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午正。
長安城,長安縣,光德坊。
賀知章站在靖安司大殿的正中,手裡託着一枚銅金方印,神態平和。李泌站在他的對面,目光鋒銳如飛箭射來,可卻不能影響這位老人分毫。
司裡的其他人都低下頭去裝作忙手頭的活,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這時殿外的通傳跑進來,先看看李泌,又看看賀知章手裡的大印,猶豫了一下,這才向賀知章拱手,粗聲粗氣道:“懷遠坊望樓回報,張都尉已被控制,即刻返回。”
雖然他有意壓低嗓門,可還是讓周圍的人都聽了個通透。
賀知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滿意地點了一下頭,這纔對李泌語重心長道:“長源,莫怪老夫用這司印壓你,實在是你行事太孟浪——任用一個死囚爲靖安都尉?還是刺殺上司的不赦之罪?傳出去,明天御史們的彈章能把你給埋嘍!”
李泌懷抱拂塵,冷哼一聲:“明天?不知這長安城,還有沒有明天可言。”
“嘖,長源哪……你勇於任事,老夫自然明白,但蘭臺的人能明白嗎?相國們能明白嗎?就算他們明白,可在乎嗎?”說到這裡,賀知章特意加重了語氣,“你以爲老夫爲何匆匆返回?李相那邊已經聽到行動失敗的風聲,試圖奪取靖安司的指揮權!現在老夫還頂得住。若他知道,你竟把長安存亡押於一個死囚身上,到時候羣議洶洶,就是我也扛不住壓力!”
他見李泌沉默不語,又換了副和藹口氣:“朝堂之上,處處伏兵,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老夫今年八十六歲,已無所謂,你還年輕,要惜身!”
賀知章一口氣說這麼多,可稱得上推心置腹,可李泌卻不爲所動:“您在這裡每教誨一句爲官之道,那些突厥人就離得逞近上一分。”他看了一眼殿角,銅漏裡的水依然無情地滴落着。
賀知章道:“我沒說不抓突厥人!只是聽說那人對朝廷的怨恨溢於言表,你就這麼信任他?”
“我不信任他,但他是現在最好的……不,是唯一的選擇。”
“西都彙集天下英才,滿城人物,難道沒一個比得上那死囚犯?”賀知章口氣轉而嚴厲,“你已錯了一次,讓靖安司倍受重壓。如今情勢,可容不得第二次犯錯!”
李泌踏前一步,目銳如芒:“您只想保住靖安司,而我要保住長安!”
這時通傳第二次踏入殿內,粗着嗓門吼道:“報,靖安都尉張小敬等,已至門口。”賀知章揮了揮衣袖:“不必進來了。把他的腰牌收繳,直接押還長安縣。”
這時李泌忽然大喝一聲:“慢!”
“長源。”賀知章的語氣已帶着幾絲不滿。李泌卻不顧呵斥,嗆聲道:“剛纔西市、懷遠坊先後有黃煙升起,必有重要進展。不如先叫他進來,交代清楚,再議處不遲。”賀知章明知李泌在拖延,可也明白眼下情勢緊急,於是輕嘆一聲,揮了揮手。
不過他又安排了四個旅賁軍士在側,一旦張小敬報告完,就立刻上前將其拿下。
賀知章輕易不會干涉司務,但若李泌逾越了規矩,他就會化身籠頭繮繩,把年輕人拽回來。突厥狼衛當然要抓,但他絕不能讓政敵們找到藉口,染指靖安司。
這一切,可都是爲了那一位的安全。
腳步聲響,張小敬大剌剌地邁入殿中,全無突遭解職的驚懼。他先衝檀棋眨了眨眼睛,然後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位鬚髮皆白的老者。
這個人在本朝實在太有名了,詩書雙絕,名顯開元、天寶二十多年。就在十天之前,賀知章宣佈告老還鄉,天子特意在城東供帳青門,百官相送,算得上長安一件頗轟動的文化大事。可張小敬萬萬沒想到,這位名士居然又潛回京城,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和文學毫無瓜葛的靖安令。
他今年已經八十多歲,致仕時已是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這是爲什麼別人敬稱其爲賀監——來做靖安令這麼一個所由官,實在是高配。很顯然,做出這個安排的人,不指望賀知章能有如何作爲,只是希望憑他的資歷和聲望坐鎮正印,方便副手李泌在下面做事。
張小敬忽然笑了,賀知章的出現,解答了他一直以來的疑問。
長安城的城防職責,分散於金吾衛、京兆府、御史臺、監門衛等官署,疊牀架屋,矛盾重重。這個靖安司憑空出現,凌駕諸署之上,若非有力之人在背後支撐,絕不可能成事。
賀知章的身份,除了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之外,還有一個太子賓客的頭銜。而李泌則是以待詔翰林供奉東宮。這靖安司背後是誰,可謂一目瞭然。
雖則如今太子不居東宮,可從這些幕僚職銜的安排,仍可略窺彀中玄妙一二。
賀知章注意到了張小敬的無禮視線,但他並未開口責難,只是垂着眉毛閉目養神。
李泌走上前來,要他彙報情況。張小敬摸摸下巴,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李泌臉色一變:“這麼說,突厥人已經拿到了坊圖?”
這可是他們僅有的一條線索,若是斷掉,靖安司除了闔城大索沒別的選擇了。
張小敬道:“還不確定,我已安排姚汝能封鎖祆祠周圍,正在逐一排查附近住戶……”話未說完,賀知章“唰”地睜開眼睛,語氣嚴厲:“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擅封祆祠,會引起多大的騷亂?”
“不知道,也不關心。我的任務只是抓住突厥狼衛。”張小敬回得不卑不亢。
“那你抓住了嗎?”
“如果你們總是召我回來問些無聊問題,那我抓不住。”
李泌微微有些快意,張小敬這傢伙,說起話來總帶着點嘲諷的味道,現在輪到賀老來頭疼了。
賀知章眉頭一皺,這個死囚實在是太過無禮了。他舉起大印,想叫人把張小敬抓起來,先杖二十再說,這時通傳第三次跑進殿內。
“報,祆教大薩寶求見。”
殿內稍熟長安官場的人,心裡都是一突。長安城的胡人多信祆教,一旦起了爭議,光是信衆騷動就能掀起大風波,所以官府與祅教的交往向來謹慎。大薩寶統管
京畿諸多祆祠,影響極大,他忽然至此,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賀知章一陣冷笑。這個無知囚徒,非但搞砸了唯一的一條線索,還惹出了這等風浪。他看了一眼李泌:“長源,你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犯錯了。”
賀知章輕輕點了一句,然後轉過臉去:“綁起來!帶走!”
李泌尷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閃動。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亂子,他也沒法出言庇護。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得令,把張小敬按住,五花大綁,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裡傳來一陣尖利的木腳摩擦地板的聲音,衆人循聲望去,看到徐賓略帶惶恐地站起身來,周圍的書吏都跪坐着,把他襯得特別顯眼。
賀知章眯起雙眼,不動聲色地盯着他。
面對靖安令的威壓,徐賓戰戰兢兢,有心想替好友說幾句辯解的話,可情急之下口吃更加厲害,腦門都是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掙扎了半天,終於放棄了說話的努力,邁步走出人羣,快步走到張小敬身旁——徐賓沒那麼複雜的心思,當初是他把好友送進靖安司,也必須是他送走才成。
賀監是大人物,應該不會爲這點小事記恨我吧……徐賓這樣想,右手去攙張小敬的胳膊,同時低聲說了一句:“抱歉。”張小敬反剪着雙手,面色如常。對一個死囚犯來說,這不算最糟糕的情況,最多是回牢裡等死,和之前沒區別。
只是先給了他一點生的希望,轉瞬間又徹底打碎,這比直接殺他更加殘忍。
賀知章已經對這個窮途末路的騙子沒興趣了,他心裡琢磨的是,一會兒怎麼應對大薩寶。這事仔細想想,頗爲奇怪,祆教的消息什麼時候這麼靈通?這邊纔出的事,那邊立刻就找上門了,莫非背後有人盯着尋靖安司的岔子?
一進入到朝爭的思路,老人的思維就活躍起來。
不料張小敬像是讀出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賀監你別瞎猜了,是我讓姚汝能通知他的。”
聞染的手指非常修長靈巧,可以挑起最細的木香線,也能繡出最精緻的平金牡丹。此時她背靠車廂,右手兩根手指拼命擠住板隙,夾住那枚鬆動的鐵釘頭,一點一點地扭動。與此同時,她還在心中默默地記着馬車轉向的方向和次數。
車子平穩地朝前駛去,車廂裡依然黑暗。那四個押車的守衛一邊兩個,自顧閒談着。馬車內彌散着一股芬芳的香氣,這是斜放在旁邊的香架散發出來的。聞記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濃郁、味道持久而著稱。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響,守衛們不知不覺聊到青樓的話題,個個面帶興奮。其中一人轉過頭來,淫邪地盯着聞染鼓脹的胸口。聞染惱羞成怒,突然大聲尖叫。守衛不得不抽了她一耳光,才使她安靜下來。等到守衛們都回到座位上,聞染緩緩抽回右手,剛纔她趁着尖叫聲掩蓋,把釘子從縫隙中生生拔了出來。
她在黑暗中握緊拳頭,讓尖銳的釘子頭從指縫之間透出。
又過了一陣,車伕在前頭忽然高喊一聲“籲——”,車子速度又降了下來。今天上元節,街上人太多,馬車不得不走走停停。
聞染雙目突睜,一躍而起,一拳砸向剛纔唐突她的那個守衛。拳頭狠狠砸在對方的眼窩上,守衛發出一聲慘叫,聞染拳頭收回來時,指縫間的釘子頭沾滿了鮮血。
其他三個守衛一時間都驚呆了,聞染另外一隻手趁機把香架推翻,合香灑了一地。在狹窄的車廂空間裡,這個阻擋頗爲有效。聞染趁機衝到車廂前部,扯開帷幕,對着車伕後腦勺狠狠捶了一下。
車伕猝然被鐵釘鑿腦,劇痛之下繮繩一勒——馬車正在轉彎,轅馬吃這一勒受驚掙扎,車架子登時失去了平衡,後面車廂裡的人東倒西歪。聞染一咬牙,偏過身子滾落車下。她一落地,打了幾個滾,片刻不敢停留,朝着東邊飛奔而跑。
她之前一直在推算馬車行進的位置,估計這附近是在殖業坊和豐樂坊之間的橫街。這兩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側。她只要沿着橫道往東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兩個又驚又怒的守衛跳下車廂,去追聞染。他們身強體壯,步子邁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聞染的距離。爲首一人跑得最快,追出百步,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浮浪少年獰笑着伸出手,去抓她的頭髮。不料聞染猛然回頭,一包粉末從手裡砸出,在他鼻樑上綻開。
這是她跳車前抓起的一個香包,裡面是給王家小姐特製的降神芸香。這東西對人體無害,但聞記香鋪做工細膩,香料均碾得極細。浮浪少年一下子被粉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腳步去揉。
趁這個機會,聞染一躍衝上了朱雀大街。
她擡起頭,遙遙看見街對面薦福寺的金色塔尖,心裡升起一股希望。那裡就是安仁坊了!
就在聞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時,大薩寶恰好剛剛踏入靖安司的大門。
大薩寶今年六十多歲,此時換上了一件立領白紋緞面長袍,脖子上交叉掛着兩條火焰紋的絲束帶,這是隻有極正式場合才穿的祭服,代表薩寶府對這件事的重視。
一位祆正在祠前衆目睽睽之下被殺,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達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處偏殿獨室裡。這裡沒有侍婢,只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軍士,端來一杯茶。茶是劍閣獸目,倒是不壞,只是茶粉篩得太粗,一看四散的餑沫,就知道煎茶者漫不經心。
過不多時,一位老者推門而入。
大薩寶在長安待了許多年,一看魚袋和袍色,就知道此人身份極高。兩人各自施禮,互通了名姓,大薩寶這才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賀知章,態度凝重了不少。賀知章雙手一拱,徐徐開口道:“驚聞有歹人唐突貴祠,侵戕法士,靖安司既然策京城防賊之重,必不輕忽,已遣精幹官吏通力徹查,絕無姑息!”
等一等!大薩寶覺得不對勁,聽賀知章這意思,一上來就要把靖安司的責任摘乾淨,不由得怒眉一揚,操着生硬的唐語道:“明明是貴司追拿賊黨,引入我祠……”
賀知章立刻截口道:“幸虧教衆見義勇爲,毆斃兇頑,我會向聖人稟明,予以彰表。”
賀知章這兩句話連拉帶打,既撇清了責任,又拋出甜頭,還順帶暗示自己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大薩寶卻不領情,柺杖一頓:“你們靖安司爲了拿賊,導致祆正無辜牽連,這得有個說法。不然信衆哄起,我可壓不住他們。”
祆教在長安是小教,只在胡人商團之間流傳,朝廷以薩寶府羈縻。不過它的信衆行事好聚衆,一旦有什麼糾紛,極易釀成騷動。所以凡涉祆政事務,大唐官員都是如履薄冰,以安撫爲主。這一招,大薩寶屢試不爽。
不料賀知章神情突然一變:“薩寶可知道那兇徒是何人?”大薩寶聞言一愣,賀知章道:“此人是突厥可汗的狼衛,潛入長安,意圖在上元節有害於君上。”
大薩寶一聽,手裡的茶碗咣噹掉在地上。
“突厥人?有害於君上?天上的馬茲達啊……”他接到的報告只說祆正被殺,卻不知道狼衛的事。若事涉突厥,性質完全就變了。大薩寶知道,這是朝廷最不能觸碰的一根紅線。
賀知章敏銳地捕捉到了大薩寶的神色變化,趁機說道:“雖然此人在祆祠前被毆斃,可身上卻有一件重要物事被人取走,不知所蹤——此事不搞清楚,就是潑天的禍事。”
這個暗示很明顯,東西尋不回來,祆教與狼衛脫不了干係。如果大薩寶一意孤行,鼓動信衆鬧起事來,那就是裡通突厥的叛亂之罪。
大薩寶連忙高聲分辯道:“我教祆正是被賊人殺死的,絕無可能勾結突厥人。”
本來是他興師問罪,這一句講出來,氣場霎時易勢。不過賀知章並非乘勝追擊,反而微微一笑道:“本官素知祆教明禮篤誠,豈會與奸人勾結,爲賊所乘而已。”
大薩寶鬆了一口氣,賀知章又聞言道:“善神馬茲達有云:善思、善言、善行,皆爲功德。爾等棄絕三惡,奉守三善,又豈會爲虎作倀?”
大薩寶一聽此言,雙目精光大射。馬茲達是祆教正神之名;三善三惡云云,皆是教中習語——賀知章是怎麼知道的?
要知道,祆教教義繁複,在長安始終未能大興。朝廷官員多以“胡天”“胡神”代稱,從無興趣深入瞭解。大薩寶從波斯來長安二十餘年,知音難覓,一直深以爲憾。賀知章這一番話,可是第一次有大唐最高級的官員認真引用本教經義。
賀知章見火候差不多到了,肅容一拜,滿懷深情道:“今日長安有事,正需要尊者與我靖安司行個方便,一併躬燃純火,盪滌宵小啊。”
一聽到“躬燃純火”四字,大薩寶眼眶幾乎都溼潤起來。祆教以火爲尊,這四個字真真打中了心思。老人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放開柺杖,雙手攏作火焰形狀橫在胸前,向賀知章深施一禮。
“祆衆,願爲賀監前驅!”
朱雀大街是一條寬闊恢宏的南北通衢大道,整個長安城的南北軸心。路面中央微微拱起,兩側有深溝,東西寬約一百五十步。路面覆着一層厚厚的滻河沙,有如一條青白色大江,將長安外郭城區分成長安、萬年兩縣。道路兩側種着高大挺拔的槐樹與榆樹,每隔一百步還有一對東西對立的石雕,氣勢宏大**。
這是天子御道,老百姓只能沿指定的九個路口橫穿,不能越線,也不許快跑。聞染踏上這條路之後,只能站在隊列裡,緩緩向前移動。好在那兩個追來的浮浪少年也不敢在御道造次,只能遠遠在人羣裡跟着。
聞染一路有驚無險地走到對面路口,長長舒了一口氣。安仁坊裡的貴人極多,府邸可以向街直接開門,不必通過坊門。所以從坊牆掃過去,一溜有十幾座大的雕楣朱門。王家小姐的府邸大門就在右起第三家,門下有四棵榆樹,立有兩尊忠義石獸與十二根大戟,好認得很。
王家小姐的父親是朝廷大員,到了她那裡,自己應該就安全了。
聞染念及於此,快步上前。當她快接近王府朱門時,那大門忽然嘎啦嘎啦朝兩側打開,從裡面駛出一輛奇特的車子。
這車子的拉乘不是馬不是牛,而是兩峰白駱駝,車廂左右都是雲木低欄,沒有頂檐,一眼望去似是拖着一張羅漢牀。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扶在前欄,向前張望。她頭頂用銀繩挽了個高髻,身披翻領碧色長衣,足蹬紅雲靴,看上去颯爽英武。
聞染站在石獸旁喊道:“王家姐姐!”那女子探下身子來,笑道:“喲,這不是聞染嗎?你身上好香啊,隔着十里都能聞見。我訂製的降神芸香帶了嗎?”
聞染正要解釋,王家小姐一揮手:“來,上車再說吧。”
聞染提起襦裙角縱身跳上車。車欄裡擺着一張厚厚的茵毯,一排亮漆食盒裡盛着各色點心,角上還擱着個小巧的六角薰香爐,一個侍女正小心地侍弄着這些器具——儼然一副踏青野遊的架勢。
王家小姐叫王韞秀,她玉指一挑,炫耀道:“你來得巧,正好我新得了這一部奚車,正準備出去逛逛。這可是草原來的新鮮玩意,全長安城就這一輛,別人家可沒有——
來,披上這件胡袍,不然坐起來就沒氣氛了。”
聞染本來要說自己的事,可王韞秀顯然對她的事情不感興趣,只是滔滔不絕地說着這車子的妙處。聞染知道這位閨秀性子驕蠻,頗好胡風,不敢攪她的雅興,只得接過胡袍披上,耐着性子等她說完。
說話間,奚車出了王府,轉向南側,沿着安仁、光福、靖善幾坊一路趟下去。那兩個浮浪惡少看見她登上王家的奚車,不敢上前,又不能走開,只得遠遠綴在後頭。好在駱駝行走不快,他們步行倒也跟得上。
奚車一過靖善坊,周圍行人就少了很多。長安南城不似北城繁盛,民居寺觀不甚密集,顯出幾分荒僻氣象。車子行至一處路口時,車伕忽然把駱駝停住。王韞秀不滿地問怎麼回事,車伕說將作監的人在修路,讓我們繞行。
前方確實立起了一塊寫着“外作”的柳木牌,遠處幾個袒露半臂的民夫臉蒙白巾,正用木耙颳着沙土。王韞秀冷笑:“區區將作監的奴婢,也敢攔本姑娘的車?給我闖過去!”
聞染正琢磨着何時開口,忽然耳邊響起一陣沉悶的轟隆聲。她轉過頭,瞳孔在一瞬間驟然緊縮。這裡地勢很低,在路口右側的高坡上,一輛滿載石料的無馬大柴車正飛馳而下,遙遙對着坡下的奚車撞過來。
柴車分量極重,從坡上衝下來就像一隻失去控制的瘋狂巨獸,車輪轟隆,勢不可當。聞染髮出尖叫,車伕急忙馭動駱駝,可倉促間哪裡來得及。柴車挾着極猛極重的風雷之勢,狠狠地撞在了奚車側面。
一連串木料開裂的巨響傳來,奚車被生生撞碎頂翻,整個車體倒扣在地上,頃刻間就被石塊掩埋。
這個意外驚動了附近街鋪裡的武侯,他們紛紛趕過來查看。那幾個將作監的民夫忽然直起腰來,從沙土堆裡掏出短刀,朝武侯們撲去。這些人籌謀已久,下手狠辣,那些武侯幾乎一瞬間就被全數斬殺。一個恰好走過的賣果婦人轉身要跑,一個民夫擲出一刀,正中她後心,也倒在了血泊中。
這些民夫料理完武侯,聚攏到碎爛不堪的奚車旁邊。奚車二輪朝天,把乘客全扣在了底下。幸虧這車是低欄深底,像盒子一樣罩住了她們,而不是直接壓下去。車伕就沒那麼幸運了,他被壓在兩峰駱駝下,筋骨斷折,眼見活不成了。
民夫們把車子側邊的木板踹開,拖出裡面的三名乘客,發現那個侍女穿着的女子已經喪命,其他兩個人只是驟受衝擊暈倒。一個民夫摘下臉上的白巾,露出曹破延的嚴肅面孔。
“哪個是王忠嗣的女兒?”他問。其他幾個人都搖搖頭,表示分辨不出來。這兩個昏迷不醒的女子都穿着胡袍。曹破延擡起頭,瞧了一眼遠處慢慢聚集起來的路人,一揮手:
“沒時間了,砍下她們的手臂和頭,都帶回去,慢慢分辨。”
曹破延擡起刀來,正要剁下去,卻被旁邊一個叫麻格兒的狼衛給攔住了。麻格兒是個粗豪大個兒,比曹破延還高:“右殺貴人交代了,要捉活的。王忠嗣殺了他的兒子,他必須親眼看着仇人的親眷死去。”
曹破延喝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些私人恩怨!帶着兩個活人,這是多大的累贅!擱哪兒去?”
麻格兒回答:“右殺貴人說有一處備用宅子,可以……”
“那也要佔據多餘的人力和時間!狼衛效忠的是大汗,不是右殺的一己私利!”曹破延手腕用力,奮力砍去,不防麻格兒也抽出刀來,噹啷一聲架住。
曹破延大怒,這個麻格兒是他選拔進狼衛的,現在居然敢違抗命令!他正要出言訓斥,卻看到周圍一圈狼衛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頂發已經被削去,嚴格來說,現在的身份比草原上的牧奴還低。
這些狼衛現在跟隨他,是因爲右殺貴人有過吩咐。如果他和右殺貴人的命令發生衝突,狼衛絕不會顧及同袍之情,因爲右殺代表的是大汗。
曹破延一心希望對大汗盡忠,諷刺的是,阻止他的卻正是其他狼衛對大汗無可置疑的忠誠。
對峙沒有持續多久,曹破延長長吐出一口氣,把刀放下。麻格兒如釋重負,他太瞭解這位老長官,真要發起威來,在場的誰也攔不住。
“延州的貨快到了,這是最重要的事,我必須親自去接應。人質你們自己送去吧。”曹破延轉身離開,頭也不回。
麻格兒也不敢麻煩他,連忙吩咐其他人把聞染和王韞秀拖上一輛事先準備好的四面掛帳的大車,迅速離開路口。
在更遠處,兩個浮浪少年呆傻在原地,面對着半條街的鮮血不知所措。
賀知章再度走回到大殿。他的臉上掛着一種微妙的尷尬,脖子上多了一條火焰狀的束帶。這個略顯滑稽的造型,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卻又不敢笑出聲。
賀知章看了一眼張小敬,沒多說話,徑直走到李泌跟前,遞去一卷略顯破舊的名冊。李泌只是簡單地翻了翻,立刻交給徐賓。靖安司的書吏們又開始調閱各種卷宗案牘,大案牘術又運轉起來。
張小敬雙手抱臂,站在殿口,有些放肆地盯着檀棋。她感覺既厭惡又無奈,真想狠狠甩一月杆過去,可又不能,因爲這個猥瑣的登徒子,剛剛創造了一個奇蹟。
賀知章和大薩寶的會面,完全是張小敬的主意。
根據他的推測,突厥人應該是在懷遠坊祆祠有一個內線,冒充信衆。狼衛故意逃去祆祠,是有預謀的,爲了方便他的同夥取走坊圖。
祆教相對封閉,信衆之間彼此相熟。因此這個內線不大可能臨時安插,恐怕已潛伏了一段時日。
每一個祆教徒,都要定期來祆祠祭火,奉獻香料、油脂與金錢,都有記錄。若想知道此人身份,最好就是取得祆教的供奉名錄。有了這份名冊,再和長安戶籍做對比,憑靖安司強大的廟算能力,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這就是爲什麼張小敬主動通知大薩寶。沒他的配合,那份名冊可不太容易拿到手。
接下來,就是如何說服大薩寶配合的問題,聲望崇厚的賀知章顯然比李泌更適合交涉。
儘管對張小敬毫無好感,可爲了長安大局,賀知章也只能勉爲其難地聽一次死囚的話。那一番感動祆正的言辭,正是張小敬教賀知章說的。
祆教的人對金錢、權勢不是特別在乎,唯獨對能溝通教義者極有知己之感,循這個路數去遊說,非但消弭了信衆騷亂,大薩寶還主動配合,立刻派人去取了懷遠坊供奉名錄來。
檀棋看向張小敬,眼神複雜,這個男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一切,連賀知章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按他的規劃行事——現在纔是最有趣的部分,檀棋饒有興趣地想,賀監會怎麼處置他?是收回成命,還是堅持驅逐?
可先動的不是賀知章,而是張小敬。他把手臂放下,撣了撣眼窩裡的灰,朝殿外走去。李泌眉頭一皺,問他哪裡去。張小敬似笑非笑:“這問題,不該問我吧?”殿裡一時沉默,就連埋頭查閱的書吏們,動作都略慢了幾分。
賀知章“咳”了一聲:“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駐,但老夫對你並無成見。你今日功勞,不會唐捐。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來。”
“那就送點紙錢吧。”
“哦?”這個要求出乎了賀知章的意料。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將死去的長安和百姓。”
聽到這回答,賀知章氣息爲之一噎,他被這句話氣得手抖。張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邁去。李泌突然伸手攔住了他,衝賀知章厲聲道:“賀監!此人於今日有大用,難道不可從權?”
賀知章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是原則問題。
李泌細眉一豎,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擱。檀棋大驚,公子這是要翻臉以辭官相脅了,爲了一個死囚,至於到如此地步嗎?
這印信還未擱下去,殿角一個小吏突然高聲道:“李司丞,您看這個!”然後遞來一束公文。李泌一看,連忙拿給賀知章。賀知章眼神輕輕一掃,雙肩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神情如遭雷擊。
這是一條訊報,來自延壽坊的街鋪巡兵。
街鋪在諸坊皆有。百姓之間有了糾紛或者看到什麼異狀,往往先報本坊街鋪,謂之訊報。靖安司爲了及時掌握整個長安城的動靜,李泌要求各處街鋪的訊報事無鉅細,都要報來一份,有專人甄選分揀。
這條訊報稱:有百姓在延壽坊旁的橋下發現一具男子屍體。經初步勘驗,死者脖頸爲巨力拗斷,衣衫被擄。附近酒肆的飲客已辨認出此人身份——焦遂。
長安城飲酒成風,其中有八人最負盛名,號稱“飲中八仙”。爲首即是賀知章,還有李白、李適之、李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個白身。賀知章與他從開元初年起便爲酒友,兩人交誼極篤。
賀知章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接到老友的死訊。
李泌沉聲道:“延壽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們懷疑曹破延上岸之處。焦遂的死狀,與崔六郎一樣,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這句話的衝擊更大,賀知章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快扶住賀監。”李泌不動聲色道。
檀棋趕緊上前一步,攙住賀知章胳膊。她感覺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動着,身子搖擺。他一直有風頭眩的毛病,驟聞噩耗,竟有發作的跡象。
幸虧靖安司這裡備有茵芋酒,趕緊給他灌了一杯。這藥酒是藥王的方子,賀知章喝完之後,情況總算略見好轉,可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畢竟他已八十多了,體虛神衰,故友亡故,又最傷心神。
賀知章掙扎着想起身,可頭暈目眩隨之加劇。他長長嘆息一聲,知道這病一犯,便沒辦法視事。他把李泌叫到身前:“此間……只得暫且仰仗長源你了。”他停了停,又壓低聲音道:“張小敬這個人,可用而不可留。一俟狼衛落網,必須立刻處置,否則後患無窮——靖安司的敵人,絕不只是突厥人呢……”
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老人的全部精神。檀棋連忙派人準備牛車,喚了一位醫師隨行,將他送回自宅去修養。李泌肅立原地,拂塵抄在胸前。
等賀知章離開之後,張小敬眯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時機。”語氣半是欽佩半是嘲諷。
“事急從權。”李泌面無表情。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檀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她動手把案上文牘收拾乾淨。焦遂的那封訊報放在最上面,她順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一般訊報的右上角會標有李泌的簽收時間,這封是午時二刻簽收,恰好是賀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她蛾眉一皺,公子早就看到這消息了,可爲何拖到剛纔方對賀監講起?難道說……
這個太離譜了,檀棋擺了擺頭,把這些荒唐念頭趕出腦外。
這時徐賓已經捧着一卷文書跑過來。憑藉大案牘之術和祆教的戶籍配合,他迅速地找出一個可疑之人。
此人叫作龍波,來自龜茲,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爲市籍,同年拜入祆教,就住在懷遠坊內,一直單身。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給祆祠的供奉陡增,爲此還特受褒獎。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漏。戶籍上要寫清相貌,若是舊冊不造,則有可能冒名頂替。
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李泌讓望樓通知,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內,忽然陷入空閒狀態。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嗯?那個叫岑參的臭小子呢?”那個傢伙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受僱於突厥人,不審問清楚可不成。
崔器在旁邊立刻答道:“身份已經審清楚了,是仙州鄉貢士子,籍貫南陽,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他又補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爲相。睿宗時家族受株連流徙。父親岑植,曾做過仙、晉二州刺史。應該和突厥人沒關係,單純……比較愣吧?”
一個破落官宦子弟,難怪在騎囊裡放了那麼多詩文,這是打算在開科前投獻邀名呢。
李泌現在滿腹心思都在狼衛上,一聽岑參是這來歷,袍袖一拂:“哼,壞了這麼大的事,別想逃責,先關一陣再說。”周圍人心裡清楚,倘若突厥人真幹出什麼大事,這就是現成的替罪羊。這個來京城赴考的可憐士子,這次別說中進士了,只怕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張小敬唸叨了一句“那小子身手倒還不錯”,也就不說了。現在時間越發緊迫,這些無關的事暫且都放了放。兩人同時趨向沙盤,看着盤中那標記着“懷遠坊”的模型。
此時在真正的懷遠坊內,姚汝能一腳狠狠地踹開木門,闖進屋去,舉弩轉了一圈,發現空無一人。
龍波的住所是個無院直廂,進門後只有一間正廳和一側廂房,不良人一擁而入,霎時把屋子擠得滿滿。此人獨居,傢俱不多。靖安司沒費多大力氣,就從牀下搜出一批突厥風格濃郁的小物件,有金銀器物,有羊皮紙,還有幾盒馬油膏。
看來龍波與突厥人有勾結,當無疑問。只可惜其人不在屋中,不知去向。姚汝能派人去附近詢問鄰居,鄰居們紛紛表示,龍波很少與旁人來往,不知道他以何爲營生、常去哪裡。
姚汝能不甘心,迴轉屋裡又兜了幾圈,忽然發現一個可疑之處。正廳裡有個竈臺,竈臺上方貼着一張竈君神像。祆教奉火爲神,信衆要一日三次在家祭竈火,怎麼可能會貼個漢地竈君在上頭?他湊過去,看到紙面乾淨平滑,少有煙火痕跡,伸手一摸,發現紙頭的牆壁有些凹陷。姚汝能心中一動,把神像扯下去,裡面露出一個磚槽,擱着一塊方形木牌。
這塊木牌有巴掌大小,四角刻着牡丹和芭蕉紋形,皆是陰刻粉描。正面刻着“平康里”三字楷書,背面刻着“一曲”字樣。
姚汝能一愣。平康里在長安城東邊,是一等一的煙花銷金之地,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木牌叫“思恩客”,只有熟客纔會頒出,憑此可直入簾中。這位龍波別看生活清苦,在那裡可真是投入不少呢。
龍波以信衆身份潛伏,平日謹小慎微,心中難免壓抑空虛。唯有去平康里消磨時光。那裡客來客往,皆是虛情假意,可以暫時放鬆一下,很符合一個暗樁的心態。
不過平康里的姑娘太多,皆有假母管着。這牌子是哪一位假母發放的,尚需調查。
姚汝能迅速把消息傳回靖安司,李泌對張小敬道:“平康里在萬年縣界,那是你原來的轄區。舊地重遊,辦起事來應該輕車熟路。”
“輕車熟路嘛……”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周圍官吏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檀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天底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看到平康里的那些女人就邁不開腿。相比之下,公子潔身自好,可比他們強太多了。
張小敬叫上姚汝能,轉身欲走。李泌忽然又把他叫住:“嗯……之前的事,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如今賀監已放權,我的承諾依然不變。”對他來說,這算是委婉的道歉。
“現在我可沒有接受道歉的時間。”
張小敬簡短地回了一句,匆匆離去。
李泌望着張小敬的背影,大爲感慨。這個人行事大膽,心思卻很縝密,接手調查時明明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竟被他無中生有,硬生生劈出一條路來。更可怕的是,祆教的抗議本是一場大禍,結果卻被他信手一翻,一石三鳥,既平息了薩寶怒火,又獲得了新的線索,還堵住了賀知章的嘴。
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果然名不虛傳。
李泌內心忽然涌現出微妙的不安感。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心甘情願爲自己所用嗎?闔城性命這麼一個大義名分,真的能束縛住他嗎?
李泌自度,如果他與張小敬異地而處,對剛纔的事情一定心懷怨懣。辛辛苦苦奔走效力,居然還要被人猜疑和羞辱,誰還會盡心辦事?一想到他始終掛在嘴角的那抹淡淡嘲諷,李泌便有些頭疼,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可真不好。
看來賀監所說,也不無道理,對這個人,是要提前留份心思纔對。姚汝能畢竟太稚嫩,而崔器又太粗疏,這兩個人未必應付得了。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情,急需解決。
李泌想到這裡,不覺有幾分疲憊涌上心頭。他把拂塵往胳膊上一搭,高聲道:
“檀棋,跟我來!”
李泌叫了一聲,帶着她來到殿後退室裡去,特地關上房門。確認四周無人之後,李泌道:“我要離開一下。”
“咦?您去哪兒?去多久?”
檀棋有點迷惑,情況已是十萬火急,這個時候離開?李泌擡手捏了捏鼻樑:“賀監離任,許多事情得重新佈局,我必須得去跟宮裡那位交代一下,大約半個時辰就回來。你對外就說我在退室休息,不許任何人進來。”
檀棋想到那一封蹊蹺的訊報,不由得脫口而出:“賀監……原來是公子你……”她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公子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必點破?
李泌卻沒有動怒,反而長嘆一口氣:“此事我並不後悔,只是賀監位高名重,牽扯太多,我必須跟那一位坦承前因後果,以免他被動。”
“可……公子若不說,誰會知道?”
李泌搖搖頭,嗓音變得深沉:“我李泌絕不會對他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