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今日已是這個月第三晚蘭芝獨睡了。仲卿三日前離家時沒有交代說有公務要忙, 但他年紀尚輕,多是長官體恤,有意的多加歷練。仲卿脾氣好, 心胸廣, 是鄉里推舉的孝廉, 自從在廬江府任職後便勤勤勉勉, 望有一番作爲。成婚已有二三年, 夫妻相處也不在那旦夕之間,蘭芝心裡卻時時牽掛。怕人笑話,都埋在心底, 做個平靜本分樣。仲卿相貌出衆,身材翩然, 蘭芝出閣前便有耳聞。礙於姑娘家臉面, 婚前並未曾去相過, 待到進門一看,果不其然, 是個卓羣美少年。蘭芝心下歡喜,相談之下知道仲卿是個和氣人,便覺得自己運氣好,實在嫁了個不錯的人。仲卿的父母也和善,沒有什麼刁難, 家裡婆婆管事, 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都說新媳婦進門, 難免看幾年婆婆的臉色, 仲卿的母親倒從未給蘭芝苦頭吃, 連小姑子也與她處得好。當然,興許是小姑子年紀太小, 還不會耍什麼心眼子。
成親不久,新婚夫婦二人日見親密,相敬如賓,未紅過臉吵過嘴,鄉親鄰里漸有口碑。每次蘭芝回家省親爹孃都會說當初是他們眼光好,替她挑了個好夫婿。兄嫂也都邀功,樁樁件件都是別人替蘭芝打算好的,她倒欠了一堆情了。因日子舒心,她也懶得去計較什麼,一家人沒必要爭幾句嘴。
建安年間,世道不太平起來,羣雄逐鹿中原,四處烽火連天。廬江尚安全,保有漢家江山。仲卿漸漸回家得少,總說府裡公務繁多,他也幾欲不勝重負。仲卿這樣說,公婆都擔心,蘭芝又能如何責怪?只好收起寡歡的臉,每每在仲卿離家的時候笑顏相對,對他說家裡的一切有她照顧,可放心處理公務,爲朝廷效力。仲卿還是那樣和氣,永遠不會生氣似的,笑着握握蘭芝的手,使她感到莫大的心安,轉身去料理家務時也不再覺得枯燥。
仲卿總是說:“我走了啊,蘭芝。”
蘭芝這一句“走好”往往還沒出口,仲卿便翻身踩鐙,打馬離去了。蘭芝立在家門口,感到十分惆悵和落寞,眼睛還望着仲卿離去的方向。這時候,婆婆總會在她身後說:“進來吧,蘭芝。仲卿要回來的。”
仲卿要回來的。
卻不知道要等多少個晝夜,才又見得到他。仲卿在變老,蘭芝也不是當初剛嫁進來的那個新婦了。二三年的光陰,都不再是往日單純懵懂的少年。無論如何,她總覺得她要與仲卿牽手,一齊等待鬢染秋霜,慢慢老去。這就是蘭芝唯一的心願了。
雖然回家得少了,仲卿卻還是那樣細心,每天早起時爲蘭芝梳頭髮,總是不變的。仲卿的手很輕很柔,一點不會把蘭芝弄痛。銅鏡裡映出二人模糊的影像,影影綽綽的,變幻出一個抽象的輪廓來。仲卿說:“這銅鏡該磨了,用了這幾年了,還是換個新的吧。”
“換個新的?”蘭芝靜靜坐着,生怕扭身影響仲卿梳頭。
“我昨兒個看見西街銅鏡鋪子裡有新到的樣式,鏡鑑的花樣多得不得了,你去看看?”仲卿道。
蘭芝笑笑:“你作主吧,你看的好。”她伸手拿起梳妝檯上的脂粉盒,“這個月我織了三十多匹布,母親說我有些兒慢呢。不知是怎了,往常我織得少些,她倒也不曾說我。”
“母親年紀大了,難免挑些不是。你嫁來也不是這幾天,總不會跟她置氣?”仲卿笑說。
“哪裡會?我本就是做媳婦的,即便母親說我也要聽着,打我也要受着。何況母親這幾年待我真是好,偶爾說幾句,也是應當應份的。”蘭芝說的是真心話。
仲卿放下梳子,捏住蘭芝肩頭:“你這樣想就好。”
當天下午就有鏡子送來,瑞獸蓮花紋,鋪了一背面。小姑來看,摸來摸去,對蘭芝說:“哥哥待你真好,我也要一個哥哥這樣的夫君。你說我找得到麼?”
“找得到,當然找得到的。”蘭芝笑着說。
這些日子來母親是不大說話了,蘭芝起先怕她生了病,想着請個郎中來。母親能吃能睡,未見身體有恙。蘭芝放了些心,卻又想着許是有心事,既然母親不說,自己也不好開口問,只好也靜默起來。
陽光好,曬得人暖洋洋的。蘭芝叫僕人把被子都抱出來曬曬,用竹竿撐了滿院子。蘭芝站在被子間,時時拿手去撣撣。今年新絮的棉花,被面還是當初她剛成婚時用的那牀龍鳳合花被,緞面還是整潔,顏色卻有些褪了。蘭芝伸手摸摸,仍是柔軟,擔心有些餳了。陽光照到她頭上,都不覺得曬,看看指間,都是快樂在流淌。院子裡的梨花落了一地,粉白繽紛,別有一番色彩。
仲卿的母親站在堂前階上,她看着院子裡的蘭芝,淹沒在被子裡陽光下的蘭芝。靜靜地站了片刻後,仲卿的母親突然開口道:“蘭芝,還不去織布?”
蘭芝回過頭來,笑道:“母親,我昨日織了一天,三日斷了五匹。”
“那又如何?”仲卿的母親並不笑。
“今日不是要曬被子?”蘭芝突然心裡有些沒底。
“這些事情有僕人做。是什麼人做什麼事,要你操閒心?”母親變得冷冰冰的,臉繃得很緊。
蘭芝有點茫然,還不待她再說話,母親便進屋去了。蘭芝沒有吭聲,默默然回到房間,坐在機杼前,毫無頭緒的發了一會兒呆,便開始紡紗織布。她感覺母親有點怪,跟以前不一樣了,像是不太待見她。蘭芝想來想去,也沒想起來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愈加不安起來。
吃晚飯的時候,母親仍然黑着臉。父親一貫安靜少語,因此飯桌上靜默得可怕。小姑畢竟年少,不會看大人臉色,吵着要蘭芝帶她去集上溜街。蘭芝看看母親陰沉的臉,什麼也不敢說,支支吾吾應付着。小姑當她不答應,老大不高興,嘟囔着:“你是怎麼了,前幾日說得好好的。現下話都不會說了,你說話原來不當回事。”
母親插進嘴:“要去你跟我去,蘭芝有事情要做。這段時間織布如此之慢,飯倒吃得不少。也不知道你吃的都到哪裡去了,一點力不出。我就是養個騾子,它也會拉磨。況且,騾子費的吃食沒有你這樣多。”
母親冷不丁說出這一番話,蘭芝一時愣住了,腦子一片空白。待她回味過來每一句話,心裡翻江倒海,難受得緊,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嘴裡卻說不出話。
父親與小姑也愣了,兩人都沒料到會聽到這樣幾句話。父親道:“你這是怎麼了?蘭芝織布織得好好的,幾時少交你一匹布了?十里八家沒有她這樣勤快的媳婦兒。即便她做了錯事,你也該好言好語,何必要說出如此難聽的話來。”
母親道:“你一個做公公的,哪裡懂怎麼管教媳婦兒?我教訓她是爲了她好,你不要多事。”
“你...你...”公公一貫溫和,想來說不上什麼話,這番被妻子搶白一番,更加無話可說了。一氣之下,他拂袖離去,剩下三個女人在飯桌上。蘭芝這下更是如坐鍼氈,從此不敢再多吃飯。
儘管如此,婆婆卻並不就此罷休。幾次三番對蘭芝挑刺刁難,像對待新進門的媳婦。蘭芝的日子一下子難過起來,仲卿也很少回家,她沒有人可以訴說,心腸百般鬱結。
母親叫蘭芝下午將衣裳洗好,滿滿幾盆,也不許人幫忙。蘭芝整個下午蹲在井邊,手指都泡得發白,鞋也被漬溼。
“怎麼這樣慢?”母親不知何時又出現了。“當初聘你是可是聽聞你手巧能幹,裁衣織布樣樣通。大概是媒人只管說大話,進門來才知如此無能,連衣服也洗不好。”
“母親,我今天身體略有不適…”蘭芝的聲音如蚊蠅一般。
“又是哪般不適?你就會發懶。閒下來的時候能跑能跳,沒有梯子你都敢爬牆,一干起活來卻總說身體不適。我都不知該如何說你了,簡直是個飯桶。”母親一臉的嫌惡之色。
蘭芝咬住發紫的嘴脣,蹲在那裡只管暗自流淚。
“你哭什麼哭,跟個喪門星似的,家裡沒什麼黴事都要被你招來了。我當初真是撞了鬼,把你聘進家門來。這衣裳洗不完,晚飯就不要吃了。”母親斜了蘭芝一眼,又悄無聲息的走了。蘭芝只覺母親跟個鬼魂似的,時出時沒,一陣陣的陰涼氣。她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想母親,不管怎樣說都很不孝,心下又埋怨起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