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霖駿俯身把胳膊支在腿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摩着太陽穴,就如在醞釀着新的話題,五分鐘之後,霖駿停止了按摩,起身說道:“只要認定了是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去做,這一點兒錯也沒有!你也好,我也好,只需要看1,不需要看0!”
“我同意你的觀點!”
“不說這些了!總之,人應該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其他都是不重要的!我正在向着那個境界努力,還遠沒有達到!”
“海德格爾?”
“是的,還有荷爾德林!”
“人活着的日子裡,愛情只能是很小的一個部分,除此之外,人總得爲這時代留下點兒什麼纔對,總得證明一下自己的價值纔對!例如學習繪畫和創作繪畫作品,其實就是一個讀懂別人和被別人讀懂的過程,也是理解自己活着的過程的過程!”
“是的!”
“當我讀懂了高更的繪畫,別人讀懂了我的繪畫(雖然能懂的人總不是全部,無論是繪畫還是這個羣體),大家就都會有一種舒適的傷感——找到了一條迴歸純真的路,那個時候就是心中是最寧靜、最平和的時候、最有詩意的時候。可以這樣說:我是幸福的,與愛情無關!”
“寧靜、平和,而不是玩世不恭!”
“正是!玩世不恭太膚淺!有‘重量’、有內涵的繪畫從來不會誕生於這一類人的手中!”
“是的,膚淺意味着無‘重量’,這‘重量’就是思想!”
“說得好!用繪畫攫取思想,得到思想即是解放——靈魂的解放!靈魂的自由!至高的心理狀態是心中沒有開心和傷心的區別,只有詩意!爲了詩意、爲了靈魂的自由,我們乾一杯!”霖駿拿着半瓶百威過來與我碰杯,那碰撞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聽起來非常真切。
“爲了詩意、爲了靈魂的自由!”
“沒有詩意的人,情感就不會豐富!情感不夠豐富,人就會缺乏創造力!”
“照此說來,這詩意與文學的詩歌並非是同一回事!”
“是的!絕非同一回事!詩意的棲居不在詩歌中,或者說絕不僅僅是在詩歌中!棲居也不是在房子裡!詩意是人的純潔性!不是我們所說的一般意義上的純潔!而是在天空和大地之間,以繪畫作爲‘採取尺度’!只有這個時候,詩意纔可以降臨、純潔性纔可以顯現,然後,那座不是水泥磚瓦建築的房屋——你的房子——棲居的房子纔可以出現,你纔可以棲居其中!”
“很複雜!”我答道!“似乎能理解一些!”
“作品——當然也包括水泥建造的房子——以人的手工和腦力所創造的一切作品是棲居的基礎!”
“這樣,纔可以詩意的棲居!”
“正確!”霖駿又來與我碰杯,這次的力量更大一些,介於把酒瓶碰碎和保持完整之間的力度,聲音清脆。
我拿着半瓶啤酒,依舊坐在地板上,一邊吸着煙一邊想,梅莉大概從未思考過1與0究竟有何區別,未曾考慮過何謂不可饒恕的人生,未曾考慮過怎樣用繪畫去表現一個令人愉快的早晨,更不會去思考什麼是“詩意的棲居”。她也許在用絕大部分的時間去醫治五年之前的一次意外導致的心理創傷,這已經使她承擔了時輕時重的負擔,況且,大提琴和小貓才更能讓她得到撫慰。
喝完第四瓶啤酒,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我起身告辭。
“保持聯繫!”霖駿一邊按着額角一邊說。
“OK!”
“記住我說的話!只要認定了是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去做!”
“你說得對!”我點頭答道。
從霖駿住處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關於1和0的問題。他的話的確讓我不能完全理解;這個類比在我看來,似乎有些模糊。也許是我的頭腦在此時已經愚笨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簡單的問題被複雜化,而複雜的問題又往往被簡單化,恰當的理解沒有在恰當的時間出現,總是要有一個消化理解的過程。印度人發明的這個0,也真是奇妙,0既然代表了“無”這個含義,那它就“不該”被髮明出來,這恰恰證明了“無”本身就是一種存在。分手證明着戀情的曾經存在,用0來表示,也還是曾經存在——是否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雖然霖駿的形容存在悖論的嫌疑,但是我思考的過程等於是我承認了這個“0”的存在,而且我也找不出能夠比霖駿的這個“0”更恰當的形容法。還有詩意的棲居,以及那隻存在於思想中的“房子”!霖駿既生活在真實的房子裡,也生活在思想中的“房子”裡,他的“房子”是由繪畫的精神築造而成的!如此對比下來,我的思想中沒有“房子”,等同於居無定所、形影相弔。
七月的上旬剛過一半,雜誌社的人事部門通知我,我通過了試用期的考察,轉爲正式的編輯,並通過電子郵件給我發了一封電子祝賀卡!總編輯開始指派我獨立承擔採訪的任務,當然,署名仍舊是總編輯,這在我看來,是怎麼都無所謂的。雜誌中的那些連篇累牘的文章,除了文中的對象不同之外,文體沒有多少變化,依舊是充滿了濃重的廣告氣息和私人色彩,甚至雜誌社中的那一幫人也認爲這些文章與攝影圖片除了佔用了紙張的反正面篇幅、耗費了彩色的油墨之外,再也沒多餘的功用。但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會對此提出異議,因爲他們對此已經習以爲常,反而是一旦出現了一篇有些價值的文章時,倒成了雜誌社的內部新聞一般的談資。我與雜誌社的人,除了最基本的工作溝通之外,仍舊沒有什麼其他的話題可說。在他們閒談的過程中,我往往都充當聽衆的角色。他們常在工作間隙的時候,品評一些我們曾經採訪過的私營企業主,談及他們的個人品位之類的內容,褒貶不一的觀點充斥其中,或者聽他們開一些帶有性意味的玩笑。對於他們談及的內容,我並未感到有多少新鮮感,無論是採訪對象的生活品位還是帶着性意味的笑話,對我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也不會有絲毫的觸動,那就如同每天的午餐一樣,既無特色的味道,也不讓人期盼。他們見我總是少言寡語,總是埋頭撰寫稿件,便認定我是向着行業精英的方向在不懈努力,很是熱愛這份工作!相對於現實中普遍存在的所謂的“職場精神”的這一準則而言,他們的這個結論委實是非常地道的。其實就我個人而言,談不上熱愛這份工作,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做什麼行業精英,只要把手邊的稿件按時按要求交上去便可以了,那不過是每天都在重複的過程罷了。
在我得到轉正通知的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了梅莉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中告訴我,會在週末的時候來我的住處作客,順便也把我的那件三色格子襯衫送還給我,不知道我是否方便,至於時間,因爲梅莉還不能確定,她是擔心再次出現上次我去學校看她的時候出現的臨時開班會的情形,所以星期六再聯繫。
“沒問題!隨時歡迎!”
“謝謝你哦!”
“不需要客氣,快要放暑假了,心情很好吧?”
“當然哦!呵呵!可惜,你畢業了!”
“是啊!我的學生時代已經結束了!”
的確,2001年,我的第一個不再有暑假的年份,沒有暑假的生活從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