴角彎起來。
蘭芝坐在鏡前敷粉,看見鏡子裡映出一個人影。她當是仲卿忘了什麼東西在家裡,出了門又回來取,便頭也不回道:“落什麼了?我忘了跟你說,陸先生的夫人有身孕了,你是不是該拿點賀禮去?”
仲卿到他的朋友陸子興家裡去了。
卻聽見母親的聲音:“仲卿出門去了?”
蘭芝慌忙站起身來,垂下頭道:“嗯,去拜訪陸先生了。”心下卻納悶母親爲何不知道仲卿出門的事情,他一向禮數周到的。
母親沒再問這個事,走到蘭芝的梳妝檯邊,拿起口脂盒子道:“新的?”
“仲卿帶回來的。”蘭芝老老實實,心裡在想不知又要怎麼樣了。
母親打開盒蓋,看着殷紅如血的口脂,眼皮都不擡:“貨色不錯。你用過了?”
“還沒有,母親看看,面上還是光滑平整的。”蘭芝道。不知母親的眼睛是否出了問題,眼神不大好了,竟沒有看出來這盒口脂是沒有用過的。
“那好,這盒我拿走了。前兩天我上街也買了一盒,買的時候耳根子軟,沒經住掌櫃勸,回來後想來想去這顏色不大適合我。我跟你換,你用我這盒。”母親說着,從袖口裡拿出一盒口脂來。
蘭芝自然吃了一驚,因爲母親並不敷粉擦脂。她卻也不敢反駁,心下雖不情願,也只好道:“母親喜歡就好,舊的我也可以用着。”
“什麼東西都將就着點倒也不錯,不過我可不想讓人說我虧待你,連你丈夫送你的東西都要拿。還有,”母親將她那盒口脂塞到蘭芝手上,“這件事情我不希望仲卿知道。不管大家小家,都以和爲貴。如果我聽仲卿在我面前提起一個字,就是你的錯。”
蘭芝看着母親離開的身影,心裡很不是滋味,當媳婦大概都要這樣忍辱負重。她摸摸手上的盒子,看到跟仲卿送她的盒子是一個樣式的。蘭芝打開蓋子,驚訝的發現這顏色與仲卿送她的一樣,如血的殷紅。她蹙起眉頭,心想母親別是眼神真出問題了,往下並沒有想太多。蘭芝接着坐到鏡前,細細地給臉上敷粉,描出一對遠山眉來,這是仲卿最喜歡的眉樣。自從嫁給仲卿,蘭芝一直描這樣的眉型。仲卿在廬江府爲吏,焦家雖不是豪門,卻也是望族,自然不適宜濃妝豔抹,絕不可與勾欄瓦肆之女混同。因此蘭芝幾乎是不擦胭脂的,只有仲卿在家時才稍微塗一點,圖個好氣色。這口脂的顏色着實鮮豔,蘭芝以前沒有試過。雖然被婆婆換了,也只當是仲卿送的,怎麼也該擦上給他看看,不要讓他以爲自己不將他放在心上。
這樣想了一番後,蘭芝一點點塗上口脂,粉白的臉上一點驚心動魄的硃紅,淒厲刺眼,恰似一道傷痕。蘭芝看着鏡中,一瞬間以爲自己在流血。她嚇了一跳,想將這紅擦掉些,終究停了手。
仲卿回來後很快就注意到了蘭芝的脣脂,耳語之際讚揚一番,蘭芝輕輕笑着,眼角的餘光卻看見母親正鐵青着臉看着他們。蘭芝頓覺尷尬,登時收斂了臉上的笑,仲卿沒有發覺,還是溫情脈脈的。
母親說道:“仲卿,你可知東鄰有位女子,姓秦名爲羅敷?秦家女年少美貌,體態婀娜,端莊賢淑。母親爲你聘來如何?”
一家人都愣住。
“母親這是何意?我與蘭芝感情甚篤,並不希望再娶別家女子。”仲卿放下碗筷。
“這不是過得好好的嘛...”仲卿的父親又慢慢說道。
蘭芝如遭晴天霹靂,筷子也掉到了桌上,她實在沒有想到母親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叫她如何自處?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跟別的女子一起分享仲卿,頓時心如刀絞,更不知如何是好。
母親卻並不看她一眼,如同她並不存在似的:“連個筷子都拿不住,當着公婆的面就敢摔筷子,也不知是受的哪門子家教。這樣的媳婦怎麼叫稱職?儘早休下堂去,遣回孃家,各奔前程。母親爲你託媒人到秦家提親,早日成親,你也能受到好的照顧。蘭芝這樣的媳婦,母親實在是與她不能相處,這日子要過不下去了。仲卿,你還是聽母親的話。”
蘭芝的眼眶充滿淚水,心下直怨自己命途不堪,落到如今這一步。不知做了何事,叫婆婆這般看不順眼,竟叫丈夫將自己遣回孃家去。她這下只盼仲卿能爲自己說幾句話,卻又不敢擡眼看仲卿一眼。
仲卿道:“母親,是何故突然要我休妻?我與蘭芝相處甚好,她做了什麼錯事叫母親生氣?還請母親說出來,我也好叫她改正,盡到做媳婦的本分。”
“她沒有一件事情叫我喜歡,無論什麼都做不好。織布太慢,衣裳也洗不好,什麼事都慢吞吞,一干活就喊不舒服。哪一點叫我看得過眼?這幾年了也沒有添個一男半女,母雞還會下蛋呢。”仲卿的母親句句惡毒,直鑽到蘭芝心裡去,如毒蛇一般噬咬着她的心。蘭芝難過極了,一直沒有身孕這件事情也是她的心病,只是以前婆婆從未提及,更爲因此責罵她半句,如今卻當着家人的面提出來,羞煞蘭芝,使她不由得低下頭去,淚水滴滴落到桌上。
“好了,”仲卿的母親最後說道,“總之,我希望儘早不要看到她。仲卿,你不要叫我失望。”
仲卿看看蘭芝,握住她的手,手心一片冰涼。
母親一定不要蘭芝再留下去,仲卿並不能說上多的話,蘭芝漸漸覺得無望,便也決定要離開。她對仲卿說道:“雖然我要離開,但是心意不會變。你就要新人進門,有些時候也要記起我纔是,倒不枉夫妻一場。”
仲卿十分難過,眼眶溼潤,哀哀道:“蘭芝,你且不要傷心。母親實在逼迫太急,我也毫無辦法。你暫且先回家去,我自去府衙中,一旦我回來,便再迎你進門。可好?”
蘭芝淚已哭幹,這時節冷了臉,心神俱死的模樣,臉色發灰,愴然道:“只怕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還是我們沒有緣分罷了。”
將時哀哀然,夫妻二人好生傷心斷腸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