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敬縱馬一路疾馳,直奔平康坊而去,中途姚汝能也匆匆趕上來。
一直到這會兒,姚汝能纔有機會跟張小敬講。他抵達遠來商棧後,還沒進門,就聽見旁邊馬廄裡一陣嘶鳴,緊接着就有十幾匹健馬蜂擁而出。他躲閃不及,被打頭的一匹撞翻在地,磕傷了額頭。等他爬起來亮出身份,商棧裡的夥計說他是假冒的,一來二去就打起來了,他不得不燃煙求援。
張小敬問道:“馬廄在商棧什麼位置?”
姚汝能道:“這家商棧不做零賣,所以沒有鋪面。馬廄就在店右側,有一條斜馬道與店內相連。”
“馬廄的門當時是開着還是關着?”
姚汝能回憶了一下:“應該是虛掩着,我記得上面有銅鎖,但只是掛在閂上。”
“我記得我看到兩道煙,一黑一黃,黑煙哪兒來的?何時燃起?”
姚汝能道:“驚馬衝過來之後,才起的黑煙。火頭我沒看到,但應該是從馬廄後頭燃起來的,許是馬匹踢翻了火盆吧?”
張小敬聽了呵呵一笑,馬廄裡堆着草料,怎麼會在附近放火盆?遠來商棧慣做牲畜買賣,不可能有這種疏忽。他欲言又止,末了還是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算了,這種事,還是讓李司丞去頭疼吧。”姚汝能心中好奇,可也不好去追問。
平康坊在萬年縣內。他們從光德坊出發,得向東一口氣跑過五個路口,前後花了將近兩刻時間,才抵達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銷魂之處。
還未入坊,兩人已能聽見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靡麗曲調此起彼伏,諸色樂器齊響,雜以歌聲繚繞其間。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此時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熱鬧,若是入夜時分,只怕更勝十倍。
平康坊雖然稱坊,內里布局卻與尋常坊內截然不同。張小敬一行從北門進入,向左一轉,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條曲巷,三處圓月拱門分列而立,綾羅掛邊,粉檐白壁,分別繪着牡丹、桃花和柳枝。
說是曲巷,其實路面相當寬敞,可以容兩輛雙轅輜車通行。此時車馬出入極多,車上多載有盛裝麗人,各色花冠巾帔讓人眼花繚亂,就連被車輪碾過的塵土都帶着淡淡的脂粉香氣——上元節酒宴甚多,大家都想選個體面女伴,觀燈一遊,所以都早早來此邀約。
姚汝能搜出來的這個木牌,寫的是一曲。平康里三巷之中,南曲、中曲皆是優妓,來往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貴族;靠近坊牆的北曲,也叫一曲,來的多是尋常百姓、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窮舉子、選人之類,環境等而下之。從佈局便看得出來:南曲多是霄臺林立;中曲多是獨院別所,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只有北曲這裡分成幾十棟高高低低的綵樓,排列紛亂。三曲涇渭分明,一目瞭然。
張小敬站在入口處仰望一陣,對姚汝能道:“進得這裡,可不要妄動了。”姚汝能頗覺意外,他之前在西市蠻橫無忌,怎麼來這裡卻突然收斂了?張小敬指了指對街遠處一處巨宅:“你知道那頭的宅子是誰?”姚汝能搖搖頭,他是長安縣人,對東邊不是很熟。
張小敬嘿嘿一笑:“那裡原來是李衛公的宅邸,如今住的卻是右相。”
“李林甫?”年輕人心中一寒,再看那宅邸上的脊獸,陡然也多了幾分陰森氣質。一朝之重臣,居然住得離平康里這麼近,日夜欣賞鶯紅柳綠,可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他們舉步邁入一曲,張小敬目不斜視,輕車熟路地直往前去。兩側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動靜了。姑娘們都有眼力,這兩個人步履穩健,表情嚴肅,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
兩人七轉八彎,來到一曲中段。張小敬腳下一偏,轉入旁邊一處小巷內。兩側只有些簡陋的木質棚屋,黑壓壓的連接成一片,屋隙堆滿雜物垃圾。
平康里的街路兩側皆修有溝渠,青瓦覆上,便於排水以及沖刷路面——除了這裡,長安城只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溝渠都引到這條低窪巷子裡來,排入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內污水縱橫,異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納罕,心想爲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歷,反而來這種腌臢的地方。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絕非臨時起意,顯然已有成算,只得默默跟着。
張小敬走到一處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一看張小敬,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識要關門。張小敬伸出胳膊啪地攔住門框:“別擔心,小乙,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縮縮退後一步,不敢阻攔。
棚屋之後別有洞天,居然是一個賭鋪。這裡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只是幾間破爛棚子,裡面卻打通成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有案有席,只是光線昏暗。
此時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四周滿布銅錢。張小敬一進去,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賭鋪裡先瞬間安靜了一下,然後人羣當即炸開,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鑽,還有幾隻手不忘了去劃拉錢,場面混亂而滑稽。
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想看誰在鬧事。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裡,像是看到惡鬼一般,張大了嘴巴,一時間連安撫賭徒都忘了。
“張……張頭兒?”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你跑這裡來了?”乞頭面露愧色,不敢言語。張小敬道:“帶我去見你們囊家。”乞頭猶豫了一下,卻終究沒敢說出口。他回身進屋,請示了一下,然後引着他們往後走去。
乞頭、囊家云云,都是見不得光的習語。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張小敬頗爲相似,估計原本也是公門中人,不知爲何淪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連成一片,裡面被無數房間與土牆區隔,暗無天日,像是鑽隧道迷宮一般。行走其間,隱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似乎有什麼人被囚禁於此。
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知道自己已經觸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見不得光,裡面充斥着血腥與貪慾,沒有律法,也沒有道義,混亂兇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能在這裡生存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便是官府,也不敢輕易深入這一重世界。
他的喉嚨發乾,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發現前面的張小敬步履穩健,沒有任何不適。那個人的背影輪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爲一體。
這位前不良帥應該沒少深入虎穴,沒少跟惡勢力做鬥爭。只要跟隨着他,一定不會有錯。再者說,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裡都膽戰心驚,以後怎麼與之爭鬥?想到這裡,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攥緊拳頭,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點遺憾,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說不定現在是他的上司。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可真能學到不少東西。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裡面別有洞天,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爲整潔,院子正中竈上擱着一把漆黑藥壺,瀰漫着一股藥味。一個裹着猩紅大裘的人在竈邊盤腿坐着,懷裡還抱着一隻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大裘一動,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張老弟?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也沒想到。”張小敬無意解釋。
“你這一回來,就驚得我的賭鋪雞飛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殺威猶存啊——你來找我,什麼事?”老人問。
大裘往下滑落,姚汝能這才發現,裡面裹的是個瘦小乾枯的老人,他皮膚黑若墨炭,一頭鬈髮,嘴脣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崑崙奴!這崑崙奴眼神亮而兇狠,說的一口流利官話,絲毫聽不出口音。聽對話,兩人早就是舊識,不過顯然關係不會太好。
奇怪的是,張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裡,都粗暴無比,到這兒面對着真正的惡人,反而彬彬有禮。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兩人誰都沒有動手的意思。
張小敬道:“葛老,你還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嘖”了一聲,拍拍懷裡的貓:“欠賬還錢,殺人償命,這是老奴的爲人之道。你說吧。”
張小敬掏出木牌,擲到他面前:“這屬於一個叫龍波的龜茲人。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頒給他的,都親近過哪個姑娘,她們如今身在何處。馬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來,端詳了一下,伸手把藥壺的蓋拈起來,敲敲壺邊。一個精悍僕人走進院子,葛老吩咐了幾句,僕人匆匆離去。
葛老注視着張小敬:“這不是萬年縣的案子吧?”張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後又收了回去。葛老緩緩起身,說我這裡不便給官面上的人奉茶,你們自便吧,然後轉身進了屋。
面對姚汝能的疑惑,張小敬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約在神龍年間被賣入長安,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爲奴,後來被賣入青樓做僕役。尋常崑崙奴,性情憨厚溫順,頭腦不太靈光,唯有葛老是個異數。他能說會道,左右逢源,混得風生水起,很快竟說動主人將其放免,脫了奴籍。
這些年來他專爲三曲青樓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還管**抓捕。久而久之,葛老憑着心狠手辣,成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販子,隱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區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寧惹相公,莫惱葛老。
張小敬在萬年縣時,辦過幾個略賣良人的誘拐案子。可惜葛老奸猾,從來沒失過風,至今還安穩地待在棚屋裡。這次來平康里辦事,張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媽媽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費時辰,不如請葛老出手。
“這豈不是跟惡人勾結嗎?”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爲家中幾個長輩都死於盜匪之事,姚汝能最見不得這些賊人猖狂。在他看來,只要一照面就該出手擊殺,不容任何遲疑。他萬萬沒想到,張小敬身爲官府中人,居然跟他們談起條件來了。
張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惡人有惡人的辦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來。”
“可這棚戶區明明就在平康里內,幾十個捕吏就能蕩平,官府怎麼能容忍一個略人販子在此逍遙?這明明違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課。”張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氣地咬了咬嘴脣,認爲這個回答避實就虛。他忽然想到,張小敬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的人,身上的隱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說欠他人情,難道他們之前就有過勾結?
這麼說來,張小敬的手腳,一定不怎麼幹淨,說不定正是因爲這種事才進了死牢。想到這裡,姚汝能不動聲色地站遠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職責。
沒過多久,葛老傳回了消息。這塊木牌是一曲趙團兒家頒的,龍波半年前開始逛這裡,一旬來一次,每次都找一個叫瞳兒的姑娘。他雖然出手不闊綽,但也從不拖欠纏資。
“遛馬還是留沐?”張小敬問。這是平康里的行話,遛馬謂之攜妓外遊,留沐謂之留宿過夜。
“偶爾沐香,遛馬的時候多。”
張小敬眼神閃動。懷遠坊距離這裡甚遠,且周圍鄰居以虔誠祆教信衆居多,龍波不可能把瞳兒帶回去——就是說,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瞳兒現在哪裡?”
“小妮子春心蕩漾,一天前跟一個舉子私奔了。”
張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裡,豈有空飛之雀?”聽到這句話,葛老那張黑麪孔上的褶皺一陣舒展,肥厚的嘴脣咧開,露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橫臥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說隨我來。
葛老裹緊大裘,帶着他們走進迷宮一樣的棚屋。棚屋的頂上鋪着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間,透射下來的陽光忽明忽暗,讓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迷離。在通道兩側,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間,有的木門緊鎖,有的完全敞開,但無一例外都散發着稻草腐味。裡面人影綽綽,悄無聲息,有如行屍走肉一般。
姚汝能走着走着,忽然一個骷髏手從黑暗中伸過來,嚇得他叫了一聲。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門前。葛老發出低叱,那女子趕緊縮回手去。
葛老腳步不停,聲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間響起:“外人都道平康里是個天上銷魂處,個個都是仙女神姝,卻不知這背後多少污穢。得了淋瘡的姑娘、毀了容的鳳魁、生來畸殘的娃娃……無處可去,無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樣流聚到了此處,坐等轉生。老奴壞事做盡,從不怕下什麼無間地獄——嘿,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覺新鮮了。”
姚汝能聽得觸目驚心,沒料到平康里的暗處,居然如此骯髒齷齪。他側過頭去,看到張小敬面不改色,顯然早就知道了。
他們最終抵達一處陰暗柴房。打開門,裡面吊着兩個人,一男一女,皆是滿面血污,神情萎靡。女一身鵝黃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膚。男的細皮嫩肉,是個文弱的書生模樣,垂着頭,似已昏迷。一個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張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卻伸手攔住,把他們帶到隔壁屋子裡去:“張老弟,你的人情只到這裡爲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訴你這女人在哪兒,人情還完了。接下來要用這女人做什麼,就得另外算了。
張小敬道:“我欠你一個人情。”葛老嗤笑:“將死之人的人情,成色不足。換一樣吧。”姚汝能急忙插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夠的酬勞。”葛老瞥了他一眼,無動於衷,像是在看一個滑稽的俳優。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這裡被一個老崑崙奴耽擱。他抽出佩刀,大聲道:“阻礙靖安司辦案,信不信一個時辰之內蕩平你這棚屋!”
葛老聳聳肩,他一生聽過的威脅,只怕比這個小傢伙講過的話還多。張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讓他退後,然後看向葛老:“你想要什麼?”葛老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從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麼。他忽然展顏一笑,黝黑的褶皺一陣顫動,伸出兩個指頭:“兩個。”
張小敬的兩條短眉倏然扭結,猶豫再三,回以一根手指。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這麼辦吧。”張小敬臉色不太好看,可還是點了點頭。
姚汝能有點糊塗,他們兩個打啞謎似的,到底什麼意思?
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然後消失在晦暗之中。 張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撣着眼窩裡的灰。頂棚透下的微弱光線,給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側影輪廓。
“張都尉,你跟他談的是什麼條件?”
“剛纔我答應他,會告訴他一個官府暗樁的名字。”張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劇震,雙目瞪圓,不由得失聲道:“您……您怎麼能這麼做?”
張小敬做過萬年縣不良帥,官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親自掌管。姚汝能怎麼也沒想到,這傢伙爲了貪圖做事方便,竟把同僚出賣給賊人!這簡直匪夷所思!
張小敬道:“這是唯一能爭取到葛老合作的辦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處,腦子裡浮現出臨走前李泌的叮囑。
李泌在臨行前單獨見過他,一旦他發現張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跡象,要立刻示警,若身處無法示警之地,則親自處斷。姚汝能覺得,張小敬現在已顯露出了馬腳。他根本不相信,對付一個賊人要如此委曲求全。一定有問題,必須在他出賣更多官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張小敬一看他要動手,先飛起一腳,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獨眼中殺意橫生:“老實待着!”姚汝能掙扎了一下,居然沒爬起來,可見這一腳力道之重。他痛苦地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眼中卻怒火中燒。
靠出賣官府暗樁來換取情報,簡直就是無恥之至!姚汝能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大聲質問:“爲什麼要出賣自己人?”
張小敬掃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聽明白了嗎?不惜一切代價。”
“爲達目的,難道連做人的底線和道義都不要了?”姚汝能覺得這說辭荒謬絕倫。
“我只關心長安這幾十萬條人命能不能保住。”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臉色漲紅,他辯解道:“你這是強詞奪理。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若這些賊人要你去做些大奸大惡之事,呃,比如謀逆天子,難道你也答應?”
張小敬微微點了點頭:“一人之命,自然不及萬衆之命。”
面對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簡直驚呆了:“你竟敢……”他一句沒說完,忽然被一股力量猛然掐住脖子,後背“砰”的一聲重重撞在牆邊。張小敬的獨眼幾乎貼在鼻尖,沙啞的聲音在耳邊惡狠狠地響起:
“聽着,現在距離長安城毀滅只剩三個時辰,我們還沒摸到突厥人的邊。你不幫忙就給我滾!”
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別裝了,你根本不關心長安的安危。你是個死囚犯,你一定做錯了事,你恨朝廷!”張小敬的神情在明暗光線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笑,裡面深藏着嘲諷與哀傷。
“沒錯,我恨這個朝廷,可只有我能救它。”
正在這時,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陸陸續續進來二十多人,清一色都是男子,高矮不一,年紀也不同,皆是短襖白衫。姚汝能認出其中幾個面孔,都是賭場裡見過的。葛老讓他們站成一排,然後對張小敬做了個手勢。
姚汝能渾身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語,也知道葛老是什麼意思。沒想到這位崑崙奴這麼狠,非但要讓張小敬說出暗樁的名字,還要讓他當面指出。接下來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會讓張小敬親手殺死這暗樁,纔算完成協議——這叫投名狀。
姚汝能緊張地看向張小敬,正要開口質問,忽然脖頸被後者猛切了一下,登時昏了過去。
葛老呵呵一笑:“你還挺心疼這個小官鷂子的,他和你當年挺像。”張小敬沒有接這話,而是走過去,對那二十幾人掃視一圈。
張小敬臉頰的肌肉,在微微抽動。即使是死囚犯,幫着昔日的敵人來指認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他的手臂緩緩擡起,葛老忽然又開口了:“張帥,其實你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
“嗯?”
“老奴這雙老眼能看出來,這個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挾你吧?”
張小敬保持着沉默,卻也沒否認。
“呵呵,他們就喜歡這麼幹。”葛老的手指優雅地搭在一起,“咱們做另外一筆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認人,只要你把長安的事說與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順順當當送出城,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豈不快哉?”
不得不說,葛老的提議,非常有誘惑力。只要出了長安城,張小敬便是徹底的自由之身,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顧不上追究——他們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張小敬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殺死前同僚換取情報,然後揹負着猜疑去追查突厥兇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隔壁傳來女人隱隱的哭泣。張小敬站在陰影裡,短暫地閉上眼睛,不到一彈指便重新睜開,擡手撣開了眼窩裡的灰塵:“抱歉,葛老。這一次,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麼喜歡替朝廷做走狗?”
“不,這次與朝廷無關。”張小敬仰起頭,有微弱的光線從茅草的間隙流瀉下來。
“迂腐。”葛老尖刻地評價道,然後伸了個懶腰,“得啦,老奴仁至義盡,那就請你指認暗樁吧,最好是你之前親自送進來的那個,我就愛看這樣的戲。”
張小敬再次掃視衆人,眼神變得堅毅起來。他忽然單腿跪地,肅容拱手:“今日之事,實在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爲。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隊伍中有一個人變了臉色,急忙一個騰跳朝後退去。張小敬起身驟然出手,刀光一閃,切過那人咽喉。在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之時,他便軟軟倒在地上,氣絕身亡,正是適才開門的小乙。
賭場裡的那個乞頭站在隊列裡,雙腿瑟瑟發抖。
“嘖嘖,有點後悔,不該讓你親自動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舔舔嘴脣,“若是落在我們手裡,只怕死上三天也還死不了。”
張小敬鐵青着臉,又舉起刀來。賭場的乞頭“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哀叫:“我真的是在公門混不下去,纔來投奔葛老的,我是爲了錢,不是暗樁啊!”他正兀自叫喊,忽然看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面前。乞頭不知所措,擡頭望去,看到張小敬的左手有一根小拇指被齊根斬斷,鮮血狂流不止。
全場鴉雀無聲,只聽到張小敬的聲音響起:“小乙是我親手送進來的,又是我親自出賣。爲了大局,我並不後悔。這一筆殺孽,我早晚要還上——但不是現在。所以斷指爲記,諸位給我做個見證。”
葛老搖頭嗤笑道:“迂腐。一條人命而已,賣了就賣了,至於這麼自責嗎?”張小敬沒理睬他,自顧從懷裡掏出一方絹布,單手去裹傷口。賭場的乞頭怯怯地看向葛老,見他沒什麼反應,急忙起身殷勤地幫張小敬裹傷。
這活他輕車熟路,從前在公門時沒少給張頭療傷。傷口處置好後,張小敬撩起袍角,擦乾淨刀上的血跡,一字一句對葛老說,表情痛苦而猙獰:
“葛老,到你了。”
此時他身上涌出來的強烈殺意,連那老黑奴都爲之啞然。後者動動嘴脣,終究沒再說什麼嘲諷的話。
……姚汝能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審訊室裡,眼前一男一女緊縛着。他正看到葛老打了個響指,那侏儒把皮鞭遞給張小敬。
難道張小敬已經指認完了?把暗樁都給殺了?他正要開口問,卻被人按在地上。葛老側過頭,對他“噓”了一聲。
前方張小敬捏了捏鞭柄,眼神來回在兩人身上巡視,然後停留在女子身上。他對瞳兒道:“我現在要問你一個關於龍波的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瞳兒猛然擡起頭,厲聲喊道:“除非你們把我和韓郎放了,否則休想讓我開口!”她和情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幾乎絕望,現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張小敬觀察了一下,這女人身上鞭痕累累,顯然不知打過多少次了,拷打對她沒用。
張小敬說道:“說出來,我可以向葛老討一個人情,放你走。”
瞳兒冷笑:“休想離間我們!我們發過誓言的,同生共死,絕不獨行!”
張小敬搖搖頭,又走到韓郎身前。男子擡起頭,看到是官府的人,正要開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嘴巴。旁邊瞳兒又大聲道:“沒用的!你殺了韓郎,我跟他殉情便是。”
張小敬沒理他,對那男子道:“我只能救你們其中一個人離開,你可以選擇是誰,但記住,只能選一個。”
說完之後,張小敬倒退幾步,冷眼看着。男子先是驚疑,然後是驚喜,嘴裡反覆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兒,便心生猶豫,不肯明確說出一個名字。張小敬忽然把身子湊過去,耳朵貼近他,然後點了點頭。
“好。”張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斬斷吊着男子的麻繩。
韓郎滾落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根本什麼都沒說啊。可話到嘴邊,突然猶豫了起來。他試探着挪動幾步,看那幾個凶神都沒動作,然後眼底流瀉出狂喜——彷彿有人替他做了決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他看看左右,無人阻攔,用袖口掩面,急忙朝着出口慌張跑去。
等到他走遠之後,張小敬再次走到瞳兒面前,她呆呆地看着地上斷成兩截的繩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騙我,他根本什麼都沒說!”瞳兒忽然擡起頭,憤怒地喊道。
“一個男人,不要聽他說了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若他本無離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雙腿?”張小敬的語氣平淡,似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瞳兒不由得放聲大哭。姚汝能面露不忍,把頭轉去一旁。張小敬只是小小地考驗了一下人性,便釜底抽薪,毀掉了這姑娘的希望。不過仔細想想,他連出賣同僚都毫不在意,這種事情又算得了什麼?
張小敬用鞭梢擡起瞳兒的下巴:“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她沒再拒絕,她已經沒有堅持的理由。
根據她的交代,龍波第一次來平康里,就選了她,從此一直沒換過人。這個人話很少,從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行房時候都不怎麼出聲。他數次帶她遛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處大宅邸。這宅邸很大,她問過龍波是哪兒來的。龍波只說是代人看管,沒說是誰。
張小敬轉身看向葛老,說我擅做主張放走一人,還請見諒。葛老笑道:“我們又不是施虐狂,擺出這排場,無非是教姑娘們收心罷了。張老弟一句話,就讓瞳兒盡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們的事,可以直接送還給媽媽了。”
那畸形矮子解開瞳兒,拖着她離開屋子。
姚汝能忍無可忍,終於開口道:“張都尉,這樣欺辱一個弱女子,是否有失仁義之道?……是了!你連自己同僚都殺,這算得了什麼?”他如鯁在喉,不說出來實在難受。張小敬擡起頭,眼中盡是嘲諷:“哦,你是說,讓她跟隨這種人回家,結局會比現在更好?”
姚汝能“呃”了一聲,答不上來。類似的案子他接觸過,確實幾乎沒一個是好結局。張小敬冷冷道:“每個人,都得爲自己的選擇負責。她選了這條路,就該早早有了覺悟。你若覺得可憐,把她娶回去便是。”
姚汝能有點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地閉上了嘴。可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一離開平康里,就立刻上報靖安司,張小敬的行爲已經完全逾越了底線。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隱隱作痛,這非常難受,但至少可以讓他始終保持警覺。在這座危機四伏的城市裡,沒什麼比敏銳的感覺更重要。
他此時正站在一處偏僻大院的入口,注視着一列車隊緩緩駛入。這隊大車足有十輛之多,都是雙轅輜車,四面掛着厚厚的青幔,車頂高高拱起。從車轍印的痕跡深淺可以看出,車裡裝載的貨物相當重。每一輛車都沾滿了塵土和泥漿,無論轅馬還是車伕都疲態盡顯。
從車前插着的鑲綠邊三角號旗可以知道,它們隸屬於蘇記車馬行。這個車馬行專跑長安以北的民貨腳運,聲譽頗高。
帶隊的腳總跳下第一輛馬車,拍拍身上的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這趟從延州府到長安的活不錯,委託人給錢爽快,運的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路上不必提心吊膽。委託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時間——無論如何要在上元節前日運抵。現在車隊趕在午時順利入棧,他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其實按規矩,這些大宗貨物只能運入東西二市,再分運出去。其他坊門都設有過龍檻,寬距馬車根本進不去。不過這個貨棧比較偏僻,人跡罕至,入口又是直接對街而開,過龍檻早被卸掉了。
這種爲了省點稅金的小貓膩,腳總見得多了,根本不以爲怪。
接下來,只要跟受貨方點完貨物,討張割單,事就算完了。腳總已經想好了下午的計劃:找個堂子好好泡泡,舒松下身子,再去西市給婆娘買點胡貨,晚上弄罐上好的三勒漿,尋個高處,邊喝邊看燈會,完美的一天!
腳總環顧四周,一眼就分辨出曹破延是這裡的主事人。他湊過去滿臉堆笑:“這位大郎,幸不辱命,貨物一件不少,時間也剛剛好。”然後遞去一束卷好的薄荷葉,這是行車提神用的,只在江淮有產。
曹破延卻根本不接,面無表情地說:“進城之時,可有阻礙?”
這類大宗貨物入長安城,城門監都要審覈入冊,才予放行。但是貨多吏少,經常一審就是幾天時間。蘇記車馬行常年走貨,跟城門監關係很好,可以縮短報關時間——這是他們敢走長安一線的依仗。
聽到他問起,腳總一拍胸脯,得意揚揚:“我們有熟人打點,全無問題。辰時報關,不到兩個時辰就放行了。手續都在這兒呢,一樣不少。”
說完他把一摞文書遞給曹破延,曹破延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又問道:
“他們查驗貨物了嗎?”
那腳總賠笑道:“除非您有爵位,否則這個可免不了。不過全程我都盯着呢,他們只抽查了其中兩件,拿長矛捅了一下就封回去了——話說回來,您運的這玩意,一不違禁二不逾制,能出啥問題?您也是擔心過甚……”
曹破延無意聽他囉唆,單手做了個手勢:“交卸吧。”
腳總熱臉貼了冷屁股,也不再殷勤搭話。他轉身過去,發出指令,車伕們呵斥着馬匹,把馬車倒轉過來,車尾對準宅邸入口緩緩倒退。
這裡已經被改造成一個簡易的貨棧,有一個擡高的卸貨平臺。那些馬車停得非常漂亮,尾門和平臺邊緣貼得很緊,幾乎沒有任何空隙。裡面的夥計們圍攏上來,把尾門打開,每一輛車裡都擺着十個柏木大桶,底下鋪着三指寬的茅草。他們搭了幾塊長木板,把木桶一個一個滾下來。腳總注意到,這些夥計都是胡人面孔,一個唐人都沒有。
不過他沒留意的是,有幾個夥計走到貨棧入口,把大門給閂上了。
柏木大桶一個個被卸到平臺。曹破延走到一個木桶前,撬開桶頂塞子,伸進去一把匕首攪動,然後拎起來看刀刃上的油漬。查過幾桶之後,曹破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批貨沒有任何問題,上等品質,包裝得也緊,沿途沒有任何灑漏。
這些可悲的車伕以爲自己運送的是普通貨物,卻不知道那是“偉大”的闕勒霍多的魂魄。
放下匕首,曹破延問腳總道:“你進城之後,直接來的這裡?”
“那當然,我們絕不會耽擱客人的時間。”
“那麼,長安城裡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你們抵達?”
“不會,得爲客人保密嘛。等跟您交卸完,收了尾款,我們纔去牙行交差。”
下一個瞬間,曹破延把滴着油的匕首直接捅進了腳總的胸口,還轉了轉手柄。腳總踉蹌着倒退了幾步,扭動脖子企圖往外爬去。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眼,是其他車伕慘遭屠戮的血腥景象。
這是一次迅速而安靜的屠殺,轉瞬間就完成了。這些風塵僕僕的車伕連休息都沒顧上,就慘死在馬車旁,整個車隊無一人倖免。
喧囂很快結束,貨棧再度恢復了平靜。這場小小的騷亂,沒有驚動任何人。曹破延吩咐手底下的夥計,把蘇記的馬車和轅馬拆開來,塗掉馬屁股上的烙印,撤掉號旗,把一切屬於蘇記的痕跡抹除掉。
這時貨棧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曹破延眉頭一皺,走過去,隔着門板上的孔往外看。站在門前的,是一個男子,披着一件破舊的雜色斗篷,頭上的襆頭破舊不堪,露出裡面的頭巾。三輔的普通民衆,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裝束。
“草原的青駿會奔向何方?”曹破延隔着門板,用突厥話問。
“弓鏑所指,便是馬頭所向。”來人回答,聲音尖細得像個女子。
暗號對上了,曹破延拉開門閂,放他進來。來人把斗篷掀開,露出一張枯瘦面孔,還有一個尖削的鷹鉤鼻。
“我是龍波。”他咧開嘴,笑得一臉燦爛。
曹破延眉頭一皺,他先前沒見過龍波,只知道他來自龜茲,潛伏於長安,包括這個偏僻貨棧和萬全宅,都是他一手安排。事實上,龍波是右殺貴人找來的,曹破延對他一無所知。
但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唐人。
“我需要能證明你身份的信物。”曹破延緊握着匕首,充滿警惕。
龍波忽然蹲下身子,曹破延猛然後退了一步,雙眼兇光大盛。龍波笑了笑:“呦,幹嗎一驚一乍的,我還能把你給吃了?”說着他把左腳的一隻軟底厚靴脫下來,咔嚓一下掰開鞋底,從裡面掏出一包黃澄澄的厚紙。
爲了防潮,這紙被油浸泡過,摸在手裡滑膩膩的。曹破延小心地展開一看,果然是長安坊圖,裡面標記十分詳細,諸坊街角、武侯鋪、牌樓、軍營、公廨、望樓、橋樑,甚至每一坊的暗渠走向和巨戶府邸都有收錄。長安全景,一目瞭然。
這份坊圖本是西府金銀鋪私造,然後被狼衛帶到懷遠坊祆祠,龍波趁亂取走。既然能拿出坊圖,必是龍波本人無疑。
曹破延捏着坊圖一角,心中百感交集。爲了這玩意,他足足損失了十五名精銳部下。如今坊圖已到,右殺貴人的九連環,終於套上了最後一枚銅釦。
“爲了這張破玩意,我可是再也無法在長安立足,右殺貴人可得多加點錢才成。”龍波抱怨道。
一聽這話,曹破延眉頭一皺:“靖安司找到你了?”
“現在恐怕半個長安城都在找我,新科狀元都沒這待遇。”龍波居然還有些小小的得意。
曹破延臉上陰雲轉盛:“那你經手的那些宅子和這個貨棧,會不會被他們查到?”
龍波歪了歪腦袋:“這些地方,都是我通過不同的牙行用化名訂的,住處也沒留下任何憑據。除非他們是神仙,否則不可能發現——哎?還愣着幹嗎?快讓我進去呀。”龍波催促。曹破延這才拋開紛亂的思緒,閃身讓他進來,然後把門重新關好。
龍波進了院子,看到一地的屍體,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他毫不驚訝,反而東張西望:“這麼說,延州府的貨已經送到了?”
“已經順利入庫。該處理的人,也都處理乾淨了。”
“嘖嘖。這些車伕太可憐了,真是千里送死。”龍波一邊絮叨着,一邊走到貨棧平臺前,拍了拍碩大的柏木桶,“這裡裝的,就是你們說的闕勒霍多的魂魄啊,那麼闕勒霍多的肉身呢?”
曹破延很不滿意他的輕佻,勉強回答:“竹器鋪那邊已準備好了。等到車隊改裝完畢,我就把肉身接到這裡。到時候,就得靠你來完成最後一步組裝工作了。”
說來諷刺,闕勒霍多代表的是突厥可汗的憤怒,可只有龍波這個龜茲匠師,才懂得怎麼把它們組裝起來。
龍波踱着步轉了幾圈,像吟誦歌謠似的:“魂魄肉身合二爲一之時,偉大的闕勒霍多就會復活。這坊圖會指引它毀滅整個長安。”說完他自己忍不住“撲哧”樂了一聲,低聲嘟囔了一句:“你們突厥可汗起的代號,可真逗!”
曹破延嘴角一抽,覺得大汗受到了侮辱。他捏緊匕首,右腿微屈,做出隨時可能突擊的姿勢,決定給這個傢伙一點教訓。龍波朝前走了幾步,突然俯身下去,彷彿要閃避他的刺殺。曹破延身子一晃,肌肉緊繃,幾乎以爲自己的企圖被看破了。
好在龍波只是想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這是一個精緻的描金絲綢小算袋,應該是腳總掙扎時掉落的。算袋裡擺着十幾束捲成了柱狀的薄荷葉。龍波的三角眼放出光亮,拿起一束丟進嘴裡,嚼了幾下,鼻孔裡噴出愜意的哼聲。
曹破延悄悄放下匕首,告誡自己,暫時不要節外生枝。
龍波嘴裡不停地嚼動着薄荷葉,漆黑的瞳孔裡閃出光芒:“肉身什麼時候運過來?”
“一刻之內車隊出發,半個時辰回來。希望你在兩個時辰之內完成最後的組裝。”
龍波環顧四周:“貨棧裡幹活的人有點少啊,麻格兒他們呢?”
“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們在哪兒,你去問右殺貴人吧。”曹破延冷笑道。
龍波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事不宜遲,把工具和原料都備出來,我要開始組裝了。”他抖了抖手腕,嘴裡一刻不停地嚼着。
太平坊位於朱雀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正對着皇城含光門,距離皇城內的官署非常近。在太平坊西南隅的實際寺內,有一所號稱“京城最妙”的淨土院。院內塔幢林立,竹林間還有一百零八尊善業泥佛像,可謂禪意盎然。
此時在竹林幽深處的一間翹檐小亭裡,兩個人並肩而立,一人身着青衫白巾,是剛離開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卻披朱佩紫,貴氣沖天。若有第三人在側,立刻便能認出來,這個瘦臉貴人正是當朝太子李亨。兩個人憑欄遠眺,似乎在一同鑑賞外面的禪林意境,可口中的話卻和佛理半點不沾。
“這麼說,真是你逼走賀監的?”李亨的年紀與李泌相仿,臉上憂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身,態度卻很強硬:“正是。正如臣剛纔所言,賀監不走,突厥難除。這件事,臣沒做錯。”李亨指了指頭頂,嘆道:“賀監就是這亭子,有他遮擋,我等才能從容對弈。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夠騰挪,若趕上風雨大作,如之奈何?——長源,你這事辦得孟浪。”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裡顧得上風雨?”李泌一句就頂了回去。這個態度讓李亨略顯尷尬,他幾次想沉下臉訓斥一下,可話到嘴邊,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來。
他和李泌之間,早超越了君臣相得。李泌很小就入東宮陪讀,兩人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交誼深厚,無話不說。可惜李泌才幹雖高,卻一心向道,對仕途興趣不大。這次組建靖安司,李亨遊說了好半天,才勸動李泌下山幫他。
李泌對李亨講話,從來不假辭色。李亨知道他的脾氣,只好擺擺手,用商量的語氣道:“哎,讓我怎麼說你好,去把賀監請回來吧?”
“不去,沒那個時間。”李泌沉着臉,“現在距離燈會還有三個時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無眉目。若不是顧慮殿下多心,我本來連淨土院都不該來。”
李亨“嘖”了一聲,拍拍他的背:“我不會多心。只是……呃,怎麼說呢。賀監是定盤星,有沒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會大不一樣。”
早在天寶三年間,賀知章就被選爲太子的師傅,教授讀書。兩人有二十多年的師徒情誼,李亨與賀知章的親厚,並不比他和李泌的關係遜色。
賀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極有地位,當初李亨請他來做靖安令,就是希望他能震懾羣小,讓李泌安心做事。沒料到這兩人居然不和,更沒料到一向謙和清靜的李泌,居然逼走了賀知章……他這一走,局面可就不好說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裡最重要的一張牌,萬一被政敵抓住把柄,事情可就嚴重了。
他一無後宮庇護,二無外鎮呼應,三不敢結交近臣。連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稱爲心腹的,都只有李泌一個。
“你知道,大唐的太子,可從來不是那麼容易當的……”李亨苦澀地抱怨。
“殿下畏懼朝中議論,難道就不畏懼陛下嗎?”李泌輕輕說了一句。
李亨的臉色“唰”地變了,這,這是什麼話?
李泌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竟能將長安城防交給殿下處置。這是什麼道理?”李亨登時沉默不語。
天子對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前有太子被廢,後有三庶之禍。李亨做了太子以後,連東宮都不進。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許太子組建靖安司,權柄凌駕諸署之上,把整個長安交託出去,顯然是存了試探之心。
這既是試探太子的用心,也是試探太子的能力。
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透徹,賀知章也看得透徹。不過兩人的思路卻大不相同。賀知章是寧可事情不做好,用心要擺正;李泌則恰好相反,儘量辦好事,寧可得罪人。
“距離政敵發難,也許是三天。但距離突厥人動手,只有三個時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錯重點。若長安無恙,陛下龍顏大悅,殿下的地位穩如泰山;若是長安保不住……”他語氣放緩,把神情一收,“嗯,就沒有什麼然後了。”
李亨被這語氣嚇到了,可還是有些不甘心:“賀監也要捉賊,你也要捉賊,你們難道就不能和衷共濟?”
“不能,沒那個時間!靖安司必須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塵一甩,清冷的語氣裡多了一分埋怨,“臣臨俗世,破道心,汲汲於這些繁劇的庶務,難道殿下以爲我是在爭權奪利嗎?”
“瞎說!我可沒這麼想過。”李亨連忙辯解。
李泌沒作聲。他仰起頭來,視線越過亭子的檐角,看向天空,忽然嘆了一口氣。
李亨一陣苦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爲了我,我不是懷疑啊,只是這變化有點亂,不得不小心從事……唉,算了算了,賀監既然已經病退,這事就暫且如此吧。”他還想再叮囑幾句,李泌卻一拱手:“時辰已到,臣必須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麼還需要我做什麼?”
“在這三個時辰內,殿下需要堅定地站在我這邊,支持我做的每一個決策。沒有質疑和討論的時間,必須完全按照臣的規矩來。”
“長源的規矩?是什麼?”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講任何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