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渭城曲》裡唱道:“渭城朝雨邑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長安城的初春時節,早上慣是下點小雨的,路邊嫩嫩的青草色, 青石板路溼溜溜的, 千人萬戶起牀時, 只消一打開窗戶, 溼潤又清甜的空氣便往鼻子裡鑽。有農家提了籃子, 裝了滿滿的杏花,粉豔明亮,跟賣餛飩的小販一起吆喝起來了。
今天頗有點怪, 從早晨下起雨便沒停過。淅淅瀝瀝不止,大約要一路下到明朝。這雨不大, 毛針一般飄在空中紛紛亂飛, 真是春雨潤如酥啊。經這雨一洗, 道路兩邊的樹木上掛着的葉們又綠了好幾層,透出出潤潤的新意來。郊外的樹林滴滴答答的, 透着溼氣,林下的土吸飽了水,有些鬆盈,卻還是踏踏實實貼附在地表,人們走起路來泥並不沾腳。
出城不到五里的地方, 便有個茶攤, 竹篾笆搭的棚子, 看來有些年頭, 剝去新綠, 泛着茅黃色。棚頂上密密厚厚的鋪了氈子,又再紮了草, 不透風也不漏雨。雖然簡陋,卻也是個容身之所。棚外一個老頭躬着蝦米身子坐在竹凳上,正在擺弄面前的茶水攤。一個小破桌子,腿兒都不太齊了,有一腳用木棒綁起來纏着,勉強支楞着不致偏塌。桌面上一溜擺開十個土碗,平平地倒滿了茶水,邊上另有一疊摞起來的碗,中間一把茶壺,粗瓷質地,土了吧唧,內有茶末子沏的茶。這老頭十分閒靜的樣子,雖是雨時,他卻戴了個斗笠,身披蓑衣,給茶桌上支了把大破傘,不辭辛勞的守着攤子。
老頭拿出一塊抹布,細細的抹着桌子,前方一陣馬蹄聲,擡眼觀望,卻是一位書生踏馬而來。行至茶攤,書生勒住繮繩,下得馬來。這書生年約二十來歲,身量適中,氣質文弱,膚色蒼白,一看便知是久藏書閣之人。他身穿質量上乘的蓑衣斗笠,可知絕非出身平凡人家,面容一團和氣,頗爲親切。剛下馬他便趕緊躲到大傘下,抹抹臉上的雨水,笑道:“老人家,這下雨天還在擺攤賣茶啊。”
老頭一派慈眉善目,花白的鬚髮鑽出斗笠外,亂蓬蓬的,襯着溝壑叢生的核桃皮臉,顯然是一位爲了生活終日奔忙的苦命人。他呵呵笑道:“沒有辦法呀,不擺攤今天就沒米下鍋呀。雖說就我一個人吃飯,但也得活命不是?客官來碗茶?”
“來一碗吧。”書生道。“老人家,今天雨紛紛的,怕你擺着也少有人買呀,出門的人少着哩。”
書生不僅對老頭生出了憐憫之心,腦海裡甚至想着家裡是否缺個花匠或者打更的什麼的,可把這老頭帶回去,也好保他衣食無憂。
老頭從那摞碗中拿出一個,倒上茶,碗裡浮起一層茶沫子,魚泡蟹眼似的:“給你倒碗新鮮的,不是什麼上的檯面的東西,本來是不好意思收錢的,但老漢我靠這個吃飯,也就顧不得臉面啦。”
書生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放下茶碗,老頭笑呵呵的,正待問價錢幾何,書生軟軟倒在了地上。最後一刻他看見的,是老頭菊花綻放似的笑臉。
此時仍是雨霏霏的,茶水攤老頭走上前來,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書生倒在地上盤起來的身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像是有說不出的歡喜。他突然伸出右手,難以想象他瘦弱的身軀竟然力大無比,徒手將書生的身體拎了起來,再將馬拴到一棵樹上。書生的身子在雨裡飄搖,跟個破布包袱似的,無着無落。進到棚子裡,老頭把書生放在屋子正中的一張桌子上,將他的斗笠和蓑衣都脫下來,整整齊齊的放在一邊。這下露出書生內裡穿着的白色絲袍來,質地上乘,做工精良,腰間繫了翡翠帶鉤的素色織金腰帶,再摸索摸索,從懷裡掏出一些散碎銀子和幾張大額銀票來。搜出這些東西,老頭似乎仍是不滿意,又細細的摸索了好幾遍,從裡到外不厭其煩。顯然這些銀票和銀兩並不能打動他,最後他終於失望了,將書生的身體重重地甩在一邊,眉頭深鎖,兩手撐在桌沿上,似乎在思索什麼。
半晌,老頭重又擡眼看着書生,蓬亂的花白鬚發裡眼睛射出凜人的寒光。他將書生的衣服盡數剝掉,拿出一把柳葉尖刀來,耷拉着嘴角,熟練的將書生的身首分成幾大塊。可憐書生細皮嫩肉的身體,這下成了幾堆肉塊,與市場上屠夫的肉攤無異,血水嗒嗒流了一地。老頭將這幾大塊肉挑來揀去,從中拿出一塊似乎是自認爲不錯的,放到一邊,又手起刀落,將肉剔骨改刀,切成小方塊。從肉的處理手法上來看,刀工精細,手法甚爲熟練,可見十分有經驗。
做完這些,老頭走到屋裡的角落,卻原來是個竈。他從竈邊摸出兩捆柴,迅速點燃竈膛,生起爐火,又往竈上的鐵鍋裡倒上早已備好的半桶水,拿出竹刷把來洗刷乾淨,而後又拿水洗了肉塊,這下似乎是告一段落。接下來老頭將洗好的肉塊倒進鍋中,加上滿滿一鍋水,從一邊的陶罐裡摸出各種調料投入鍋中,不外乎姜塊、鹽巴之類。其後蓋上鍋蓋,專心地守在竈前。再看看外邊的天色,已暗了下來。
火大勢旺,沒過多久鍋裡便咕嘟咕嘟起來。老頭卻甚是有耐心,待燉煮了很久之後才揭開鍋蓋,拿出一把勺子舀了半勺湯,送到嘴邊嚐嚐,臉上滿是迫不及待。湯喝進嘴裡,老頭咂咂滋味,很快將湯吐了出來:“媽的,看起來白皮嫩肉,沒想到卻有點腥!這小子不地道,得加點佐料了。”
話說完,老頭又從陶罐裡摸出茴香、桂皮、八角、大料等香料投入鍋中,還加了爲數不少的花椒、辣椒,復又往鍋裡倒了幾乎半瓶子醬油,又蓋上鍋蓋燜煮起來。
“這下我看你還腥,剩的只好做臘肉了。”老頭邊坐到竈邊,嘴裡邊說道。
他坐下沒多久,雙手捏住喉嚨倒在了地上,嘴邊流出一大灘黑血。
安靜了很久,一個身影從門後閃出來,走到老頭的屍體前,拿腳踢了踢,確認是真的斷了氣。而後這身影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了白色粉末到老頭及桌上那一大堆肉上,包括桌腳下那灘肉塊流下的血。粉末很快起了作用,老頭和那堆肉塊都冒起白煙,迅速化爲一灘血水滲進土中,不見了蹤影。身影離開後,屋裡安靜下來,只剩下竈上那鍋肉在咕嘟着,發出吐氣泡一樣熱烈的聲音。氤氳的香氣瀰漫在空寂的屋子裡,桌上的油燈還在紅豔明快的跳躍燃燒着。
秦松鶴大喪。
長安城裡幾乎無人不在談論這件事。秦松鶴無故失蹤,令人心生疑竇的是他的棺材裡並沒有屍身,而是一堆土。秦家嚴守這個秘密,卻還是被家裡的僕人給泄漏了出來。眼下風急浪高,各種說法甚囂塵上。秦松鶴是城裡的名流,即便是正常死亡都免不了惹人評說一番,何況他死得如此的蹊蹺。誰都知道他死之前既無病也無災,怎麼會突然暴斃呢?尤其是還沒有屍身這一事實,實在是讓人迷惑不解,而他家的人無論怎麼樣又死不開口,更加引來揣測紛紛。城裡幾乎是熬開了一鍋沸騰的湯,什麼滋味都有。
隆福客棧裡的人們也就這件事交流着各自的看法,坊間的流言漸漸四起。丁隆福一如既往地招呼着客人,對貴客們格外上心。路逢秋的生意自然是好了起來,一到事故多發之季,他的客人總是格外的多,何況他又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包打聽,價格不菲,這些日子荷包是慢慢的鼓了起來。梅塔羅卻來問得少了,倒是路逢秋總是自己將所知道的新鮮消息告訴他,銀子的事也沒再提。梅塔羅一直住在隆福客棧,沒有提何時離開。丁隆福問過幾回,卻沒有個所以然。
這天晚上,天氣十分的好,天空一派明淨,黑得如墨,像緞子一般絲滑水亮。隆福客棧仍像往常一樣,馥郁靡麗,餘音不絕,逍遙溫柔鄉,無論外面如何悲慼感傷,這裡永遠燈火通明,不會散場。
夥計跑來告訴丁隆福:“二樓的梅公子,還是要綠腰姑娘去跳舞。”
“哎,等等,”丁隆福叫住夥計,“你說說,這梅公子什麼時候走啊?”
夥計搔搔頭,一臉茫然:“不知道啊,他一天到晚不說話,也很少出門,不過看樣子住得很滿意,應該會再住些日子吧。”
丁隆福鎖緊眉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他說是來做生意,可也沒見他出門去洽談哪,上門來找他的商家也根本沒有。他到底是幹啥的呢?這事兒有點玄哪。”他獨自琢磨着,一旁的夥計早已沒影了。
嘆口氣之後,丁隆福結束了他漫長的思考,上二樓來找梅塔羅。梅塔羅在桌邊飲茶,丁隆福湊上來笑道:“梅公子,實在是不好意思,綠腰姑娘今天告假,不能來啦。趕巧店裡新來了個舞娘,我這就叫她來,頭一場表演就給梅公子您了。”說完丁隆福招手叫過小夥計,細細吩咐了一番,而後便告辭了。
這新來的舞娘濃妝豔抹,打扮俏豔,先聲奪人,細看之下卻眉目含悲,神情感傷,厚重的脂粉掩映下顯得甚爲怪異。她先請了個安,自報姓名,稱作流煙,善跳軟舞。丁隆福一手安排,根本不容梅塔羅出言拒絕,他只好硬着頭皮看下來。流煙先不跳舞,而是在屋裡走了一圈,笑道:“我不禮貌了吧?不過我這人就是好奇。”
她走到屋角的衣架旁,看見上面掛着一件深藍色綢緞外衣,掐腰散擺,小立領襯銀盤絲藍寶石扣,一溜下來應是五粒,單單少了最上端的一顆。看來梅塔羅十分注重穿着儀表,少了一顆釦子,便置之一旁,許是不再穿了。
“這釦子怎少了一個?”流煙道。
“不知道,我也覺得奇怪。”梅塔羅道。
“找鋪子做一個補上不就好了?”流煙伸手摸摸那衣服上的扣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梅塔羅並不看她,說道:“這寶石別處找不來,而且我也不喜歡別人多管閒事。”
流煙轉身笑笑:“我唐突了,幾乎忘了來是幹什麼的。”說完她開始跳舞,長袖舒展,飛馬流沓,纖雲巧轉,柔柳扶風,端是姿態萬千,變化宛然。
饒是這樣,梅塔羅卻一眼不看,低着頭一副不爲所動的樣子,似乎是在思考些什麼,十分入神了。剎那間寒光一凜,一抹冰霜射來,就要刺入梅塔羅胸口的時候,他緩緩擡起左手,不緊不慢,緊緊握住了那道光。
那是一把很小的匕首。雖然小,卻足以致命。
流煙愣住,想要抽回匕首也不能,手上像有千鈞力道鎖着,不能動分毫。
梅塔羅還是不擡頭:“就你這個樣子,還要來殺我?”
流煙十分頹然,臉色黃下來,像風沙吹過後失去水分一般,簡直要枯萎,她鬆開匕首,坐到一邊。
“說吧,你爲什麼要殺我?”梅塔羅問。
流煙從腰間拿出一個東西,放到桌子上。雖小卻仍不失璀璨,那是半顆殘破的藍寶石釦子,邊緣處參差不齊,白銀底座也變得十分污濁,沾有泥土,甚至有些扭曲變形。
“我得到消息,你殺了我的丈夫,這釦子就是你留下來的。”流煙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丈夫是誰?”
“柳晚棋。我沒有見到他的屍體,但是我找到了他的馬。只要他活着,就不會跟馬分開的。我知道你用了化屍粉。”流煙靜靜說道。
梅塔羅道:“是在郊外的竹屋裡嗎?”
“對。”
“既然這樣,你找得到他的屍體。鍋裡不是有在煮着的肉?”梅塔羅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流煙凝重起來,臉上的肌肉因爲憤怒變得扭曲,卻寫着難以置信。她盯着梅塔羅,幾乎就要把他生吞活剝。
“你不必這樣看着我,我沒有吃人肉的習慣。”梅塔羅十分從容,還頗有些同情。
“你知道?”流煙還是難以抑制的憤怒,因爲她的丈夫被分屍了不說,而且被放到一口鍋里加了佐料燉煮了。她在家裡時常做飯,這種烹調方法法對她來說很熟悉,一點也不陌生。
“你的丈夫是秦松鶴殺的,剛發喪的秦掌櫃。他好像很喜歡把人肉煮來吃。”
“我爲什麼要相信你的話。”流煙咬牙切齒。
“因爲這個釦子前天還在。”門口傳來一個聲音,把屋裡的人都嚇了一跳。綠腰走進來:“你也是做女紅的吧?拜託你用腦子想想,就算他去把你丈夫殺了,丟掉了釦子,怎麼會偏偏丟掉第一顆呢?這個部位的扣子,好像不是那麼容易掉的。再拜託你看看這個釦子的斷裂處,明顯是人爲的,還故意蹭上去一些污泥,以增加可信度。可是,只要聞一聞,”她把釦子拿到鼻子跟前,“這些泥有杏木的味道,而西郊的樹林裡是沒有杏樹的。你是親自在現場撿到這釦子的嗎?”
她一番高談闊論,屋裡兩個人都愣住了。半晌,流煙才道:“不是,是別人交給我的。”
“很明顯,你上當了。”綠腰很快下了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