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廢墟,還有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屍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喚。唯有一面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杆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面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着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裡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擡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着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後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衝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着兩隻略凸的眼睛,像是一隻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着的銀魚袋,又退縮了,只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緊張到怎麼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咔嚓一聲,枷鎖終於裂成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餘光掃了一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裡?縣裡置辦斷頭酒,成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裡,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張小敬一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裡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緊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於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裡提調犯人——這兩處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着沉默。
徐賓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一干人等離開陰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陽光從入口照射進來,在最後幾級臺階形成鮮明的光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後一級臺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感慨。
這一階,是陰陽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兇,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陽光,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少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交替拽着井繩,很快打上一桶帶着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一掃地牢裡的污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着發綹滴下去,隱隱從身上散發出凌厲的氣勢。此時日頭正熾,金黃色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裡。那裡早已沒有眼珠,只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陽光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剎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着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着兩匹坐騎可以馳行於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跨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儘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內準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爲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於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里路。想在一刻內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衝撞。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繮繩,頗爲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喘了口氣,這纔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徵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御史臺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麼樣的“賊”,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閒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裡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爲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讚賞,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歷,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想到這裡,張小敬用小拇指颳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着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麼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着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並用奔到石碑旁,背靠着碑面坐下,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着,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着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溼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儘量壓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一手順開衩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着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去衝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後,醉漢隨手把腰帶一紮,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凌亂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後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口裡說:“子美,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着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後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身着缺胯衫,神態自然地朝着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麼走入人羣,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後,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後的一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裡是一間退室,素牆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着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別的,是一臺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後。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一隻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面色清秀的說棋神童身着深綠襴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聖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麼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脣角的肌肉一直緊繃着,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受着極大的壓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官,爲啥拿着這麼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密。你只有兩個選擇,爲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張小敬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對方並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一扯,將牆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露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一處: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內亂,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蜜、回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着,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籤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一卷長幅,上面橫貼着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着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一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爲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麼,我們並不知道。留後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動向。”
說到這裡,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松木案几:“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纔那次行動的往來文牘都取來,讓他瀏覽,隱隱有考校的意思。張小敬翻了一遍,指着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叫最爲敏感。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李泌一直認爲是崔六郎無能纔會露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處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後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面色如常,他在長安幹了九年不良帥,什麼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歷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根本不算什麼。
李泌嘆息道:“入甕之計失敗之後,一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一確定的是,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動手!”說到這裡,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只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裡,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爲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裡提出來。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根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官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內,你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爲什麼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色經歷,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交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情況,恐怕沒人比你更熟。”他有意停頓一下,復又擡起一隻手,“只要你能辦成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麼比赦免更有誘惑力了。
可張小敬沒有流露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眯着,似乎在思考着什麼,然後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美意,在下情願回牢裡等死。”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絕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機會?爲什麼?
“長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個時辰之內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反正都是死,我現在回牢裡,還落得個清省。”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後轉身朝外頭走去。
“給你授宣節校尉,再加一個上府別將的實職,夠不夠?”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李泌的臉色陰沉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開出你的條件!”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少無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恨。”聲音無喜無怒。
李泌的聲調陡然提高:“你那麼痛恨突厥人,難道打算坐視這些野獸在長安肆虐?”
張小敬依然保持着背對姿態:“長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萬強軍,怎麼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了我一個死囚犯的責任了?”他的語氣裡,帶着淡淡的嘲諷味道。
李泌厲聲道:“因爲如今能救長安城的人,只有你!”這話說得近乎無賴,張小敬正要搖頭離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顧身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身擋在他面前,兩道劍眉幾乎並立在一處:
“張小敬,我知道你對朝廷懷有怨氣。但今日之事,無關天子顏面,也不是爲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爲了闔城百姓的安危!聽明白了嗎?是爲了百姓,你若一走了之,於心何安!我不關心你怎麼想,但你必須得把這事辦成!這是幾十萬條人命!是人命!”
他說到後來,聲音竟有些發顫,顯然是情緒鼓盪之故。這可不多見。
張小敬沒料到這位年輕官員突然失態。當他聽到“人命”二字時,心中終於微微掀起波瀾。不知爲何,夢中那一幕屍山血海的景象再度出現,猙獰的狼旗與哭聲交織。默然良久,他終於長長嘆了一口氣:“好吧,李司丞,你說服我了。”
李泌鬆開他的袖子,後退一步,又變回矜持的姿態:“我之前的其他承諾,依然有效。”
張小敬沉吟片刻,開口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官府辦事顧慮太多,行事束手束腳,若要讓我四個時辰之內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你的規矩……是什麼?”
“就是不講任何規矩。”張小敬的右眼閃過一絲危險桀驁的光芒。
李泌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張小敬的意思。長安城的水太深了,種種勢力交錯制衡,做起事來阻礙重重。如果不能有一柄快刀斬開這團亂麻,別說四個時辰,就是四個月也未必能有什麼成果。張小敬要在四個時辰之內在長安城內抓住突厥人,必須要有碾壓一切的絕對權威——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每個人都配合,沒人能阻撓。
李泌遲疑了一下。這傢伙在長安做了九年不良帥,什麼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沒了顧忌,難以想象會造成多大影響。
張小敬見他不言語,嘿嘿冷笑一聲,轉身就要朝外走去。
“且慢!”
李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擡起右手,亮出一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鐫刻着“靖安策平”四字: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靖安司的都尉,憑此腰牌,長安城內的望樓和街鋪武侯、坊守裡衛、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你調遣。見牌如見本官。”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接過腰牌,系在腰帶上,打了一個牢牢的九河結。從現在起,他就是全長安最有權勢的死囚犯人。
李泌忽然問道:“我給你如此之大的權柄,若你不告而逃該怎麼辦?”
“沒有保證。”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談話就這麼結束了。李泌搖動案上鈴鐺,叫來兩位婢女。她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讓其脫下灰囚衣,換了一套便於活動的小襖加褐棉袴。收拾停當後,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
這裡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集結各部精英,彙總各處軍情,並加以推演;廂房裡有一個龐大的庫房,裡面堆積着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面的卷宗,可以隨時調閱。徐賓就是因爲在這方面有專長,才被抽調過來。
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是靖安司的望樓。
整個長安,每一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望樓,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在李泌的部署下,如今望樓多了個功能,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交流。白天用旗,晚上用燈籠明暗。
這樣一來,長安城任何一棟望樓看到的情況,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同樣,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一處迅速發出命令。
這套玩意顯然是學自邊疆烽燧,但比烽燧更爲便當。望樓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半里,軍情瞬息可橫跨整個長安城。張小敬一眼就看出這東西的實用之處:這意味着,無論他身在長安何處,都可以通過望樓與靖安司保持聯絡,無形中多了一隻俯瞰長安的巨眼。
不過這套望樓體系耗費極巨,只有靖安司這樣的怪胎才用得起。
此時崔器也在殿內,正在與負責沙盤推演的婢女低聲交談。李泌喊他的名字,崔器連忙跑過來,單膝跪倒,他可還沒忘自己是戴罪之身。
李泌平靜道:“崔旅帥,六郎之死,源自清場不慎之失。令自我處,本官也負有責任。”崔器猛然擡起頭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沒料到,阿兄的死居然是因爲這麼一個小小的疏失;二沒料到,這位長官居然自承其錯,難道……這是收買人心之術?
李泌對此撇了撇嘴,他現在可沒時間玩弄權術,只是高傲到不屑諉過於人罷了。他一指張小敬:“正是這位張都尉破解此疑。他接下來會接替你阿兄,追查狼衛。”
崔器打量了一眼張小敬,眼中既有感激,也有疑惑。
他知道張小敬是個死囚,不明白爲何李泌會把寶押在他身上。不過軍人以服從爲天職,他行了一個軍中禮節,振聲道:“我麾下有三百旅賁軍,步騎均可,兩刻之內,可以抵達長安任何一處——希望張先生可以給我個機會手刃仇敵,爲我阿兄報仇!”
張小敬注意到,他說的是張先生,不是張都尉,李泌交給他的這一把利劍,似乎沒那麼容易操控。
時間太緊迫了。接下來的安排緊張而密集,張小敬記下了望樓旗語和一些必要的聯絡方式,然後走到大沙盤前聽取關於突厥人的簡略介紹。
負責解說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女。她面對沙盤時推時講,聲音明朗清越,還帶着一絲輕微的胡音。張小敬略顯無禮地多看了她一眼,這個叫檀棋的姑娘,有着高聳的鼻樑和盤髻黑髮,應該是漢胡混血。
“重點是,突厥狼衛打算怎麼動手?”張小敬問。
檀棋道:“目前還不知道。唯一的一份情報,來自朔方留後院。有一個部族的突厥首領曾聲稱,整個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張小敬點點頭。闕勒是個突厥名詞,近似於九幽血獄,而霍多則是化爲塵土之意。整個詞既是一句詛咒,也是一種傳說中的兇獸。“闕勒霍多”這四字,即使不懂突厥語的,也能感受到其中滔天的殺意。
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這也許是一句誇張的修辭,也許是什麼東西的比喻,沒人知道。
檀棋知道時間緊急,語速很快:“……這是我們在丙六客棧搜撿到的一塊殘布,上面勾勒了半個長安城外郭。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個長安的詳盡坊圖。”
一聽是長安坊圖,張小敬的兩道蠶眉糾到了一起。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得嚴峻,問道:“依你之見,突厥人要這坊圖做什麼——嗯,讓我換個問法,如果坊圖在手,他們能做些什麼?”
“順渠下毒、連坊縱火、乘夜殺良、散播妖讖、闌入皇城……若是上元燈會,只消在崇仁坊、延壽坊、興慶宮、曲江池幾處觀燈繁盛之處拋灑幾枚銅錢,都能鬧出大亂子。有坊圖指引,這長安城他們就能來去自如,可乾的事情只怕太多。”
張小敬掰着手指,侃侃而談,每說一句,周圍人的臉色就寒上一分。
李泌面色嚴峻,他已把形勢估計得足夠嚴重,可沒想到還有這些匪夷所思的險惡招數。靖安司的人畢竟是官面上的,這些方面的見識遠不如這位見慣了鬼蜮伎倆的前任不良帥。
“依你之見,倘若不能公開搜捕,接下來該如何着手?”李泌問。
張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圖,是要殺頭的大罪。除了官府,一般人家不會有。曹破延既然無法從崔六郎那裡獲得,要麼去皇城裡偷,要麼……”他的視線移到了沙盤上,身體朝檀棋挪了挪,幾乎與她肩碰肩:“望樓最後一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裡?”
檀棋對他的大膽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曹破延翻過水門的速度太快,望樓來不及監視。不過據我們推測,他可能在延壽坊、佈政坊一帶上岸。這兩處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於隱藏。我們已經派人去搜索了。”
張小敬道:“我猜他不會走遠,最終還是得回到這裡來。”說完一指沙盤。
“西市?”崔器有些驚訝。李泌卻微微點頭,和張小敬異口同聲:“胡商!”
胡商多聚集於西市,其中不乏身家鉅萬的巨賈。長安坊圖對生意大有裨益,他們暗中收藏一份並不奇怪。張小敬對他們的秉性再熟悉不過,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膽子比駱駝還大。
崔六郎敗露之後,曹破延不敢再接觸唐人。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拿到坊圖,他別無選擇,只能打胡人的主意。
“可你知道去找哪個商人嗎?”李泌皺眉問。西市胡商的數量太多,不可能一個一個排查。
張小敬捏了捏拳頭,淡淡答道:“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法。”李泌略顯緊張,可話到嘴邊還是嚥下去了。
這傢伙說的“非常之法”,恐怕會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手段。不過現在可沒時間奢談刑律和良心。殿角銅漏,水仍在一滴滴敲擊着時筒。每一滴,都可能意味着數百條人命的散失。
“張都尉,朝廷之國運、闔城民衆之安危,都託付給你了。”李泌大袖一拂,鄭重地雙手抱拳,肅容一拜。他身後的官吏們見狀,也一併起身,齊齊拱手。
張小敬沒有回禮,只是用手撣了撣左眼窩裡的灰塵,淡然道:“我是爲了長安百姓,其他的可不關心。諸位莫要會錯了意。”
衆人霎時臉色全變了,這是什麼話?雖然私底下大家對朝廷都有怨念,可怎麼能堂而皇之說出來?
張小敬咧開嘴笑了笑,轉身走出殿去。靖安司的一干屬員心驚膽戰,都看向李泌。李泌面色如常,拂塵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爲意。
這傢伙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願受任何控制。
在門口,崔器已經備好了一整套裝備:精煉障刀、貼身軟甲、煙丸、牛筋縛索,等等,還有一把擘張**。張小敬嫺熟地把這些東西披掛起來,又蹲下身子,用兩截麻繩把褲腳紮緊。穿戴妥當後,一股精悍殺氣撲面而來。
張小敬把那柄**拿起來,反覆拉動空弦,又用耳朵聽了聽,對崔器道:“拆掉望山,鉤心再調緊兩分。”崔器聞言一怔,望山是輔助瞄準用的,比較累贅,有準頭的人不愛裝,鉤心調節的是弩箭飛速,越快威力越大,但準頭不易控制——看來這位是個用弩的高手啊。
他連忙拿着弩箭去找工匠調整,張小敬趁機把徐賓叫到一邊,壓低聲音道:
“麻煩友德你派人去敦義坊西南隅,那兒有個聞記香鋪,給掌櫃的送個口信:立刻離開長安,一刻也不要耽擱。最好你也勸家裡人儘快出城,絕對不要去參加燈會。”
徐賓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張小敬語氣無比嚴厲:“我在長安城待了這麼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座城市有多麼脆弱。若李司丞所言不虛,我估計——”說到這裡他難得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加重了語氣:
“這次長安在劫難逃。”
曹破延此時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門口。此時他頭上多了一頂斗笠,不掀開的話,完全看不到面孔。
此時坊門大開,無數攤販擺攤在坊牆之下,吆喝聲四起。十來個閒漢在一處空地抓着粗繩兩端,牽鉤做戲,圍觀鼓勁的人更有十倍之多。在坊門旁邊,立着一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燈輪。燈輪上每一角都垂着五彩綢穗,只待黃昏後舉燭。
曹破延拉低斗笠,從裡衛身邊朝坊內走去。靖安司已經傳來了一通文告,讓諸坊裡衛留意一個連髯鬍人,只是事起倉促,沒有附上圖影。裡衛們正忙着爲牽鉤喝彩,他們一看曹破延衣着不是胡袍,連打量都懶得打量,任其進入。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處僻靜角落,從懷裡掏出一截小紙卷,看了眼,然後攔住一個跑過的小孩,詢問李記竹器鋪在哪裡。小孩見他相貌兇惡,連忙說就在背街寬巷盡頭的宅子裡。
曹破延順着指點走去,這裡果然有一個竹器作坊,過道和門前堆滿了還未糊紙的燈籠架子和竹篾子,有鸞鳳,有云龍,還有各色神仙與吉祥物件。看來這裡生意不錯,到了上元節當日還在忙碌。
他敲了敲門,三下長,一下短,然後再兩下長。屋裡沉默片刻,一個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頭來,一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
“白氈金帳設在王庭何處?”他用突厥語忽然發問。
“草原的雄鷹不懼狂風。”曹破延掀開斗笠,也用突厥語回答。
對方打開一條小縫,讓他閃身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