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二章

進來一位女子, 正是早上那一個,穿了淡綠色錦羅,上有浮凸的提花紋樣, 綢緞因此看上去厚重些了。束出細瘦的腰身, 極簡單的舞服。傍晚時分燈紅酒綠, 氣氛比清早暖和了許多, 她看起來不如早前那樣單薄。

綠腰進得門來, 行禮致意,她臉色平靜,看起來忘了早上那回事似的, 也不想想她吐了這胡人一身呢。

梅塔羅問道:“樂隊呢?你不要伴奏麼?”

“原先是要的,現在不要了。眼下店裡忙得很, 抽不出樂隊來專門給我伴奏。”綠腰若無其事。

“你要我看沒有音樂的舞蹈?”

“對, 不看請便。”

“那你跳。”梅塔羅微微一笑, 並不生氣。

綠腰死眉耷眼的走上前來,兩手一舒展, 腰肢便靈活的扭動起來,衣帶挽在手上飄着,房間頓時鮮活起來。綠腰的臉上也瀅瀅地帶了笑,不再木無表情,她輕靈的轉動着, 腰胯靈活之極。繁多的旋轉動作沒有胡旋舞那樣雄渾, 呈現出女兒家的柔美和輕快來。綠腰頭上的珠翠晃動, 一隻金鳳口裡銜的步搖頻頻點頭, 尾端的綠珠泛出一片翡翠的清輝來。

梅塔羅極其專注, 其間不曾喝過一口茶。綠腰舞畢,上前來坐下, 自己拿了一個杯子倒上茶,有點反客爲主的意思。

“我跳完了,滿不滿意都不要告訴我,反正我一樣有錢拿。”綠腰邊喝茶邊道。

“我還是要告訴你,你跳得非常好。”梅塔羅道。

“那我也不會謝謝你,因爲這一點我知道。”綠腰漫不經心,她看看空空的桌子,“你就只喝茶?店裡這麼多的好酒,你總要試試。再說,你總不能叫我來陪茶吧?”

不等梅塔羅回答,綠腰撐住腮幫:“說到這個問題,我還得問你一下,今天晚上你要不要我陪酒?”

“可以。”梅塔羅道,“這店裡有什麼好酒,請姑娘你看着要。我不太懂。”

“不懂沒關係,問我。”綠腰道,“你喜歡清淡的還是濃醇的?”

梅塔羅想想,道:“清淡的。”

“那就好辦了,那就叫店裡釀的白羽好了。如果你喜歡更好的,可以要玄黃,是東城柳家酒坊的最新作品,賣得很好。”

梅塔羅招呼過門外的夥計,吩咐白羽和玄黃各來一壺。

綠腰斟了酒,與梅塔羅對飲,她專注於喝酒,梅塔羅也鮮少說話。清冷了半晌,綠腰開口道:“公子你從哪裡來?”

“條支。”梅塔羅有一句答一句。

“你漢話說得倒好。”綠腰道,“你看起來悶悶的,是做什麼營生的?”

“來這裡收絲綢和瓷器。”梅塔羅沉靜得很。

綠腰慢慢道:“那你沒帶什麼貨物來賣?聽說條支產玫瑰,總該有香水吧?”

梅塔羅看看她:“有。”

“那你該運來賣,大食的香水太沖了。我們唐人又不像西域的人那樣難得洗回澡,身上並無臭氣需要遮蓋。每次有大食的商人來賣香水,我總是給薰得發昏。上次有人拿來條支的玫瑰水,實在是好聞,可惜市面上太少了,不好買。”

“既然如此,我確實應該帶些來。”梅塔羅道,“這城裡的澡堂多吧?”

“多啊,聽說西邊那邊有個國家,叫什麼羅馬,那裡的人也愛洗澡,城裡到處是澡堂。你可去過?”綠腰看着梅塔羅。

梅塔羅道:“是的,我去過,那個地方有很多公共浴室。”

“不過你住在這裡,就不用去外面的澡堂了。你可以去客棧的澡堂洗,如果不喜歡跟很多人一起洗,叫夥計給你準備,房裡也可以洗。客棧裡也有一眼溫泉呢。”

“是麼?”梅塔羅自斟一杯白羽,杯裡清亮若無物,液體滑過喉嚨似輕羽掠過,一剎那微癢的感覺。“這酒很好,是你們老闆釀的?”

“我釀的。”綠腰笑笑。

“很好。”由衷的讚許。

“你喝得多,我賺得就越多。”綠腰還是輕笑,還有點一本正經。

“那我儘量多喝。”梅塔羅道。

綠腰道:“你明天早上只怕得早點起身吧,還是少喝爲宜,集市開得早。”

“姑娘你可知道這城裡的最好的信者是誰?”梅塔羅問道。

“信者?”綠腰惑然。

梅塔羅道:“就是知道很多事情,負責給人們提供消息的那種人。”

綠腰舒舒眉:“你繞多大個彎子呢?原來是包打聽嘛。一樓坐着呢,一個人要了一張桌子,正等生意上門,穿白衣裳的就是。”

路逢秋正在自斟自飲,已是喝了兩壺,忽見對面坐下一位胡人,並沒與他打過招呼,甚是無禮。他擡眼一看,道:“公子有何貴幹?”

“生意上門,路先生接是不接?”梅塔羅道。

路逢秋頓住,停下端着酒杯送往嘴邊的手,湊上前道:“接,今天我這幾壺酒還等人付帳呢。”

“沒有問題,只要你能解決我的問題,錢不算什麼事情。”梅塔羅不動聲色。

路逢秋仔細打量梅塔羅一番,道:“公子氣度不凡,從何而來呀?”

卻見另一個瘦黑的胡人冒出來,臉色不悅道:“你問這麼多幹什麼?”

路逢秋咂咂嘴,一副有些害怕的樣子:“公子,如今生意不好做,你也不用找個人來嚇唬我呀,路某我不經嚇。”

“這是我的隨從巴夏,先生請不要見怪。我從條支來。”說雖這麼說,梅塔羅卻並沒有一絲責怪巴夏之意,此番他仍然揪着眉頭瞪着路逢秋。

“好吧,說說你的事情吧。”路逢秋頗覺不自在,卻也不肯失了面子,硬着頭皮迎上去。

梅塔羅看着路逢秋,道:“陸先生可知裴永良這個人?”

“知道,裴家是長安數一數二的商家,怎會不知?”路逢秋有些從容了。

“那你把你所知道有關他的事情,統統告訴我。”梅塔羅沉聲道。

“裴家這一輩有三個兒子,裴永良排行第二,姿容風雅,談吐不凡,氣質超羣。且從小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年紀輕輕已得進士功名。他原本在長安府衙裡有官職,卻因與上司政見不和,辭官回家,改爲從商。裴家高堂倒也高興,生意太大了不好打理,這下有裴永良來幫他大哥,不求掌權,也是如虎添翼。卻說這裴永良從前雖是個讀書人,做起生意來手卻一點也不生,不愧是經商世家出身,在生意場上趟火經風,如履平地。你可知道,裴家壟斷了長安城的珠寶買賣?他家的銀樓遍佈全國,響噹噹的。”

說到這裡,路逢秋喝了一口酒,潤潤喉嚨,卻見梅塔羅正等着他繼續說,趕緊又道:“他給裴家發展了絲綢和瓷器的買賣,專與西域做生意,運到波斯、大食和條支。聽說他最近去了羅馬,剛剛回來。”路逢秋停住,壓下身子,咬住嘴脣,低聲道,“公子你跟前來。”

梅塔羅附耳,卻聽路逢秋道:“聽說他帶回來一個寶物,長安城裡沒有幾個人知曉。”梅塔羅挑挑眉,幾乎要摒住呼吸。湊得如此之近,他看見路逢秋臉上的汗毛都根根豎立起來,密密的滲出一片汗來。

“那寶物名叫訶黎勒,據說可助人體排出毒物,保長生不死。”說完這句,路逢秋恢復常態,舒了一口氣,端坐回椅子上,摸出一把摺扇來搖搖晃晃,“這才初春,看我這一頭汗出的。”

梅塔羅淡淡道:“那東西有如此神奇?”

路逢秋道:“聽說誰揣身上誰就拉,那全是毒啊,根本就不會得病啦。裴永良不是個愛顯擺的人,他也不希望徒惹事端,所以保密着呢。”

“但是你卻知道。”

“也不看看我乾的是哪一行,能不知道嗎?也就公子你跟我打聽裴永良,我看你肯定出得起大價錢,所以一點沒保留的就跟你說啦。”

“你沒有告訴過別人?”梅塔羅顯然有些懷疑。

“除了你也沒人打聽他,我能告訴誰?”路逢秋頗爲不屑,又笑道,“這客棧裡有個叫綠腰的舞姬,是裴永良的相好。”

“相好?”梅塔羅不解。

路逢秋有些促狹:“他的外室啊。這個女子不知從哪裡來的,反正我不知她的底細,像是突然那麼一天就出現在長安城裡了。長得倒漂亮,就是不像本地人。裴永良硬要娶她呢,裴家自然是死活不答應了。裴永良也絕,這麼多年了愣是沒娶正室,前段日子聽說裴家就打算鬆口了。”

“裴家府上何處?”梅塔羅道。

“西街院門最高的那家就是,好認,旁邊是王記果子鋪,總是排長隊的。”路逢秋正色道,“你是他的故人還是有生意往來?但是你最好不要去。”

“爲何?”

“因爲,裴永良在三天前的夜裡死了。”路逢秋漫不經心,悠然自得飲盡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