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又是小雨天, 淅淅瀝瀝的,透着春意綿綿,卻又叫人滿心的煩。不少人家院牆上都伸出帶雨的枝幹來, 簇着明豔豔的花, 粉白醉紅, 如雲似霧。行走在長安城裡的小巷中, 肩頭時常灑上一落的花瓣, 處處瀰漫着沁人的甜香,從骨子裡輕飄起來了。
逐漸暖和了,早晚的空氣都不再那麼冷冽。但是這天早上梅塔羅在客廳裡看見綠腰的時候, 還是感到了莫名的寒氣。她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廳裡,穿着單薄的衣服, 臉上上了妝。粉白芙蓉面, 薄底一抹初紅, 正是飛霞妝,描了墨墨的眉, 額中貼了花鈿,脣上一抹胭脂紅,成翠髻端莊,絲毫不亂。眼神卻空漠,寂寂的鎖骨襯着慘白的皮膚, 臉上木無表情。梅塔羅正要與她說話, 她一扭身卻走了。
晚間問起, 丁隆福又說綠腰告假, 不能來。梅塔羅問其原因, 丁隆福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他自然緊着問要不要另找個舞姬, 梅塔羅說不用,只要送酒和茶上來就行了。
小夥計眉清目秀,是丁隆福店裡的一貫風格。態度也十分謙恭,看來被□□得很好。端上白羽來,給梅塔羅和巴夏斟上,一雙細細小小的手,拿碗拿盤都很靈活。梅塔羅仰脖飲下一杯,對巴夏道:“你先不要喝,這酒太好,都給我吧。這裡今年的新茶,你喝這個。”又對夥計道:“你再去拿一壺來。”
夥計點頭答應,看着梅塔羅又連飲三杯,笑着出去了。不一會兒又拿上一壺來,梅塔羅正與巴夏談笑風生,他不由得露出詫異的神色來。臉上不動聲色,仍是笑道:“公子,添一壺白羽。”說完站在一旁,緊緊盯着兩人。
梅塔羅從新壺中倒出一杯,又喝下,轉臉道:“你不必等了,我不會死的。”
聞言小夥計臉色一變,卻強裝笑臉道:“客官這是何意?”
梅塔羅笑笑,端起酒杯往桌上慢慢澆着,紫檀木桌面上登時白煙四起,發出“吱吱”的聲音,現出一個漸深的洞窩來。小夥計一看,就要奪門而出。卻聽梅塔羅慢慢說道:“曹楓先生,何必如此着急呢?作爲長安最有名的新秀殺手,還是要講講風度吧?”
“你如何知道我是曹楓?”已到這般地步,小夥計反倒心平氣和起來。他靠在門邊,擺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你要扮夥計也要專業一點,就你那雙細皮嫩肉的手,有人相信你纔怪呢。”巴夏黑着一張臉,很鄙夷地說道,“而且由於你心慌意亂,急於求成,放在酒裡的落風散都沒有攪拌均勻,還有些許的末子。”
“你的眼睛太可怕了吧?我再三攪拌,確定了很多遍沒有沉澱了纔上來的。”曹楓十分驚訝,“我今天確實沒有時間,剛剛乾完一個活就來這裡了,緊趕慢趕的,實在是時間不寬裕呀。你們可不要對外說是我的錯,這樣我的專業水準會遭到質疑的,生意會受到影響。”他特別真誠的樣子。
“那要怎麼說?”梅塔羅嘴角一弧笑。
“這樣吧,這次我的落風散是孫家直接送貨上門的,只是大略看了看貨就收下了。他們最近新開辦了這項業務,就說是他們的貨不對,以次充好,質量不達標。而且孫家的招貼上說若達不到理想效果,可按原價的十倍賠償,這樣我也可以撈點錢。”曹楓看起來經過了一番思量,說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巴夏盯着曹楓道:“怎麼說是你的事,但你不要想就這樣脫身。”
“那你們要怎麼樣?”曹楓也很淡然。“如果要我說誰是買家,那是不可能的,我還想在這行多混幾年呢。就算你們殺了我,我也是不會說半個字的。”
曹楓表明了一番心跡,臉上就是一副要殺要剮隨你便的表情了。
“不用你說,是秦松鶴的家人,而且他們手上還有半顆藍寶石釦子。”梅塔羅輕輕道。
曹楓一愣,隨即便很頹然:“你能告訴我,你爲什麼沒有死嗎?我親眼看到你喝了酒的。”
“我確實喝了。”梅塔羅淡淡道。
“那怎麼沒有死呢?”曹楓繼續問。
“這個,我也不會告訴你。”
夥計來說,梅塔羅請丁隆福去他的房間。丁隆福嫌道:“又有什麼事?我正忙呢,還賺不賺錢了。”一邊說着,一邊又上樓去了,並且在進房間之前做好了笑容滿面的表情。
“梅公子有何吩咐?”丁隆福道,他的臉上充滿了永遠不知道疲倦極無比耐心的笑容。
梅塔羅也笑道:“勞煩丁老闆來一趟。我昨天購得一個東西,聽說是件寶物。我知道丁老闆見多識廣,特地請你來看一下。”
“何談勞煩呢?公子住得滿意就行啦。我也談不上見多識廣,只是比那井底蛙強些罷了。”丁隆福十分客套。
梅塔羅示意,巴夏拿上一個黑木匣子來。梅塔羅吩咐巴夏關上門後,打開匣口上的小鎖,掀開匣子來。丁隆福一看之下,眼珠簡直要爆出來。
“這...這是...”丁隆福結巴起來。
“聽說這是訶黎勒,西邊來的寶物。”梅塔羅盯着丁隆福,“丁老闆可曾聽說過這東西?”
“沒...沒...”丁隆福似乎口齒不清了,“什麼寶物?”他的臉色發白,從袖口裡掏出手帕來擦臉,因爲他臉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梅塔羅扣上匣蓋,鎖好,道:“丁老闆看是真是假?”
“真的假的…真的…這個我不知道,我沒聽說過這東西。”丁隆福愈發口齒不清起來。
“辛苦丁老闆了。”梅塔羅吩咐巴夏收起匣子,眼看着丁隆福一直死死盯着巴夏手裡的匣子,眼珠都不錯動一下,也忘了跟梅塔羅客套。
今天的暮色降臨得很早,天空中有澄黃水亮的月亮掛着,顯得四周黑漆漆,一片死寂。
隆福客棧裡一直喧囂,不管外面是如何的景象,這裡面永遠是歌舞昇平。今晚一樣的忙,但夥計們四下裡都找不到老闆丁隆福,許多事情還未經請示,便不能擅自處理,紛紛都焦急的忙碌着。
三更的時候,店裡愈發熱鬧,樓上的住客也多在找樂子,因此房間大都空着,二樓也是如此,甚而有些寂靜,除去有些客人或夥計上下路過,此外不見人聲。燈籠都點着,白光瓦亮的,倒像白天。卻有個矮矮胖胖的身影,在一根廊柱後站着,半晌,他打開一間房門,聲音非常之輕,幾乎沒有任何動靜。他進房後掩上房門,同樣沒有弄出一點響動來,此後他開始繼續不動聲響的在屋裡四處翻找起來,井然有序,十分嫺熟。但很顯然的,他連番失望,儘管這樣,他還是極度剋制自己,仍然十分安靜。然而結果是很明顯的,他要空手而歸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也幾乎聽不到。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道:“既然來了,何不坐坐?”聲音剛落,桌上的燈亮起來,梅塔羅正坐在桌邊。這人卻還是要走,只是巴夏堵在門口。
“裴先生夜半造訪,不打聲招呼便走,不合禮數吧?”梅塔羅珍了兩杯茶,“請來對飲一杯,也算我待客之禮不失。”
丁隆福坐到桌邊:“不知我是哪一步失算了?”
“你的貪心。”梅塔羅道,“今天我與你看的那訶黎勒是個贗品。真的訶黎勒在你那裡,我怎會有呢?”
“果然如此...”丁隆福,不,應該說是裴永良,十分落寞道。
“你卻擔心,世上還有另外一個訶黎勒。或者說你還有個想法,我已將你的訶黎勒換掉,不管怎麼說,你都要把我這個弄到手。”梅塔羅很是溫和。
“是的,我無法不擔心。我爲這個東西付出了太多,太多了。”裴永良哀哀道,他的聲音都變了,十分低沉,頗爲悲慼。
“這一切,你的父親都知道吧。”
“對,他都知道,準確地說,我是按照他的計劃走的。”
梅塔羅對巴夏道:“拿回來了嗎?”
“拿回來了,”巴夏道,“在裴府拿到的。”
裴永良看到巴夏手裡那個匣子,以及上面熟悉的花紋,失色道:“你...”
“你白天見了我那假的,必然會去確認你那真的是否還在,”梅塔羅道,“這樣一來,我就不愁找不到它了。”
“我還是拿不到這東西。”裴永良像是失去了最後的希望,表情十分絕望。
“梅塔羅家族的東西,是絕對不能落到別人手裡的。就算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它找回來。”梅塔羅冷冷道。
裴永良吐氣若抽絲:“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你會追到長安來,所以我費盡心思...”
“費盡心思的佈下這麼個局,殺了丁隆福,把他裝到你的棺材裡。等我來了之後,假裝不認識我,並且偷了我的鈕釦,劈作兩半,分別交給柳晚棋和秦松鶴的家人,讓他們來殺我。”梅塔羅替他說了個大概。
“對,我用縮骨術把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因爲我跟丁隆福的身材差別太大。至於他,在他斷氣之前我用內力將他活活拉扯成我的身材高度,面部也毀容,這樣才騙得過人。你也許不知道,”裴永良道,“綠腰是我安排去殺你的,不論你第一天要看什麼舞,我都會讓她來。跟她這麼多年,只有對她我才放心。但是綠腰無論如何不忍心,所以說女人太善良了沒什麼好處。路逢秋早被我買通,訶黎勒在我手裡、後來到了秦松鶴手裡的消息都是我讓他放給你的。至於柳晚棋,我讓路逢秋放出消息給秦松鶴,說是訶黎勒在柳晚棋的手上,秦松鶴自然會幹掉他。”裴永良娓娓道來,似乎在說他與不相干的事。
“你再去殺掉秦松鶴,化掉他們的屍體,而後偷出我的扣子,分別交給他們的家人,就會令他們相信我是兇手。他們自然不會放過我,你就借他們之手除掉我。”梅塔羅十分冷靜,也像在說與自己不相干的事。
裴永良道:“對,我始終想不到你會逃得了落風散。不過秦松鶴嗜人肉的事,倒是真的,這件事情我多年前就知道了。他也十分想得到訶黎勒,誤以爲在柳晚棋手裡,自然會不遺餘力。我原是打算,如果早先你知道我的死訊,訶黎勒下落不明,你就會放棄,然後回羅馬去。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
“但是,事情總不會按照你的設想去發展。”梅塔羅道,“你在羅馬的時候,挖空心思的盜去了訶黎勒,竟然還抱有僥倖的心理。我想你知道那是我們家族的寶物,是梅塔羅的驕傲。如果失去了它,梅塔羅家族的榮譽會毀於一旦,地位也將岌岌可危。”
裴永良擦去頭上的汗:“我回到長安後,十分擔心,日夜擔憂,不知如何是好。我父親也說你們不會罷休,肯定會找來。他想來想去,想出了這個主意。我也是窮途末路,並且不想再擔驚受怕,跟父親謀劃一番後便決定下來。”
“可惜,還是走錯了棋。”梅塔羅微微挑眉,心裡舒了一口氣。
“一開始,我就走錯了。”裴永良低頭道。
長安郊外的路亭。
雲淡天高,天空一片明淨,透出清水一般的藍。太陽和煦的照着,風吹來都是暖的。柳條隨風搖擺,飄起絮來。
“喝了這杯酒,就上路吧。”綠腰端起酒杯,遞給梅塔羅。巴夏牽着馬等在一邊。
梅塔羅一飲而盡。
“還是跟商隊一起走吧,你們就兩個人,多危險呢。”綠腰輕輕道。
“你還是不要跟我走?”梅塔羅問。他的聲音彷彿那些到處飄飛的柳絮,粘到人身上拿不下來,暖暖癢癢的。
“我考慮一下。”綠腰轉身,迎風露出一個笑臉。
“趁你考慮的功夫,給我唱歌吧。這麼久都沒聽你唱過。”梅塔羅看着她,藍色的眼眸深不見底,好似暖流到來的海洋。他伸手拂去綠腰頭上黏者的柳絮。
綠腰坐在亭邊,一樹垂柳在她頭頂搖擺,含煙蘢翠。她輕輕唱道:
“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聲音被風吹去好遠,飄到西邊的大漠黃沙,直到不見。鈴鐺聲響的駝隊不時經過,不論氣候如何,總是出行經商的季節。飲完這杯新酒,嗅完城邊的柳色,整理好行裝,便要迎向那大漠荒原了,萬里黃沙的豪氣,總是抵不住長安城裡的朝雨溫柔。
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