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午初

這兩匹馬你追我趕,在坊裡的街道上奔馳,

不時驟停急轉,掀起極大的煙塵。

路上的車子行人紛紛閃避,引發了更多騷亂。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午初。

長安城,長安縣,西市。

西市的市面,並未因剛纔的騷亂而變得蕭條。隨着午時臨近,諸坊的百姓鄉紳、高門府上的白袍採買、散居京城的待選官吏、全國各地的投獻文人等都一窩蜂地擁來,指望能搶購到最新進城的胡貨。甚至在人羣中還能見到許多頭插春勝的女眷,她們不放心別人,非得親自來挑選不可。

張小敬走在街頭,行步如飛。在他身後,緊緊跟着一個稚氣未脫的圓臉年輕人。此人叫姚汝能,是才加入靖安司不久的年輕幹吏,京輔捕吏出身,有過目不忘的才能。李泌派他來,協助張小敬進行調查——當然,也存了監視的心思。

“張都尉,您是要去哪裡?”姚汝能忍不住開口問道。張小敬的腳程太快,周圍人又多,必須竭盡全力才能跟上。

張小敬腳下不停:“柔嘉玉真坊。”

這柔嘉玉真坊的名字,姚汝能倒聽過,乃是個專供女子面藥口脂的鋪子。鋪子裡都是大食販來的秘製養容藥膏,效果奇佳,在長安城的貴婦圈相當有名,店主是西市數得着的豪商。

姚汝能忽然超前一步攔住他:“請您解釋一下去這裡的目的。”張小敬眉頭一皺:“都什麼時辰了,你還在這裡囉唆!”姚汝能一本正經地說道:“您現在身份特殊,行事須得先說明緣由,也好讓李司丞放心。”

“我若不說明呢?”

姚汝能一握腰間刀柄:“我隨時可以抓您回去。”他話音剛落,張小敬五指伸過來,一下抓住刀鍔,輕輕一掰,那佩刀便要離身。姚汝能急忙側身去搶,不防張小敬腳下一鉤,他登時撲倒在塵土裡。

張小敬俯視着他,冷冷道:“我若真想跑,你現在已經死了幾次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姚汝能狼狽地從土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掉身上的土,連聲喊道:“喂,張都尉,你這麼幹,我可是要上報的!”

張小敬理都沒理他,徑直朝前走去,姚汝能只得氣急敗壞地跟了上去。

玉真坊在西市東南二街口的北側曲巷內,需要拐一個彎,恰好可以擋住外街的喧囂和視線。

一入坊內,迎面是三面椒香泥牆,上頭分列九排長架,架板都用粉綾包裹,上頭擺着大大小小的琉璃瓶與瓷器。此時只有十幾個身披各色帔帛的女子,她們不時低聲垂頭交談,露出雪白的脖頸。伽香的味道輕柔地瀰漫四周,令人沉醉。

夥計一見進門的居然是個男人,呆愣了一下。張小敬把腰牌一晃,沉聲道:“靖安司辦事,帶我去見店主。”夥計還要講話,張小敬獨眼一眯,朝那些女子掃去。夥計不敢驚擾顧客,只得說去通稟掌櫃,張小敬卻一把拽住他胳膊,徑直向坊後走去:“軍情要事不容耽擱,我隨你去!”夥計還要掙扎,被他用刀柄一磕腰眼,登時不敢動了。

就這樣,張小敬拽着兩股戰戰的夥計,大剌剌地朝後面走去。姚汝能緊隨其後,他對這個做法倒是無異議。時間緊急,哪能容他慢吞吞地來回通稟。

坊後是一個開間大院,一個胡人胖子正斜靠在鉤紋團花的波斯氈毯上,左手拿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隱囊,屈左腿而坐。旁邊一個黑靴小侍捧壺而立。中庭一個美貌歌姬正圍着一棵梅樹唱着《春鶯囀》,且歌且舞。

張小敬他們一闖進來,歌舞登時進行不下去了。兩名護衛走過去想要阻止,店主卻皺了皺眉頭,揮手讓他們退開:“閣下是……?”

“靖安司都尉,張小敬。”張小敬放開伙計,亮出腰牌,然後示意姚汝能把院門關上。

“哦……可是萬年縣的張閻羅?”店主在長安待了許多年,稍微有點名氣的人,他都有耳聞。萬年張一眼,號稱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乃是鎮壓東邊混混們的一尊殺神。不過……聽說他早幾個月犯事被抓,判了絞刑,怎麼這會兒又出獄了?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一拱手:“有幾個問題,要請教尊駕。”

店主伸出右手食指,慢條斯理地順着嘴角的鬍鬚滑動,一直滑到高高翹起的一撇須尖,才意猶未盡地放下。張閻羅這是沒錢過節了吧?居然敲詐到了玉真坊的頭上,也不問問這坊和宮裡的關係。

“來人,給張爺取一匹路絹來。”

官定素絲一匹四十尺,做尋常交易之用。若是長途運輸,還要再多疊四十尺,謂之路絹,只適合騾馬馱着,常人根本沒法抱走。店主故意給路絹,存了有意羞辱的心思。

想要錢?那就自己當畜生馱着出去。

張小敬走上前去,作勢要接。店主輕蔑一笑,可他笑意還沒消失,就看眼前白光一閃,一把利刃架到了脖子上。

別說店主,就連姚汝能也是大吃一驚。他本以爲這個死囚犯和店主有什麼交情,想不到居然上來就動了狠手。姚汝能“唰”地抽出佩刀,卻不知該掩護張小敬,還是該阻止他。

這時一羣玉真坊的夥計衝進來,姚汝能的心和刀同時一橫,學着張小敬的樣子厲聲道:“靖安司辦事,都給我站開!”那羣夥計果然不敢上前了。

張小敬的聲音依然冷漠:“我的問題還沒問呢。”

“你敢動我一下,就等着被蹍死吧!”店主惱羞成怒。

張小敬垂下頭,湊到店主耳邊:“不瞞你說,在下是一個死囚犯。辦不成差事,回去也是死——你猜我會怎樣做?”店主望着那隻森森獨眼,心中一緊,他最怕的是不守規矩的瘋狗。他眼神閃動數息,只得開口道:“你到底要問什麼?”

張小敬把刀口挪開一點:“最近你有沒有和突厥人打過交道?”

店主對這個問題有點詫異,不過很乾脆地答道:“沒有!”

“那你聽過最近有什麼商家和突厥人接觸嗎?”

“沒有。突厥人?在長安都多久沒看見了。”

突厥早在貞觀年間已一蹶不振,西突厥在顯慶年後也分崩離析,只剩下幾個小部族在草原上時反時歸。至於留在長安的突厥人,已完全歸化。除了俘虜、使節和赴京朝覲的酋長們,長安不聞突厥之名已經許多年了。

“不如把你的人叫過來問問,也許他們知道呢。”張小敬堅持。

店主只得吩咐夥計們過來,一個一個詢問有無和突厥人有接觸,結果自然都是否。張小敬揮手讓他們散了,繼續問道:“那麼你知道西市誰家裡有長安坊圖?”

店主一聽,連忙搖頭:“別家有沒有不知道,反正我沒有。”他又補充了一句:“這有違大唐律令,形如謀反,誰敢私藏?”

張小敬收起刀來,退後一步:“實話好教你知,最近有幾個突厥人潛入長安,想在上元節鬧事,如今只缺一張長安坊圖。你沒收藏就最好,不然朝廷事後查出誰傢俬藏了坊圖,那可是潑天大禍。”

店主這才明白,爲何這個官差辦事如此急吼吼的,原來還有這一層因果。他直起身子,換了一副關切的表情:“小老雖只一介商賈,也有報效朝廷之心,不知那幾個突厥人什麼形狀什麼來歷,小老也好幫忙探聽。”

張小敬冷冷道:“不必了,若見到可疑之人,及時報官便是——對了,此事是朝廷機密,不可說與旁人。”

“自然,自然。”店主連聲答應,剛要吩咐奴婢端來幾瓶琉脂淨膏子給幾位抹手,一擡頭,兩人已經離去。店主見他們走了,雙腮贅肉一斂,喚來一個心腹小廝,耳語了幾句。

張小敬等人離開玉真坊,在曲巷口對面的一處旗幌下站定,對姚汝能道:“你記下剛纔坊內所有夥計的面孔了麼?”

姚汝能點點頭。

張小敬道:“你仔細盯着玉真坊前後門,有什麼可疑的人出來,讓西市署的不良人綴上去,看他們進了哪家商號,記下名字。”

姚汝能這才恍然大悟,張小敬是在敲山震虎。剛纔那麼一鬧,店主必然心中驚駭,趕緊去提醒那些私繪了坊圖的商家——這樣一來,只消盯住玉真坊的使者,便可知道誰藏有坊圖。有了店家主動帶路,這比一家一家去盤問省事多了。

這種做法看似粗暴,卻最省力氣。姚汝能看向張小敬的眼神都變了,不是積年老吏,可想不出來這招,分寸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您怎麼知道玉真坊有問題?”姚汝能好學地問道。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回答:“隨便選的。這西市豪商裡,身家清白的可不太多。”

姚汝能“噝”了一聲:“……萬一猜錯了呢?”

“那整個長安城就會完蛋。”

“……”

姚汝能以爲這是張都尉在開玩笑,可對方臉上殊無笑意。

姚汝能是京畿岐州人氏,家中世代都是捕盜之吏,父親、伯父先後死於賊事。後來朝廷垂恩,破格把他拔擢到長安爲吏。所以他臨行前發下過誓言,一定要在長安城做個讓惡人聞風喪膽的幹吏,纔不辱家門。

張小敬幹了九年不良帥,整個萬年縣都服服帖帖的,這在姚汝能看來,簡直是一個最完美的偶像。他出發之前暗自激勵自己,一定要從這位老前輩身上多學點東西,說不定未來也能當上不良帥甚至縣尉。沒想到這一位張都尉,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姚汝能想象中的捕盜老手,應該正氣凜然,像一把陌刀似的鋒芒四射,賊盜爲之束手。可這位張都尉,行事說話都透着一股邪勁,具體哪兒不對說不上來,總之是隱隱帶着來自黑暗面的不安氣息。他忽然想起李泌臨行前的叮囑:“對此人遠觀即可,不可近交。”不由得心中一凜。

這時張小敬忽然問道:“你做捕吏沒多久吧?”

“啊?對的,三個月零八天。”姚汝能回答。

“那我問你,做捕吏該當如何行事?”

“自然是疾惡如仇!”

張小敬惋惜地搖了搖頭:“那在這個城裡可活不了太久。”

姚汝能站起身來:“我敬重您是前輩,也欽佩您的手段,可您別打算用這種言辭嚇跑我。我會繼續履行職責協助您,同時上報一切可疑動向,除非您把我殺死。”

面對這個軸人,張小敬也有些無奈。他比了個隨便你的手勢,什麼都沒說。

不良人們這時已經慢慢聚攏過來,姚汝能交代了幾句,忽然想到一個細節,回頭問道:“張都尉,倉促之間,人手有限,那些商號平時進出的人那麼多,該怎麼盯梢纔好?”

“只盯胡人。這種事,他們不會信任外族。”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

其實大唐從來不以血統而論,長安城漢胡混雜,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即使是靖安司的屬員裡,也頗有幾個精通算學、熟知行商的胡吏。不過夷夏之防這種論調,總會有人偶爾在心裡嘀咕。

“涉及胡人,要不要跟西市署報備一下……”姚汝能剛提出點意見,就立刻被張小敬不客氣地打斷:

“我現在需要的是手和腳,不是一張嘴!”

姚汝能不敢耽擱,領命而去。靖安司並沒有自己的不良人,不良人都是從各坊各署就近徵調,需要花點時間。

張小敬站在旗幌下,雙手抱臂一動不動,表情凝滯,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此時太陽已快行至天頂,時間正像渭水一樣飛快地流逝着。他的獨眼一直望向遠處的望樓。望樓上一片平靜,尚無任何旗幟揮舞。

他等待的另外一個消息,至今還沒有動靜。

與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此時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所有的書吏都埋首於無數卷帙之間,殿中只聽見卷軸被展開的唰唰聲。

僕役們一刻不停地從外面抱來更多卷宗,堆在書吏案前。爲了提高效率,他們會提前把卷軸展開,鋪在一個簡易的竹插架上。這樣書吏可以直接瀏覽內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費時間。

每位書吏都配發了三具插架:一架用來展卷,一架用來瀏覽,一架用來卸卷,保證書吏在任何時候擡眼,都有現成的卷子可以閱讀。

他們必須在兩刻之內,完成一件既簡單又困難的工作。

開元年後,突厥和大唐之間的貿易一直處於停頓狀態,但雙方的需求卻不會因此消失。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這其中的商機,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條中轉商路。他們從草原收購毛皮牲畜,以西域貨物的名義運入長安,再從長安運出綢帛茶鹽,輾轉運去草原。不少長安的胡賈大商號,都與突厥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李泌調來了近五年來所有進出長安的商隊過所,重點核查羊皮、牛筋、泥鹽、鐵器這四宗貨品的入出量。前兩者是草原特產,後兩者是草原急需,哪幾個商號經手的貨量越大,說明與突厥人的聯繫越緊密——對靖安司來說,這意味着曹破延找上其門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是張小敬在臨走前跟李泌定下的辦法。

在往常,這些統計數字,得讓戶部忙上幾天纔能有結果。但現在時間比珠玉還寶貴,這些各部調來的案牘高手只好拼出命去,算籌差點都不夠用了。

李泌雖然沒參與具體事務,但他揹着手,一直在書案之間來回踱步,彷彿一位國子監的老夫子。過了一陣,他掃了一眼殿角水鍾,然後又煩躁地搖了搖頭,轉回到沙盤前。

“檀棋,你覺得張小敬這個人如何?”李泌忽然問。

檀棋正在把望樓最新的通報擺在沙盤上,聽到李泌發問,不由得厭惡地聳了聳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個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爲何把前程押在一個死囚身上。”

檀棋是漢胡混血,鼻樑高聳,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親是小勃律人,從小在李家長大,聰慧有識,所以最得李泌信任,說起話來很隨便。

聽到檀棋的問話,李泌用指頭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場救下李衛公時,曾有一句聖訓:使功不如使過。太宗能用李衛公,我爲何不能駕馭此人?”

檀棋撇撇嘴:“他哪裡配和李衛公比。”

“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你可不要做紅拂啊。”

“……呃。”檀棋面色一紅,話登時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泌哈哈大笑,疲勞稍去,忽然又輕輕嘆息一聲:“你若知道他的來歷,就不會這麼說了。”

“難道還是羅剎鬼轉世不成?”檀棋撇撇嘴。

李泌道:“那是在開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騎施部的蘇祿可汗作亂,圍攻安西的撥換城。當時在撥換城北三十里,有一處烽燧堡城,駐軍二百二十人。他們據堡而守,硬生生頂住了突厥大軍九天。等到北庭都護蓋嘉運率軍趕到,城中只活下來三個人,但大纛始終不倒——張小敬,就是倖存的三人之一。”

檀棋用衣袖掩住嘴脣驚訝,光從這幾句不帶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慘烈的血腥味道。

“張小敬歸國敘功,授勳飛騎尉,在兵部只要打熬幾年,便能釋褐爲官,前途無量。可惜他與上峰起了齟齬,只得解甲除籍,轉了萬年縣的不良帥,一任就是九年。半年前,他因爲殺死自己上司而入獄。”

檀棋倒吸一口涼氣,不良帥的上司,豈不就是萬年縣的縣尉?下殺上,吏殺官,那可是不義之罪,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惡之一。

“爲什麼他會殺死自己上司?”她問。不過李泌只是微微搖了一下頭,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氣,不該說的絕不會說,於是換了一個問題:

“公子你爲什麼會選這麼危險的傢伙?”

李泌擡起手掌,猛然在虛空一抓:“只有最危險的傢伙,才能完成最艱鉅的任務。長安城現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剛的猛藥不可。”

檀棋嘆道:“公子的眼光,檀棋從不懷疑。只是周圍的人會怎麼想?賀監又會怎麼想?還有宮裡那位……公子爲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負擔。”

她太瞭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這種地方,就是個天然的靶子。哪怕有一點點錯漏,執掌者就要面臨無數明槍暗箭。

李泌把拂塵橫在臂彎,眼神堅毅:“爲他也罷,爲黎民百姓也罷,這長安城,總要有人去守護——除我之外,誰又能有這心智和膽量?我雖是修道之人,亦有濟世之心。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這時徐賓捏着一張紙匆匆跑過來,口中高喊:“名單出來了!”

徐賓他們完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居然真的在兩刻之內彙總出了數字。名單上有七八個名字,都是這五年來四類貨物出入量比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只是簡單地掃了一眼名單,立刻說:“傳望……不行,望樓轉譯太慢——張小敬現在何處?”檀棋知道公子已經進入任事狀態,收起談笑,指着沙盤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在沙盤上,代表張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賁軍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衛的黑陶俑不一樣。

“用快馬,把這份名單給他送去。”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馬,騎手隨時待命,專門用來傳遞內容複雜的消息。名單被飛快地捲入一個小魚筒內,騎手往袖管裡一插,一夾馬鐙,應聲而出,馬蹄聲迅速遠去。

與此同時,大嗓門的通傳跑入殿中,與快馬恰好擦肩而過。

“報,賀監返回。”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來氣完神足。

李泌眉頭一皺,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這可不太尋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後者會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張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從沙盤撥開。

通傳把另外剛送到的幾份文書也一併交過來,這都需要李泌最先過目簽收。他且看且籤,突然眉頭一挑,從中拿出一份,隨手交給了旁邊一個小吏,低聲交代了幾句。

李泌剛剛吩咐完,賀老頭子匆匆邁入殿內,劈頭第一句就問道:

“長源,你居然任用了一個死囚?”

聞染拍掉手裡的蠟渣,把父親的牌位擺了擺,然後輕嘆了一聲:“今天可是上元節啊,真的要走嗎?”

屋子裡沒有人,她只是在自言自語。

剛纔有人送來一個口信,口信裡有一個獨特的暗號,她知道這是恩公發來的。

口信說讓她立刻離開長安,但卻沒提具體是什麼事。這讓聞染有些爲難。自從父親死後,她毅然接過這間香鋪的招牌,一個人咬着牙慘淡經營。憑着幾分倔強和執着,現在她的生意已頗有起色。上元節各處都要用香,正是賺錢的好時機,若是自己現在離開,可要少賺不少錢呢。

但這是恩公的命令,聞染不能不聽。若非恩公,去年聞家早就家破人亡。父親生前曾反覆叮囑,讓她一定對恩公言聽計從。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把行囊整理好,順便擡頭看了眼牆上的貨牌。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塊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訂單。聞染識字不多,不會寫賬本,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記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塊木牌寫了個“王”字,旁邊點了十二個粉色墨點。

這是安仁坊王節度家的大小姐,訂了十二封極品降神芸香,預定今日送到。

聞染兩道淡淡的蛾眉皺了起來。這份訂單,對聞記香鋪可是至關重要。那位小姐對自家的合香愛不釋手,一直想要幾封新的。若把她哄高興了,日後自己在整個高門女眷的圈子都會打響名氣。

安仁坊在敦義坊的東北方向,隔着三條大道,距離不算特別遠。聞染心想,好歹把這份訂貨先送過去吧,再出城不遲。

她主意既定,轉身取來芸香,放到一個竹扎的香架上,背出門去。聞染本想賃一匹騾子,可今天過節,附近腳鋪裡的牲口全被訂光了,加價都沒有,沒奈何,只能揹着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時路上行旅頗多,她擠在人羣中,勉強走到崇業坊,卻走不動了。這裡有一處玄都觀,達官貴人多來此進香,各色牛馬大車停在坊口,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只能暫時停下腳步,耐心等待。

聞染安靜地站在隊伍裡,渾然未覺,在對面懷貞坊的坊角酒肆二樓,一道陰森森的視線越過寬街,在她身上來回掃了幾回。

一個穿着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視線,緩緩舉起酒爵。他雙眼狹促,鼻尖挺而勾,一動嘴脣便會扯動鼻翼與眼瞼,好似一條蛇在臉皮之下游走。

“那個女人,你們看見了嗎?”他啜了一口酒,淡淡問道。

他身旁站着幾個錦袍少年,聽到詢問,紛紛點頭。

中年男子怨毒地說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雞犬不寧,還枉送了一個縣尉的性命。今天既然讓我撞見了,可見是天意。此仇不報,別人會說我封大倫好欺負——

你們一會兒,可得好好關照她一下。”

錦袍少年們都哈哈笑了起來,眼神裡盡露淫邪。

封大倫把酒爵放下:“你們儘管放手去做,張閻王在獄裡等死,這次誰也保不住她。”一提到這個名字,他眼神裡閃過一絲懼意和恨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種情緒更濃烈些。爲了驅散這種令人不快的情緒,他揮了揮手:

“站着幹嗎?還不趕緊去做事?”

錦袍少年們叉手告辭,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聞染好不容易纔從崇業坊的擁擠走出來,沿街走了一段。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身邊多了幾個浮浪少年。這些少年個個衣着輕佻,袍襟開處,能看到脖頸下的幾縷深色文身。

浮浪少年們開始只是在附近晃盪,然後一個一個不動聲色地貼近,把其他行人排擠開。慢慢地,聞染的前後左右都被他們佔據。這些人彼此之間距離鬆散,卻連成一條堅不可摧的人牆,把她關在其中。

聞染感覺有點不對,想往外衝。浮浪少年們嬉皮笑臉地擋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頂了回去。聞染惱怒地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沒把人扯開,反倒把袍子給拽下來,露出兩條黝黑的胳膊。

那個少年兩條胳膊上文着兩行猙獰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死不懼閻羅王。”

這,這是熊火幫的標記!這個幫派,是萬年縣一霸,豢養了數百個無賴閒漢,輕則尋釁滋事,重則殺人越貨,終日橫行街頭,肆意無忌。

難道……這就是恩公口信裡提到的危險?聞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幫的人,爲何來找她的麻煩?

聞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完全身不由己,被人牆裹挾着,一路朝着北邊的偏僻地段而去。聞染倔強地咬着牙,眼睛不斷從人牆間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前頭坊角有一處武侯鋪,幾個武侯手持叉杆,正在鋪前閒坐。她猛然加速,撞開一個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鋪大聲呼救。

武侯們聽見呼喊,紛紛拿起叉杆,可他們一看到姑娘身後十幾個雙臂文字的浮浪走過來,臉色都爲之一變。爲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過去,一拱手道:“家裡婆娘不聽管教,叫幾位爺見笑了。”說完從腰間解下幾吊錢送了過去。

這話不盡不實,武侯們卻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錢,一齊朝後退去。少年們嬉笑着,把絕望的聞染拽回到人牆裡。在前頭的路口,正停着一輛拱廂馬車,兩扇車窗被黑布罩着。浮浪少年們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車廂裡,然後又跳上去兩個人,把門從裡面關牢。

馬車徐徐跑動起來,聞染在黑暗中十分驚慌,卻無處可逃。過不多時,忽然車外傳來一陣恢宏的鐘聲。這鐘聲很特別,宏闊中帶着點剔透的清音,一聽就來自濟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鍾。武則天曾在此出家,寺鐘系紫金所鑄,與其他寺廟的鐘聲頗有不同。

這鐘聲,讓聞染忽然平靜下來。

不是因爲佛法無邊,而是因爲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未到徹底絕望之時。

濟度尼寺位於安業坊內,聞染常來這裡送香,對附近路徑非常熟悉。她一聽到鐘聲,立刻就判斷出自己此時的位置——大概是在安業坊西側,距離本來要去的安仁坊很近,中間只隔着一條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是長安城最中間的南北大路,寬約百步,直通宮城。如果有機會跑上御用的馳道,說不定便能脫困。

聞染這樣想着,背靠廂壁直起身子,她的手在黑暗中觸到地板縫隙裡一枚鬆動的鐵釘。

她的性子,可從來不會輕易放棄。

隨着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慘呼,曹破延身子猛然向前挑起,雙目赤紅。嘴裡的木棍差點被咬斷。

一截黝黑的弩箭桿被竹匠手裡的尖刀挑了出來,鮮血淋漓。隨後他擱下刀,熟練地給傷口縫合、敷藥、包紮。

“弩箭無頭,不會傷及性命,只是手肘幾個月用不得。”竹匠說,用水盆洗掉手裡的血水。曹破延額頭上沁滿了汗水,虛弱地點了點頭。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面色陰鬱的男子走了進來。這男子是典型的突厥人相貌,有着一張皴裂叢生的狹長馬臉和兩條濃密的白眉。他穿着一件連地的素色絲綢長袍,風格既不類中土,也不似胡服,後頭還搭着一個戽斗狀的兜帽。

“右殺貴人。”曹破延和竹匠一起躬身做禮。

右殺不是人名,而是突厥官位。王族分督諸部者,在東者稱左殺,在西者稱右殺,權柄極大。這麼大的一位人物,居然藏身於長安城內,若讓朝廷知道,定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右殺掃了一眼曹破延的手肘傷口:“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你帶來的十五位勇士,已經轉生了。”曹破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羞愧地拿起旁邊的尖刀對準心口:“一切罪責都歸於屬下,願以死贖罪。”

狼衛是大汗最忠誠的侍衛。他們奉命進入長安,就沒打算活着返回草原。但這些狼衛的生命,本該換回幾百倍的唐人鮮血,纔算對大汗盡忠。死在一個破落貨棧裡,實在是極大的浪費。

右殺冷笑道:“你的性命是屬於大汗的,有什麼資格自己決定?”他從曹破延手裡把尖刀拿過來,削掉後者頭頂的一縷頭髮,繞在手腕上——這在草原上,代表收取有罪者的魂魄。從這一刻開始,曹破延已徹底死了,只剩下一個服從任何命令的軀殼。

“接下來你要完成我的所有命令,才允許死去。”

曹破延的頭顱低低垂下,一聲不吭。這位右殺貴人,有着阿史那家的高貴血統,是突厥這次在長安行動的統攝之人,代表了大汗的意志。他的意願,就是曹破延的命運。

右殺把刀丟開,擡手道:“坊圖的事你不必管了,我已另外派人去弄。現在有另外一項任務交給你。”

“嗯?”曹破延擡頭。

右殺道:“剛得到消息,此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的家眷,正在京中。你去把他的女兒綁來,剁掉指頭,一節一節地送到草原的**行營去。”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露出殘忍的快意。

王忠嗣是突厥的噩夢,是讓突厥人喘不過來氣的罪魁禍首。狼衛難得來一次長安,不送一份大禮,實在有失禮數。

可曹破延卻眉頭緊皺。這次在長安的行動籌謀已久,眼看到了實施階段,怎麼能因爲一時的心血來潮而隨意更改呢?有一句話他一直沒說,那位崔六郎,也是右殺這邊一手安排的,結果發現是唐人的細作。他倒不懷疑右殺與唐人勾結,可他連最起碼的審查工作沒做好,結果導致十幾個精英狼衛還未發揮作用便喪生,背黑鍋的卻是曹破延。

這位右殺貴人的性子和突厥貴人們差不多,太過粗疏隨意,在草原也許還行得通,可在長安城的行動中,他並不適合做一個統帥。

曹破延把這些念頭強行抑下去,謙恭地匍匐在地:“西市一役,唐人已有所警覺,此時或許已佈下天羅地網。屬下擔心……突然節外生枝,於大局無補,反而易生亂子。”

右殺臉色陰沉下來,這可是他突然想到的神來之筆,居然被一個卑賤的狼衛如此質疑。

“閉嘴!”右殺憤怒地一揮袍袖,“你們狼衛不需要嘴,只需要獠牙!”

曹破延還要聲辯,右殺擡起腿來,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可惜手裡沒鞭子,不然非得狠狠地抽一頓這個狂妄的渾蛋不可。

到了這份上,曹破延只得閉上嘴,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叩頭謝罪。可是他的雙拳微微攥起,眼神裡跳動着不甘的火焰。一串彩石小項鍊從他的脖頸上垂下來,看起來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右殺喝退了曹破延,轉身推開門,走到外屋。

外面是一個寬闊的工坊,數十名突厥人正在熱火朝天地做着木工活。他們不似狼衛一樣精悍健壯,大多都有一個佝僂的脊背和一雙滿是繭子的大手。這樣的工匠,每一個都是草原上的至寶,此時他們卻藏在這個小小的工坊裡,埋頭苦幹。周圍還有十幾名健壯的狼衛在來回巡邏,眼神銳利。

一根根毛竹被削去葉子,截成三尺長短的直杆,兩側各鑽上十個半寸大小的細孔,並排斜放在窗下。另外還有五六個人正在分批把燈籠裝車,這些燈籠有葫蘆、仙桃、蝙蝠、祥雲,等等,造型各異,體積都差不多,相同點是中間留出一個圓筒狀空隙,恰好可以插入一根竹管。

右殺拍了拍手,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工作,朝他看過來。

“可汗通過我的眼睛,在看着你們。”這是他的開場白,每一位工匠都單腿跪在地上,用右手撫在左胸,垂下頭。

“許多年前,這裡的城市任由我們蹂躪,這裡的女人和牛羊任由我們掠奪。現在我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任憑大唐和回紇人奴役我們。但這一次,我們將找回祖先的榮光,從白旄大纛的帳下出發,穿過風雪,穿過刀箭。仇恨是最好的坐騎,只有它才把我們帶至千里之外的長安。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大汗憤怒的信使,是復仇的火焰。現在,我們像蛇一樣鑽進敵人的心腹之內,用他們住所的石塊搭建墳墓。太陽不會永遠照在仇敵的草場,總會有風雪落下!”

右殺的口才非常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能讓整個屋子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個人,都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我剛纔檢查了你們製造的進度,還不夠快!這不是灰頂帳,不是犢子車,這是偉大的闕勒霍多!你們必須再加把勁,完成它的肉身。它的魂魄,也已經接近長安。到了日落時分,兩者合二爲一,我們將看到它降臨長安,把這座城市的壯年、老年、女人、孩童全數吞噬,從血到骨一點不留!你們的名字,會比大汗最勇敢的勇者還榮耀;你們的子孫,會同時被先祖和英靈庇佑!”

右殺最後一句,是吼出來的。工匠們和狼衛們眼中流露出極度亢奮的兇光,他們不敢高聲歡呼,只能有節奏地捶着胸,跺着腳,低聲喊着“闕勒霍多!闕勒霍多!”。他們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發出整齊的咚咚聲,如同南下進軍的鼓聲。

曹破延一個人待在裡屋,也保持着半跪撫胸的姿勢,不過他卻沒有外屋的人那麼興奮,只是冷冷地看着右殺的演說。

做完最後的動員,右殺又交代了幾句,離開了鋪子。

竹器作坊的門前,是一條通向大街的狹長巷道。右殺一邊緩緩走着,一邊用雙手把兜帽從後頭掀過來,遮住自己的突厥面孔,露出長袍背後金線繡成的十字標記。他又取出一串琉璃念珠掛在脖子上,用右手捏住正中的木製十字架。

當他踏上大街時,整個人已經換了一番形象——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對路過的每一位行人,都微笑着合掌祈頌:“願仁慈的主與你同在。”

快馬飛馳而過,片刻不停,直接將魚筒朝張小敬丟了過去。張小敬伸手一撈,牢牢抓住。

與此同時,姚汝能那邊也彙總了對玉真坊的監視,匆匆趕了回來。胡人的反應非常快,店主在張小敬離開之後,立刻派了五個僕從,分赴五家商號。然後那五家商號又分別派人去了別家商鋪。虧得姚汝能調度得當,才順利蒐羅到了所有被通知到的商鋪名字。

現在張小敬手裡有了兩份名單,一份是藏有坊圖的商家,還有一份是與突厥人聯繫密切的商家。把這兩份名單疊加比對,最可疑的幾家一目瞭然。

靖安司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搞出這麼一份東西來,真是奇蹟。

“李司丞是宰相之才。”張小敬放下名單,由衷地讚歎了一句。他做不良帥那麼多年,破案無數,深知很多事情並不需要搜考秘聞,真相就藏在人人可見的文卷之中,就看你能不能找出來——此所謂“大案牘”之術。李泌特意在靖安司集中一批精幹官吏,專事檢校查閱,正適合應付眼下這局面,可見此人卓識。

張小敬朝遠處望樓做了個手勢,告知妥收,然後開始分派任務。

名單一共勾選出了四家最可疑的商號。這幾家雖然都在西市,但位置很分散。張小敬和姚汝能只好各帶一隊人馬,分頭行動。

在分手前,姚汝能恭敬地請教行動方針。張小敬攥起拳頭,在他心口處虛搗一下:“幹掉不合作的,就這麼簡單。”

姚汝能在公門不是沒遇到過悍吏,可他真沒見過像張小敬這麼粗暴辦案的。他就像是一柄飛舞的千鈞鐵錘,沒有耐性從瓶中掏出金銀,索性把花瓶砸得粉碎。姚汝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即使沒有時辰的急迫限制,這個人也一樣會這麼幹。

“是不是覺得這不合仁道?”張小敬語氣裡帶着譏諷,指了指周圍人來人往的行人,“對敵人心懷仁義,就等於放縱對這些百姓的殘忍——記住,這是你的第一課。”

“可我們現在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敵人啊。”

“不合作的,就是敵人。”

張小敬先去的是一家叫作西府的金銀器鋪子,店主籍貫康國。西府店雖然主業是金銀器,但也經常以借貸的形式參與到大宗貿易中來,所以纔會被列入靖安司的名單。

曹破延進入西市時用的過所,寫的正是來自康國,而且蓋有當地印鑑。這種文書,若沒有點康國上層的關係,不太容易能弄到——要知道,康國本來就是突厥種的國家,雖然兩者有分野已久,但族類血統這東西誰敢保證?

當然,這並非出於歧視。事實上在這四家被懷疑的商號裡,兩家是胡人,兩家是唐人,並無任何偏見。靖安司和鴻臚寺不一樣,向來不憚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任何人。

西府店位於西市第三個十字街的西北角,這是個黃金地段,諸路交會之所,最爲繁盛。這家的門前的氣象與別家頗爲不同,兩側皆是兩抱立柱,都漆得鋥亮黑底,上嵌一圈一圈的蟠龍雲紋。張小敬掀開布簾,踏入鋪子。

店裡很安靜,沒什麼客人。一進門,就被一個彎月形的高木臺攔住。臺子比尋常人恰好高一頭,只能勉強看到空蕩蕩的檯面,卻看不到臺後狀況。他搖動一枚掛在旁邊的銅鈴鐺,很快一個留着山羊鬚子的胡人老頭從臺後探出頭來,居高臨下望着他,面無表情。

“兌器還是兌錢?”老頭乾巴巴地問,語氣很不好。

張小敬在臺面上用食物和中指輕輕敲了三下,亮出腰牌:“官府辦事。你是店主?”

老頭點點頭。

張小敬直截了當道:“我們現在懷疑西府店私藏長安坊圖、勾結突厥殘黨,需要搜查一下。”

這個指控非常嚴重,店主卻沒流露出什麼表情,慢吞吞地答道:“鄙店是做金銀生意的,絕無私藏坊圖之事,亦不曾主動與突厥人勾結。”他的唐話非常流利,沒有任何口音。

“那要本尉搜過才知道。”

店主臉上的褶皺抽動一下,瞪着張小敬道:“老夫與京兆尹很熟,你們不妨先去問他老人家。”

這種金銀鋪子,跟朝中很多大員都有借貸關係,靠山多得很,尋常差吏根本不敢輕易上門。張小敬眼中兇光一閃,正要動用強力,忽然一個不良人驚慌地闖了進來。

“張都尉,外面有黃煙起來了!”他大喊道。

張小敬眉頭一皺,立刻轉身掀開布簾走了出去。店外街上很多行人已經停下腳步,朝着西北方向的天空指指點點。他仰頭望去,看到遠處升起兩股煙柱。一股是濃濃的黑煙,另外一股是略淡一些的黃煙,兩股互相交纏,扶搖直上,在清澈的天空中非常醒目。

那個方向,是姚汝能去搜查的遠來商棧。遠來商棧是疏勒商人的產業,主營大宗牛馬羊生意,跟草原突厥的關係更爲密切,可疑程度不遜於西府店。

黃煙是靖安司攜帶的煙丸所發,見煙如見敵,必須立刻聚攏赴援。姚汝能身手很好,又帶了七八名不良人。他升起黃煙,說明一定是碰見硬茬了。

張小敬立刻召集周圍的不良人,朝着那個方向跑去赴援。跑過去一個街口,張小敬突然停下腳步,跟在身後的人一時沒收住,差點撞上去。

一絲疑問在張小敬腦子裡閃過。

他猛然想起西府店主的那番話,越發覺得可疑。“絕無私藏坊圖之事,亦不曾主動與突厥人勾結。”——沒主動勾結,那麼就是被動應付嘍?

這麼想的話,老頭子提及京兆尹時語調略不自然,難道是在暗示報官?

張小敬“嘖”了一聲,懊惱地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這才坐了多久牢獄,自己就遲鈍到了這地步。若換作從前,恐怕當場就覺出不對勁了。

“你們繼續去支援姚汝能,我回去看看。”

張小敬當即回身,以驚人的速度跑回西府店。到了店門口,他“唰”地抽出寸弩,架在左肘端平,右手扣住懸刀,躬身踏了進去。

鋪子裡依舊非常安靜,這次老人沒有探出頭來迎接。張小敬謹慎地掃視了一圈,然後走到高臺的盡頭與立柱相連的地方,一腳踹開側面的小門,側身闖了進去——寸弩的正面,始終對準着臺子的方向。

在臺後,張小敬看到老人靠着木壁旁的墊腳邊,腦袋軟軟歪向一側,眼睛瞪得大大的。張小敬過去蹲下身子,伸手探了一下脖頸,發現老人已經沒了氣息。他把屍體翻過來,看到背部腰眼有一道深深的傷口。

很明顯,剛纔老人跟張小敬對話時,臺後站着另外一個人,正拿着利器頂着他後心。老人不敢呼救,只能通過種種暗示來提醒。可惜張小敬一時疏忽沒有深究,以致其慘遭毒手。

張小敬目光一凜,將寸弩端得更平,朝店鋪後面走去。從他剛纔離開到現在,還不到小半炷香的時間,兇手恐怕還沒離開。

高臺的後面是個略顯雜亂的長間,房間正中是張方案,上頭擱着幾卷賬簿、小衡秤和絞剪。周圍一圈高高低低的檀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金銀器物,每一件都擦得鋥亮。地板上還躺着十幾個包着繡角的蒙獸皮大箱子,有幾個半開着箱蓋,可以窺見裡面金燦燦的諸國錢幣。

西府店除了做金銀器經營,還有一項業務是匯兌,大秦、波斯、大食等地的金銀錢幣,到這裡可以折成大唐銅錢絹匹,反之亦然,所以這裡纔會有萬國泉貨匯聚。

幾個夥計和護丁的屍體躺倒在這些錢財之間,他們都是心口中刀,這樣出血不多,血腥味不易被外人覺察。

張小敬走過這一片狼藉,大概可以還原當時的場景:突厥狼衛闖進店來,第一時間幹掉了店裡的夥計們,恰好自己入內,狼衛脅迫店主矇混過關。一等離開,就立刻出手殺死了店主。

這狼衛比靖安司估計的還要兇殘,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平交涉。

張小敬深吸一口氣,看到在長間的盡頭有一扇虛掩的小門。門上掛着一把已被打開的方鎖,鎖眼上插着一把花柄鑰匙。這應該是西府店裡收藏貴重物品的小間。張小敬走到門口,拉住門把,先往外一拉,沒動,只能往裡面推。可他輕輕一推,覺得微有阻力,隨即門內傳來一連串叮叮噹噹的金器撞擊聲。

張小敬暗叫不好,急忙推開門去看。原來門裡是一列向下延伸的臺階,通往店底的地窖,在臺階底部躺着一件摔扁了的菊瓣金盞。闖入者顯然經驗豐富,擱了一件金器在門裡頭。如果還有人推門而入,金盞滾落,可以立刻發出警報。

張小敬重新給寸弩緊了弦,然後一步步踏下臺階。走到底部之後,眼前是一條狹窄甬道,前方拐過一個彎,可以看到隱隱燭光。他身子緊貼着牆壁,慢慢先把寸弩伸過去,然後猛然躍進去。

屋裡沒人,只有一根蠟燭在壁上亮着。藉着昏暗的燭光,張小敬看到這個房間並不大,物件也不多,但個個是精品,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張小敬一低頭,看到地板上翻倒着一件鎏金仙人駕鶴紋的茶羅子,羅屜半抽出來,裡面空空如也。

“該死!”張小敬低聲罵了一句。很顯然,店主把坊圖秘藏在了茶羅子裡,結果被狼衛給找了出來。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在房間的另外一端,一張飛天掛毯半掛下來,牆壁後是一個漆黑的洞口,可容一人貓腰通行。這是店主給自己修的密道,這些商人從來都是狡兔三窟。估計那個闖入者聽到警報之後,立刻就從這條暗道逃遁了。

張小敬衝向洞口,忽然腳步一收,把外袍脫下來裹成一團,先扔進洞去。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洞裡突然傳來皮筋響動,然後一支弩箭飛射而出,正中外袍。張小敬間不容髮地擡手,寸弩對準洞**了一發,然後迅速補箭拉弦,又補了一發。

洞中之人心思縝密,故意不去熄滅房間裡的蠟燭,埋伏在洞口裡側。倘若有追兵衝到洞口,擋住燭光,便成了最好的靶子。不過弩機都是單發,張小敬用外袍廢掉他的箭,佔得了先機,不容他回填拉弦就補上兩箭——在這麼狹窄的洞裡,幾乎不可能躲過去。

不管射中與否,張小敬縱身入洞,前方黑暗中腳步聲急促遠去。可見那兩箭即使射中了對手,也不是致命傷。張小敬端着弩機,邊走邊上弦,緊追不捨。可只追出去十幾步,他突然覺得腳心微微發痛,急忙擡腿,然後俯身一摸,才發現原來地面竟撒着一串鐵蒺藜。倘若他追得稍微急了點,就會被刺穿腳背。這麼一耽擱的工夫,闖入者又逃遠了幾分。

不過短短几個呼吸之間,兩人已經來回鬥了數個回合。張小敬掃開鐵蒺藜,擡弩盲射,同時大喊道:“伏低不殺!”可迴應他的,只有更急促的腳步聲。

這密道不算寬闊,拐彎卻不少。好在一條路到底,沒有任何岔路。闖入者在前頭跑,張小敬在後面追。前者身上不知帶着多少鐵蒺藜,沿途拋撒得毫無規律,嚴重阻礙了張小敬的速度。但張小敬剛纔那兩箭,也對闖入者造成了不小的傷害,這能從蹣跚的腳步聲中判斷出來。

兩人你追我趕,不知不覺追出數百步之遠。張小敬忽然眼睛一眯,看到前頭有一束日光投射下來,看來出口快到了,是個垂直向上的豎井。一個人影順着木梯攀爬而上,等到張小敬衝過去時,那人已爬到頂端,推了幾下木梯,發現在豎井裡無法推倒,又沒時間拆毀,就隨手把空**砸了下去。

張小敬閃身避過,擡弩射擊,可惜弩箭擦着那人的頭皮飛向天空。他也扔掉弩機,手腳並用順梯子爬上去。當他從出口探出頭來,腦袋冷不防差點撞到一具轆轤上。

原來這個出口,被僞裝成了一口廢棄的水井,轆轤牀闌一應俱全。張小敬爬出井口,第一時間抽出障刀,側舉到自己耳邊,以防止可能的偷襲。障刀比橫刀要短要輕,適合貼身近戰,在井口這麼狹窄的地方也能施展開來。

不過什麼都沒發生,闖入者似乎對設伏已經失去了信心,直接逃掉了。

從密道的距離和方向考慮,張小敬大概判斷出來,這裡應該是在西市南邊的懷遠坊內。這家店主本事不小,居然挖出一條跨坊的地道。

懷遠坊裡有很多胡人聚集,如果讓那個闖入者混入其中,麻煩可就大了。

張小敬看到草地上的一串腳印朝遠處延伸,立刻追了過去。這口井位於一座小廟的後院,這是個民間野祠,廟裡供着華嶽府君,連廟牆也沒有,開門即是坊內橫街。時值中元,不少附近居民都會來燒一炷過路香,香火還頗旺盛。

張小敬繞到廟前,看到一羣百姓驚訝地指指點點。兩個賣籠餅和羊羹的小攤子翻倒在地,一片狼藉。再往前看,一個頭戴折上巾的年輕人趴在地上,手持馬鞭,朝着一個方向大罵,顯然是坐騎平白被搶。

張小敬面色一凜,若是讓突厥狼衛搶到坐騎,可就前功盡棄了。他撥開人羣衝到街邊,飛身截住正好路過的一輛單轅馬車。車伕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揮鞭要抽,反被張小敬一腳踹下車去。車廂裡一名女子驚慌地探出頭來,張小敬大喝一聲:“靖安司辦事!徵調爾馬!”她嚇得掩住胸口,又縮了回去。

張小敬手起刀落,斬斷了轅馬與車子之間的幾根繮繩,躍上光溜溜的馬背,雙腿一夾,朝着突厥人逃遁的方向疾馳而去。

懷遠坊裡住戶密集,道路擁擠,再快的馬也跑不起來。張小敬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那個縱馬狂奔的身影,那傢伙騎術了得,一路撞倒各種攤販,引起一連串驚呼和怒罵,卻始終保持着速度。

可惜張小敬搶的這匹坐騎不是騎乘用的,又沒有馬鞍坐力,再如何鞭打,也最多能與突厥人保持三四個身位,能看清他腦後裹的布巾,但沒法更近了。

這兩匹馬你追我趕,在坊裡的街道上奔馳,不時驟停急轉,掀起極大的煙塵。路上的車子行人紛紛閃避,引發了更多騷亂。這番混亂終於驚動了坊裡的裡衛,兩個衛兵手執用來攔阻驚馬的木叉子,從街道兩側朝馬頭叉來。突厥狼衛右腿一偏,繮繩狠狠一勒,坐騎發出一聲嘶鳴,前蹄揚起,剛好避過木叉的夾擊,然後他迅速調整姿態,繼續疾馳。

但這點阻擋,已爲張小敬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他猛然衝近幾步,從腰間掏出煙丸,向前方投去。這煙丸含有白磷、硫黃、蘆葦纓子、松香、樟腦等物,遇風而燃,燃則發煙,本是軍中聯絡示警之用,靖安司也製備了一批。

他這一投,恰好把煙丸投入前頭搭在馬鞍旁的夾袋裡。被搶走馬匹的那個年輕人,可能是個正要去幹謁權貴的文人,夾袋裡都是一束束詩文。煙丸一燃,立刻把這些紙束都點着了。滾滾黃煙從夾袋裡冒出來,宛如在馬背上豎起一面流動大纛。

這一下子,突厥狼衛面臨着兩難窘境。如果對此置之不理,煙柱將會讓自己無處遁形;可這個夾袋是用皮繩捆在馬鞍旁,要解開必須騰出一隻手,速度勢必會大受影響。後頭追趕的那個渾蛋,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到追兵的獨眼裡滿是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寒。那眼神他很熟悉,那是草原上最危險的孤狼。

狼衛一咬牙,往前又奔出數步,突然掏出匕首,順着馬耳狠狠刺入顱中。那馬一聲哀鳴,轟然倒地,狼衛藉着跌倒之勢躍入街旁的一條小巷。馬匹的巨大身軀恰好擋住了巷口,形成一個絕佳的路障。隨後趕到的張小敬不得不勒緊繮繩,停了下來。

他並不焦急。懷遠坊的望樓看到黃煙以後,會第一時間擊鼓示警,裡衛會立刻封閉兩側大門。接下來,就是甕中捉鱉。他不信這個突厥狼衛還能找出第二條跨坊的密道來。

那兩個攔馬的裡衛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張小敬向他們表明身份,然後問這個方向能否通向坊外。一名裡衛告訴他這是一條死路。張小敬又問巷子另外一側有什麼建築沒有。裡衛猶豫了一下,說有。

“是什麼?”

“祆教祠。”裡衛有點苦惱地抓了抓頭。

這條巷子走到盡頭,視野突然開闊,形成一個寬約兩百步的廣場。在廣場正中立着一座兩層大祠。這祠白壁紅瓦,四面皆有拱門,形制與中土迥異。門上鐫刻着三隻立在蓮花座上的駱駝雕像,背承圓盤,盤有薪火,兩側有鳥身人形祭司侍立。

這祆祠屋檐用的瓦,皆爲朱赤之色,狀如火焰。一片一片相疊成片,讓祠頂看起來如同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張小敬和裡衛衝進廣場時,廣場上的信衆已經嘈雜成了一片。祆教在長安不立寺,不弘教,這個祠只供長安胡人裡的信衆禮拜,所以廣場上聚集的幾乎都是胡人。

此時他們都面帶驚駭,望向祆祠方向。張小敬獨眼一眯,看到那突厥狼衛站在門口,雙臂挾持着一個老者。那老者身披一件金邊白袍,兩條紅束帶交叉在胸前。

裡衛面色大變,說那是祆祠的祆正府官,地位與中國一寺住持相仿。倘若他出了什麼事,整個懷遠坊的信衆只怕鼎沸。張小敬略一點頭,朝那邊仔細端詳。一直到這會兒,他纔看清那突厥狼衛的面貌。不是曹破延,他的臉寬平如餅,雙目細長,還有個大酒糟鼻。

突厥人中,祆教流傳也十分廣泛。但看這個狼衛窮兇極惡的模樣,恐怕對可汗的忠誠還在對神靈之上。

張小敬跨步向前,走到祠堂階前,居然說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語:“你現在已被包圍了,如果放開人質,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證你得到勇士應有的禮遇。”

突厥狼衛的匕首頂住祆正的咽喉,聲音有些喑啞:“只有大汗纔有資格稱頌勇者之名。”張小敬嘿了一聲,能選派來長安的狼衛都是死忠,勸他們投降比讓天子不睡女人還難,區區幾句話,休想打動。

不過對付挾持人質,他這位前不良帥,可有的是手段。

張小敬冷笑着邁步朝前:“你一定會死,但你的名字不會。接下來,我們會對外宣佈,你供出了大汗與王庭的一切秘密,並親自爲大**隊帶路。很快整個草原都會知道,是這個人出賣了整個部族,是這個人玷污了狼衛的尊嚴。”

“不可能,你不會知道我的名字!”突厥狼衛發出沉沉的低吼。

“你可以賭賭看。”

張小敬把刀尖對準他的胯下,虛空一劃,笑而不語,獨眼裡閃着猙獰的光。狼衛突然覺得嗓子發乾,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突厥狼衛有個極其隱秘的儀式。每一個成爲狼衛的戰士,都會得到一位美貌女奴的侍奉,讓他的**充分**,然後在上面文上一個特別的名字。當**垂下時,看到的是一個狼名;當**時,則顯出本名。突厥人相信,**象徵強大的生命,這會多賜予勇士一條狼命在身。

這個狼衛不清楚張小敬如何得知這個儀式,但他意識到,自己的屍體若是落入這個獨眼男子手裡,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放開人質,我會讓你英勇地戰死,否則你的名字將會永遠恥辱地流傳下去。”

張小敬走到距離兩者五步遠的地方,停住了。他在等待,等待恐懼在對方心裡發酵。那位祆教祆正緊閉着雙目,喃喃自語,不知是在求饒還是祈禱。

周圍的信衆緊張地望着這場對峙,甚至有些人跪倒在地,聚攏起一個小小的火堆,投入香料和油脂。祆教以火爲尊,拜祭火神。這一舉動引起了不少人效仿。一時間祆祠四周興起了十幾個小火堆,禱告聲四起。

就在這時,廣場上傳出一聲響亮的厲喝:

“還我馬命來!”

一個影子從人羣裡嗖地跳出來,撲向突厥狼衛。突厥狼衛本來就極端緊張,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手腕用力。那祆正脖頸泛起一道血光,口中嗬嗬,撲倒在地。然後那影子一頭撞去,把突厥狼衛硬生生撞到了臺階下面。

這一下子掀起了軒然大波。祆教信衆們先是驚駭地發出尖嘯,接着全擁了過來,霎時將跌落臺下的突厥狼衛團團圍住,怒罵和拳腳聲此起彼伏。張小敬急忙撲過去,可憤怒的信衆根本無法控制,人頭攢動,你擁我擠,一時極其混亂。張小敬和兩個裡衛試圖分開人羣擠進去,口中高喊讓開,卻屢屢被撞開。

這時從巷子口衝出幾十個身着皁衣的健士。不是本坊裡衛,而是長安縣直轄的不良人,爲首的正是姚汝能。他們看到這邊黃煙繚繞,立刻趕來支援。這些不良人個個手執鐵尺,進來後迅速分割信衆,強行驅散,不服的就鐵尺伺候,很快將局面彈壓下去。

不過這只是暫時的,大部分人不肯離去,他們聚攏在周圍,大聲喧譁,等着官府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祆正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殺,這可是個驚天的變故。

張小敬管不了那麼多,他快步上前,看到那突厥狼衛躺倒在地,五官流血,四肢扭曲,竟已被活活毆死。他俯身在狼衛身上摸了一圈,臉上“唰”地變了顏色。

坊圖,不見了。

饒是張小敬心理素質奇佳,也不禁冷汗大冒。剛纔信衆騷亂,湊到狼衛身旁的人太多,說不定哪個宵小臨時起意,盜走了他的算袋——這是運氣最好的結果,如果是被突厥人的暗樁趁亂取走坊圖……他急忙朝四周望去,卻只看到無數張充滿敵意的面孔攢動,無從分辨。

張小敬懊惱地回過頭去,那個攪局的身影正趴在祆正身前,一臉不知所措。張小敬認出了他的臉,是剛纔被狼衛奪去馬匹的年輕人。

“你叫什麼名字?”張小敬強壓住怒氣。

“仙州岑參。”年輕人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你爲什麼要殺他?”

岑參氣樂了:“他當街搶了我的馬,爲何我不能追上來討要?”他忽然情緒一低,帶着哭腔:“搶就搶了吧,爲什麼要殺了它啊?綠眉多善解人意,跟我這麼多年,就這麼死在巷子口……”語氣忽又一頓,“馬死尚能用金償,我的詩也都燒光了,這可怎麼賠啊?”

張小敬沒空聽他嘮叨,對姚汝能沉着臉道:“把這傢伙和狼衛的屍體都帶走——

對了,遠來商棧那邊怎麼回事?怎麼會燃起黃煙?”

“唉,別提了。遠來商棧那邊突然鬧驚畜,好幾匹生馬跑了出來,偏偏又是沒牒照的,正趕上我們上門,一亮身份,商棧的人以爲是西市署緝私,一句話沒說上就打起來了……”姚汝能一臉無奈地解釋,同時摸了摸額頭,那裡有一道新鮮的狹長傷口。

張小敬歪歪頭,還未發表意見,忽然聽到遠處望樓咚咚幾聲鼓響。這是提醒聲,說明即將有靖安司的命令傳來。兩人同時朝望樓看去,一會兒樓上武侯開始揮動旗幟。姚汝能連忙開始轉譯。他的臉色隨着轉譯的進展,變得非常古怪。

張小敬問道:“是誰發的命令?李司丞嗎?”

“不,李司丞只是副手,這個命令是賀監親自發的。”

“賀監?”

“哎,您不知道嗎?就是靖安司的真正長官——賀知章。”

聽到這個名字,張小敬微微動容:“命令是什麼?”

姚汝能譯完命令,整個人完全呆住了。好在望樓的命令都會重複傳送三次,他忙不迭地又譯過一遍,發現無誤。他看向張小敬,有點手足無措:

“靖安都尉張小敬,即時奪職,速押歸司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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