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初春時節, 雨已是下了好幾場,街道兩邊的柳樹都吐了嫩綠的芽兒,再過一段日子該飄絮了, 空氣格外的溼潤起來。天氣好了, 逐漸暖和, 人們紛紛結伴外出踏青, 郊外總是熙熙攘攘, 茶水攤子賺了不少錢。城裡一派繁華的大氣景象,生活在盛世中的人們每日裡歌舞昇平,很滿意自己的生活狀態。
雖然冬天剛過, 關外來的商隊已經有好幾撥了,多是西域來的, 遠點的也有條支和羅馬, 大食的商人自不必說, 數量一直是最多。除了走陸路的,海路來的也不少, 大多從天竺來。因爲外來客越來越多的緣故,長安城中各大客棧多已滿員,很難再找到空餘房間了。若想要房間,只能去隆福客棧了。到了這個時節,整個長安城裡只有隆福客棧還供得上房。這倒不是說隆福客棧的生意十分清淡, 相反地, 這是長安生意最好的一家客棧了。隆福客棧之所以在旺季還能供得上足夠的房間應市, 完全因爲它是唐都長安最大的客棧, 也是最好的。凡是出入長安城的人, 沒有不知道隆福客棧的。連帶的,也知道隆福客棧的老闆丁隆福, 因此矮矮胖胖的丁隆福很有名。
這一天清早,丁隆福剛剛吩咐下人開了客棧門,站在店門口呵欠尚未打完兩個,腳面上就被濺了一兜子水,他低頭一看,新新的就穿了兩回的、同祥鞋店的郝掌櫃親手給訂做的鞋就給潑溼了,深黑的老棉布鞋面兒洇開一大片溼,幹了就該變形了。丁隆福再擡頭一看,負責店外門庭打掃的雜役郭二牛正提着個小桶子愣愣地看着他,老榆木桶還滴滴嗒嗒的在往下滴水。丁隆福咳了一聲,眯了眯眼睛,郭二牛害怕地縮了縮腦袋。他看見丁隆福皺起了眉,嘴一張:“你這個死小子,大清早的找晦氣啊?你力氣這麼大,飯吃太多了勁兒使不完了是不是?好,我今天就叫張管家給你減飯量!”
郭二牛扁了扁嘴,什麼也說不出來,丁隆福叉在左腰的左手放下來,把右手叉在右腰上:“我跟你說話呢,你呆愣愣地看着我幹什麼?瞪着個銅鈴珠子,我臉上開花了麼?月季花還是牡丹花?難不成還是芙蓉花!”丁隆福搔搔臉皮,繼續說道:“你還看!我有什麼好看的!真有這閒功夫,把地給我打掃乾淨,別等客人來了給我丟臉。好歹我沒投錯胎,臉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又不是美人圖!我拜託你,你看看西街吳掌櫃家的小魯,長得比你瘦小,飯吃得比你少,幹活比你好比你快。”
丁隆福有條不紊的絮絮叨叨,郭二牛低下頭,侷促地盯着自己的腳看。頭頂上飄來一陣一陣老闆的訓斥:“我可是告訴你,你再這樣傻不啦嘰的,趕明兒個我把你賣到東城尤老闆那裡去,叫你有進去沒出來。現成的價錢是十五兩銀子一個,上次見到尤老闆,他說他很是滿意你,願意出十八兩銀子,我看倒還划算。還站着幹什麼?趕緊給我去後院,昨天換下來的牀單還沒洗完呢,去打水去打水,別在這兒招我煩。罵了半天也放不出一個屁來,我僱你真是太失敗了。”
始終沒說一句話的郭二牛剛剛進去,丁隆福的臉就笑成了一朵芙蓉花,因爲他看見自己面前站着一位客人。
當然是客官有請。
朱雀街裡,十丈錦羅香;玉門關外,萬里黃沙狂。
關外遠道而來的客商都經過九死一生,風塵僕僕,到達長安城後多已身心俱疲。關外的風沙吹乾了他們的鮮活和愜意,而甫進長安,眼前則是另一番景象。處處歌舞昇平平,人們吟詩作賦、飲酒歡歌,仿若天堂。在這個時代,長安城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尤其對這些商人來說,這裡就是他們所追求的地方。而大多數客商一到長安,最願意住進的地方就是隆福客棧。老闆丁隆福簡直太知道這些外來客的心思了,把他的客棧佈置得怎麼舒服怎麼來,使這些客商一來就不想走。隆福客棧不僅是長安佔地面積最大的客棧,有客房無數間,而且全部是上等房。這裡還有全長安最時興的各種把戲玩場,愛打馬吊的,喜歡賭兩把的,沒事愛唱個小曲作個小詩的,見了漂亮姑娘就魂不守舍的,這裡統統都可以滿足,只有想不到的,沒有這裡找不到的。不止如此,丁隆福還很有心思,在客棧裡設有大食、新羅、交趾、龜茲等各地異域風情館,館內佈置全是這些地方的風格,以滿足不同客人的愛好。客棧內的歌舞坊質量也很上乘,所有歌舞姬都是經過嚴格訓練並精挑細選的妙人兒,個個術業有專攻,自有一套本領,且來自各個國家,富有不同韻味,很受客人的歡迎。隆福客棧的各項娛樂活動在長安城十分有名氣,所屬歌舞坊更是不比那些專業場所遜色,是以聞名遐邇。老闆丁隆福還規定了最高宗旨:凡是在店內,顧客就是最尊貴的人,永遠是對的。這一宗旨的目的在於讓顧客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也確實帶來了這樣的效應,效果非凡,丁隆福憑此坐收滾滾財源,譽滿長安,結交三教九流無數,是個很有些分量的人物,成爲下一屆長安商會會長的熱門人選,新開客棧的小老闆們都要來拜拜山頭。
不管丁隆福如何的有名氣,在城裡如何的有分量,終究是個商人,生意來了就要應。此番眼前這位客官淡金色的頭髮微卷,用一條黑色緞帶長長的束在腦後,眼眸湛藍,膚色很淺,顯見是個西邊來的客商。年紀三十左右,也許沒這麼老,胡人總是要成熟些,面容沉靜,沒太多表情,看來是個跑大生意的主兒,身材高頃,倒不似一般胡人那樣肥壯。穿了灰色厚重料子的衣服,長及膝上,做工一看就知十分精良,腳蹬一雙皮靴,裹出他小腿的優美線條。此人衣服華美,肯定很有錢,雖然遠道而來,衣上卻未沾染一絲風塵,看來是走水路而來。再看看身後,跟了一個打扮略次的胡人,年紀與先前一位相仿,膚色及髮色都頗深,只是瘦小許多,長得也不甚好看,手上牽了一匹大宛馬,很有可能是剛從市場上買來的,馬上馱了一些行李之類的物品,而這個長得不是很好看的胡人,顯然就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胡人的僕從了。看起來他們是來住店而不是打尖的,只要住下來,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往裡流。
看明白了這些,丁隆福臉上更是笑得燦爛,迎上去問道:“客官要住店?”
“是的。”金髮美男子答道,他頗爲矜持的微微一笑,以應對這位客棧老闆十分絢爛的笑容。
“那公子是要哪種風格的?我們這裡有龜茲館、大食館、交趾館…..”丁隆福盛情介紹。
“普通的就行,唐國風格的。”金髮人答道。
“那這位同行的小哥呢?”丁隆福看了看那位緊抿着嘴脣的胡人,他看起來很不友善,不好打交道。
“要兩間房,要挨着。這匹馬你替我喂喂。”邊說着,金髮人向客棧內走去。
“好的好的,這個沒問題,公子的馬我們一定會好好照料。請問公子貴姓?”丁隆福跟在後邊,在琢磨這個人會不會透露他的姓名。
金髮人頭也不回,說道:“梅塔羅。”
“梅公子這邊請,來跟我登個記。”丁隆福一邊引路,一邊想到這肯定是個頤指氣使慣的主。
登記完後,丁隆福叫道:“餘掌櫃,領客人上房去。”又對身邊的一個夥計說道:“怎麼還沒去牽馬呢?趕緊去,撿上好的草料喂。”
“老闆,草料不太多了,豆子也要買上一些了。”夥計說道。
丁隆福不耐煩地看了看他:“買東西的事情說了多少遍了,是餘掌櫃在管,你跟他說了之後找江先生支銀子就是了。”
“餘掌櫃說要經過老闆的批准才成。”小夥計委屈地說道。
“大事再來找我,買草料這樣的事情也要來煩我!”他瞪了小夥計一眼,“記着,買草料的時候要買南街方老闆的,豆子買東城劉掌櫃的,你可別買錯了。”
梅塔羅和他的侍從上去之後,丁隆福靠在櫃上,很滿意今天一大早就來了貴客,此時店堂裡還冷冷清清的,夥計們還在打掃。但不出兩個時辰,這裡就會人聲鼎沸起來,直到第二天早上,那是丁隆福很喜歡看到的景象。
梅塔羅並沒有馬上休息,他的房間在二樓,便在二樓的客廳裡要了清茶,坐下來斟飲,大約是因爲時間尚早的緣故,廳內就他一位客人,服侍着的小夥計倒有三四個,他吩咐他們都下去,獨自一人消磨時光。正喝到第三杯,梅塔羅聽見有聲響,擡眼看見一位女子跌跌撞撞地進廳來,還未走幾步,便趴倒在梅塔羅的桌子上。這女子烏油油的頭髮梳了簡單的螺髻,任何珠翠也無,身着白色羅紗,上有深綠色藤蔓花紋。初春時節的清早,這樣的打扮未免有些單薄,女子的胳臂上有細微的雞皮疙瘩,以她的身材,在唐國不免稍嫌細弱。梅塔羅輕輕扶起她的肩膀,她仰起臉來,睜開雙眼,專注地看着眼前這個胡人。
梅塔羅一驚。她不是早先聽聞的那種唐國美人,高梳雲髻,鳳眼狹長,面頰豐腴,柳眉斜掃入鬢的唐國美人。她倒是柳眉斜掃,眼睛卻是大而圓的,眼尾略微上揚,臉是巴掌大的,沒有一點多餘的肉,倒不是瘦骨嶙峋,只是不豐美,嘴並不特別的小,她看起來比一般的唐國人更有輪廓,但不是胡人所有的異族輪廓。這個女子盯着他,他聽見她說:“我要掉到海里去了。”
然後一陣排山倒海,吐了他一身。她喝多了。
丁隆福匆匆地跑上樓來,忙不迭的給梅塔羅道歉:“梅公子實在是不好意思,綠腰喝多了,她最近總是宿醉,看弄得您這一身,我立馬叫夥計來給你清理。並且,免一天的客房費。您就大人有大量,別計較。”
梅塔羅淡淡笑笑。
傍晚時候,隆福客棧的人流量到了一天中的最高峰,丁隆福在店堂裡迎來送往,忙得好不快活。
夥計來報告,梅塔羅請丁老闆去一趟。
丁隆福到了二樓梅塔羅房裡:“梅公子有什麼吩咐?”
“你這裡有跳舞的女子否?”梅塔羅問道。
“當然有了,長安城裡數我這兒的舞姬最出名。不知道公子喜歡看那種舞?”丁隆福笑嘻嘻地問道。
“綠腰舞。”
丁隆福皺了皺眉頭:“梅公子,這可不是早些年了,這都開元好久了,如今長安城流行看胡旋舞。”
“那你這裡到底有沒有會跳這種舞的女子?”
“有倒是有幾個,只是大多改行跳別的舞了,這綠腰舞如今不太有市場啊。”丁隆福馬上又笑嘻嘻的,“不過公子你有此雅興,剛好運氣還好,早上那個綠腰就會跳這種舞,而且她只跳這種舞。”
“她會跳?”梅塔羅問。
丁隆福道:“對,她就是這綠腰舞跳得好,所以行內人贈名綠腰。不過如今世道變了,不是人人都像公子你這般有品位了,都時興看你們西邊來的胡旋舞。敢問公子從哪裡來呀?”
“條支。”
丁隆福心裡嘟囔道,那倒是個有錢掙的地方。
“唉呀,條支好啊,聽說條支盛產玫瑰花?那花兒漂亮,比牡丹豔多啦。”
梅塔羅抿一口茶:“豔是豔,卻不如牡丹大氣。丁老闆,這位舞姬什麼時候來?”
“稍等稍等,我馬上就去叫她來。”丁隆福忙不迭地站起來。
“丁老闆。”梅塔羅叫住他。
“公子有何吩咐?”丁隆福停下腳步,轉頭送上一張笑臉。
梅塔羅轉轉手中的茶杯:“下次泡茶,我要黃山的毛峰,鐵觀音也可以,這雨前的龍井是不要的。”
“好好好。”丁隆福連聲應下,心想道你倒是會喝,今年的龍井還沒運來呢。下樓吆喝道:“綠腰!綠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