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
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
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春寒料峭,陽光燦然。此時的長安城上空萬里無雲,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隨着一陣嘎吱聲,西市的兩扇厚重坊門被緩緩推開,一面開明獸旗高高懸在門楣正中。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幾支駱隊。他們一看到旗子掛出,立刻喧騰起來。夥計們用牛皮小鞭把臥在地上的一頭頭駱駝趕起來,點數貨箱,呼喚同伴,異國口音的叫嚷聲此起彼伏。
這是最後一批在上元節前抵達長安的胡商隊。他們從遙遠的拂林、波斯等地出發,日夜兼程,就爲了能趕上這個長安最重要的節日。要知道,從今晚開始,上元燈會要持續足足三夜,大唐的達官貴人們花起錢來,可是毫不手軟。
西市署的署吏們一手持簿,一手持筆,站在西市西入口的兩側,面無表情地一個一個查驗通關文牒和貨物。今天日子特殊,西市比平時提前半個時辰開啓。這些署吏都想趕快完成工作,回家過節去,查驗速度不覺快了幾分。
一位老吏飛快地爲一隊波斯客商做完登記,然後對排在後面的人招招手。一個穿雙翻領栗色短袍的胡商走過來,把過所雙手呈上。
老吏接過去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
這份過所本身無懈可擊。申請者叫作曹破延,粟特人,來自康國。這次來到長安一共帶了十五個伴當、十五峰駱駝和一匹公馬,攜帶的貨物是三十條羊毛氈毯和雜色皮貨,一路關津都有守官的勘過簽押。
問題不在過所,而在貨物。
老吏做這一行已有二十年,見過的商隊和貨物太多了,早練就了一雙犀利如鶻鷹的眼睛。十六個人,卻只運來這麼點貨物,均攤下來成本得多高?何況長安已是開春,氈毯行情走低。這些貨就算全出手,只怕連往返的開銷都蓋不住——萬里長路上,哪有這麼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皺起眉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胡商。曹破延大約三十歲,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頜留着一圈硬邦邦的絡腮黑胡,像是一把硬鬃毛刷。如果算上他頭戴的白尖氈帽,整個人得有七尺多高。
老吏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曹破延一一回答。他的唐話很生硬,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詞,臉上一直冷冷的沒有笑容,完全不像個商人。老吏注意到,這傢伙在答話時右手總是不自覺地去摸腰間。這是握慣武器的動作,可惜現在他的腰帶上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小銅鉤。
出於安全考慮,所有商人的隨身利器在進城時就被城門監收繳了,要出城時纔會交歸。
老吏不動聲色地放下筆簿,圍着曹破延的商隊轉了一圈。貨物沒有任何問題,普通貨色。十五個伴當都是胡人,緊腿褲,尖頭鞋,年紀都與曹破延相仿。他們各自牽着一峰駱駝,默不作聲,但肩膀都微微緊繃着。
“這些傢伙很緊張。”老吏暗自做出了判斷,提起筆來,打算在過所上批上一個“未”字——意思是這個商隊身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進一步勘驗。可筆未落下,卻被一隻大手給攔住了。
老吏擡頭一看,發現一個濃眉寬臉的漢子,正在衝他微笑。
“崔六郎?”
這個人在西市是個有名的掮客,人脈甚廣,舉凡走貨質庫、租房尋人、訴訟關說之類,找他做中介都沒錯。所以他雖無官身,在西市地面兒卻頗吃得開。
崔六郎笑眯眯道:“還沒吃朝食吧?我給老丈你捎了張餅。”然後遞過去一張熱氣騰騰的胡麻麪餅,正面綴着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氣撲鼻。老吏一捏,發現在麪餅的反側深深壓着一枚小小的直銀鋌。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怕不有二兩,雖不能做現錢,但也能給閨女打支好簪子了。
“這幾位朋友頭一次到長安來,很多規矩都不清楚,還請老丈通融。”崔六郎壓低聲音道。
老吏略作猶豫,還是接過麪餅,然後在過所上批了個“聽”,准許入市。崔六郎叉手致謝,轉過身去,流利地說了一連串粟特語。曹破延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既無欣喜也不興奮。
在崔六郎的帶領下,那支小小的駝隊順着檻道魚貫進入西市。
過了檻道,迎面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條寬巷的兩側皆是店鋪行肆。從絹布店、鐵器店、瓷器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珠寶飾鈿鋪、樂器行一應俱全。這些店鋪的屋頂和長安建築不太一樣,頂平如臺——倒不是因爲胡商思鄉,而是因爲這裡寸土寸金,屋頂平闊,可以堆積更多貨物。
此時鋪子還未正式開張,但各家都已經把幌子高高懸掛出來,接旗連旌,幾乎遮蔽了整條寬巷上空。除夕剛掛上門楣的桃符還未摘下,旁邊又多了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這都是爲了今晚花燈遊會而備的。此時燈籠還未掛上,但喜慶的味道已沖天而起。
“咱們長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東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圍牆圍住。無論你是吃飯、玩樂、談生意還是住店,都得在坊裡頭。尋常晚上,可不能出來,會犯夜禁。不過今天不必擔心,晚上有上元節燈會,暫弛宵禁。其實呀,上元節正日子是明天,但燈會今晚就開始了……”
崔六郎一邊走着,一邊爲客人熱情地介紹長安城裡的各項掌故。曹破延左右掃視,眼神始終充滿警惕,如同一隻未熬熟的猛鷹。周遭馬騾嘶鳴,車輪轔轔,過往行旅都在匆匆趕路,沒人留意這一支小小的商隊。
兩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腳步:“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是尋個旅舍還是閣下有掛靠的店家?”曹破延從懷中拿出一張摺好的紙,遞給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後笑道:“原來您都訂好了,來,往這邊走。”他伸直手臂,略帶誇張地朝右邊一指,擡腿前行,其他人緊隨其後。
曹破延並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這一番小動作,被不遠處望樓上的武侯盡收眼底。
望樓是一棟木製黑漆高亭,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間,在其上可以俯瞰整個市場的動靜。樓上有武侯,這些人都經過精心挑選,眼力敏銳,市裡什麼動靜都瞞不過他們。
崔六郎、曹破延從入市開始,就一直被望樓嚴密地監視着。看到崔六郎的手勢,一名武侯直起身子,拿起一面純色黑旗,朝東方揮動三下,並重復了三次。
兩個彈指之後,望樓東側三百步開外的另外一座望樓,也揮舞起了同樣的黑旗;緊接着,更東方的望樓也迅速做出了響應。就這樣一樓傳一樓,不過數十個彈指工夫,黑旗的訊息已跨越了一條大街,從西市傳到了東邊一坊開外的光德坊內。
光德坊的東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邊便是慈悲寺。在兩者之間,夾着一處不起眼的偏院,這裡原本是孫思邈的故宅,不過如今藥王的痕跡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殺氣氛,院子裡豎起一棟高大的黑色大望樓,比其他望樓要高大許多。
樓上武侯看到遠處黑旗舞動,在一條木簡上記下旗色與揮動次數,飛快朝地面擲下。
樓下早有一名高壯的通傳接住木簡,一路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一座軒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懸着一塊金漆黑木匾,上書“靖安司”三字楷書,書法豐潤飽滿,赫然是顏真卿的手筆。
一進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長安城沙盤。赤黏土捏的外郭城牆,黃蜂蠟捏的坊市牆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條大街排列嚴整如棋盤,就連坊內曲巷和漕運水渠都纖毫畢現——當然,唯獨宮城是一片空白——旁邊殿角還有一座四階蟠龍銅漏水鍾,與順天門前的那臺銅漏同調。
俯瞰此盤,輔以水漏,如自雲端下視長安,時局變化了然於胸。
沙盤旁邊,兩位官員正在凝神細觀。老者鬚髮皆白,身着寬袖圓領紫袍,腰佩金魚袋。少年人臉圓而小,青澀之氣尚未褪盡,眉宇之間卻隱隱已有了三道淺紋,顯然是思慮過甚。他穿一襲窄袖綠袍,腰間掛着一枚銀魚袋,手裡卻拿着一把道家的拂塵。
通傳跑到兩位官員面前,持簡高呼,那洪亮的嗓門響徹殿內:“狼入西市,已過十字街!”
官員們沒動聲色,身旁一名美貌女婢向前趨了一步,拿起一杆打馬球用的月杖,將沙盤中的一尊黑陶俑從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內,與崔六郎、曹破延所處位置恰好吻合。
殿內稍微沉寂了片刻,年少者先開口探詢:“賀監?”連問數聲,老者方纔睜開眼睛:“長源,你是怎麼安排的?”
年少者微微一笑,用拂塵往沙盤上一指:“崔器親自帶隊,五十名旅賁軍已經佈置到了西市之內。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器馬上破門捉人。外圍,有長安縣的不良人百餘名把守諸巷;西市兩門,衛兵可以隨時封閉。重重三道鐵圍,此獠絕無逃脫之理。”
隨着拂塵指點,女婢飛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盤之上,朱俑轉瞬間便將黑俑團團包圍,密不透風。
“這些狼崽子以爲裝成粟特胡商買通內應,就能瞞天過海,殊不知從頭到尾都是咱們在釣魚。以有心算無心,焉有不勝之理?”少年人收回拂塵,下巴微昂,顯得胸有成竹。老者“嗯”了一聲,重新合上眼簾,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大嗓門的通傳就會從外面跑進來,彙報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動向。
“狼過樊記鞍韉鋪,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過如意新絹總鋪,右轉入二回曲巷!”
“狼過廣通渠三橋,拐入獨柳樹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斷挪動黑俑到相應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軌跡,形象地呈現在兩位主事者眼前:這支商隊正離繁華之地越行越遠,逐漸靠近市西南的獨柳樹。
獨柳樹是西市專門處斬犯人的場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遠避,是以四周人越來越少。
年少者微一側頭:“徐主事,那附近有什麼建築?”
在兩位官員身後,環繞着十幾張堆滿卷帙的案几,數十名低階官吏都在埋頭忙碌着。一個微胖的中年書吏聽到呼喚,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跑到沙盤前。他的視力不是很好,需要費力地趴在邊緣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誦書一樣答道:“東北巷,地勢多窪下溼,只設有十六個貨棧,旁接廣通渠。開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漲,三名胡商的存貨悉毀,價五千貫……”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隨口答出,全無窒澀。
年少者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這十六個貨棧,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沒有,不過……”
恰好在這時,通傳又闖入大殿,打斷了他的話:“狼入丙六貨棧,未出!”
殿內的氣氛一下子被這條傳文給挑動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沙盤。
“就是這裡了!”年少者眼神霍然發亮,“傳令崔器,準備行動;不良人即刻清場貨棧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市二門隨時待命。”一條條簡短有力的命令從他嘴裡發出,語氣中帶着掩飾不住的興奮。
通傳記下命令,飛快地離開殿內。年少者雙臂撐住沙盤邊緣,身子前傾,望着黑陶俑喃喃自語:
“我倒要看看,這些突厥的狼崽子來長安城,到底想幹什麼。”
命令從靖安司大殿上傳到望樓。然後通過一系列旗語,迅速跨越大街,傳回到西市的北側望樓上。武侯把旗語抄在木簡上,拋到樓下,同時大喊道:“崔旅帥,接令!”
木簡還未落地,就被一隻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簡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虯髯大漢,此人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他接過木簡,迅速掃了眼上面的命令,精神一振,立刻回頭大吼道:“全體集合!”
從他身旁的倉房裡,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迅速魚貫而出。他們個個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張寸弩,腰懸無環橫刀,其中十人還斜挎長弓。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沉悶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崔器陰沉着臉掃視一圈:“目標在丙六貨棧,先圍後打,儘量留活口。一會兒都機靈着點,誰也別給旅賁軍丟臉!”說完一揮手,朝外面跑去。士兵們五人一排,緊緊跟隨着主將,開始時小跑,然後急速奔跑起來。
他們輕車熟路地掠過十字街,鑽進曲巷,朝着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塵土飛揚,跑過這麼多軍人,都露出驚駭之情。還沒等他們交頭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過來,要求各商鋪暫時關閉大門,街上的行人也被請進臨近的店鋪休息,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在西市的東西兩個入口處,守門士卒將石制坊閂從地坑裡擡起,隨時可以關閉大門。
蜘蛛網一層層地飛速編織着,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進入丙號貨棧範圍後,崔器做了幾個手勢,早有默契的旅賁軍分成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接近丙六貨棧,不良人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鎖。這一帶只有幾個商隊的馬匹牲畜拴放於此,三兩個夥計看着。有不良人過去,交涉幾句,把牲口都遠遠牽開。
至此,丙六貨棧與西市完全隔絕。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棧附近一堵土牆的拐角處,摘下胸前護心鏡,掛在橫刀頭上,小心地朝外伸去。藉着護心鏡的反光,他不必探頭也可看清前方狀況。
丙六貨棧是一所壓檐木製建築,長六十步,寬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一個入口,四面有通風窗,但特別小,不容成人通行。因爲這一帶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築底部懸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點類似嶺南建築風格。
門口守着一個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當之一。他背靠木門,不時低頭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顯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離,如果真要動手,他有信心在十個彈指之內破門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屏住了呼吸。萬事俱備,就等貨棧內的動靜了。
在與外界隔着一面木牆的貨棧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露出一頭濃密的黑色髮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着,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裡潮溼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一間。”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麼事,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一卷布帛,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後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錠一方、硯臺一盞。崔六郎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一看那硬黃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布上密密麻麻畫着無數方格,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粗略,僅僅只是勾出坊市輪廓和名字。
“這玩意只在皇城秘府裡頭有收藏,百姓誰傢俬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一眯:“……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後退一步盤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會把你們接進西市了。富貴險中求,幹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回事?來呀,筆墨伺候,你們想標什麼?”
“我要你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隱門、暗渠、夾牆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邊應承,一邊腦子裡飛快轉動。長安城內地勢錯綜複雜,可不是縱橫二十五條路街這麼簡單。諸坊之間有水陸渠道,城牆之間有夾牆,橋下有溝,坡旁有坎,彼此之間如何勾連成網,聯通何處,大部分長安居民一輩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這麼一張全圖在手,長安城大半虛實盡在掌握,來去自如。看來這些突厥人所圖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硯臺上,一會兒工夫,研出淺淺的一攤墨水。崔六郎舔開狼毫筆尖,蘸了蘸墨,提筆畫了幾筆,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對布匹不熟。這布啊,不成。這叫硬黃布,做衣服合適,上墨卻略顯滯澀。不如我去買些一品的宣紙回來……”
“你不能離開。”曹破延斷然否決。
崔六郎搖搖頭,提筆開始勾畫。剛填完長安城一角,他又擡眼道:“長安城太大,若是事無鉅細都畫上去,三天三夜也畫不完。曹公你用此圖到底是要做什麼用?我心裡有數,下筆自然就有詳略。”
曹破延道:“這與你無關。”
崔六郎雙手一攤:“你要我兩個時辰內填完長安城全圖,卻連幹什麼用的都不肯說——抱歉,畫不了。”
曹破延聽了這一串說辭,不由得大怒,一步邁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閃。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頭,只消一聲高喊,這些突厥人一個也跑不掉。可是那樣一來,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費了。他賭曹破延現在只是虛張聲勢,沒拿到坊圖不會真的下手。
只要再詐上一詐,就能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驟然停住,崔六郎心裡一鬆,知道自己賭對了。曹破延保持着這個姿勢,頭忽然朝着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側耳傾聽。崔六郎有些緊張,難道是旅賁軍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噪聲?他連忙問道:“曹公,怎麼了?”
“你聽到什麼沒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聽了聽,外面寂靜無聲。他有點茫然地搖搖頭:“什麼都沒有啊。”
“對,什麼都沒有。”曹破延露出草原狼纔有的猙獰笑意,手指猛然發力,“剛纔進門時,附近明明拴着許多牲口,熱鬧得很,現在卻連一聲馬鳴都沒了。”
一聽這話,崔六郎的面部遽然變色,開始是因爲驚慌,然後是因爲窒息。
崔器在外頭等待着,心裡越發不安。貨棧那邊沒什麼動靜,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作爲一名老兵,他的這種直覺往往很準。
他再度用橫刀把護心鏡探出去,這次對準的是丙六貨棧的窗戶。窗口很小,鏡上只能勉強看清有人影晃動。忽然一個人影在窗前消失,同時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有沉重的東西倒在地上。
不好!崔器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他猛然收回橫刀,急切地對周圍吼道:“破門!快!”
旅賁軍早已在各自的戰位準備就緒,命令一下,八支弩箭立刻從三個方向射出,登時把守門的突厥人釘成了一隻刺蝟。與此同時,兩名士兵猛然躍上門前木階,掠過剛軟軟倒下的敵人,用厚實的肩膀狠狠撞在門上。
竹製的戶樞抵擋不住壓力,霎時破裂。轟隆一聲,士兵的身體連同門板一起倒向裡面。在他們身後,另外兩名士兵毫不猶豫地踏過同伴的身體,衝進屋去。手中勁弩對準屋內先射了一輪,然後迅速矮下身去。這時趴在地上的兩名士兵已經翻身起來,把門板擡起形成一個臨時的木盾,護在同伴身旁,給他們爭取弩箭上弦的時間。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無比流暢,彷彿已經排練過無數次。
距離他們最近的幾個突厥人吼叫着撲過來,突然又一頭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叫聲。三具長弓在客棧遠處發射,二尺長的鐵箭準確地穿過貨棧的狹小窗口,刺穿了他們的大腿。
這一輪攻勢爭取到了足夠多的時間。更多的士兵手端**衝進貨棧,邊前進邊舉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殺!”
可是突厥人彷彿沒聽懂似的,前仆後繼地從貨架的角落撲出來。他們高呼着可汗的名字,赤手空拳衝過來。對於旅賁軍的士兵來說,這些人根本就是活靶子,一時間,貨棧裡充斥着金屬揳入肉體的悶響聲和人的慘叫聲。
士兵們並不急於推進,他們三人一組,互相掩護着緩緩前移。突厥人只要稍有現身,立刻就會被數把**射中。
士兵們得到的指示是,要儘量留活口,所以儘量瞄準非要害部位。可是這些絕望的草原狼悍不畏死,哪怕只剩一口氣也要設法反擊。數名士兵因爲無法痛下殺手,一時猶豫,反遭偷襲而受傷乃至陣亡。即使無力反擊,那些突厥人也會立刻自殺,絕無猶豫。
很快屋內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過道和木架之間。在付出了三名士兵戰死的代價後,旅賁軍終於控制了整個貨棧。
士兵們沒有放鬆警惕,謹慎地一個貨架一個貨架地搜過去。突然,一個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一躍而起,撲向距離最近的一名士兵。那士兵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抱住,兩人糾纏在一起。突厥人張開大嘴,去咬士兵的鼻子,可他的動作猛然一僵,旋即撲倒在地,腦後勺上赫然插着一根青津津的弩箭。
過道盡頭,一名士兵的同伴持空**,手臂緩緩下垂,眼神慌亂。他本該讓突厥人活下來,可同袍的遭遇讓他忘記了訓令。
“笨蛋!我怎麼教你的!”
崔器一把奪下那士兵的**,擡手就是一耳光。他黝黑的臉膛彷彿塗了一層鉛灰色,暗淡無光。
破門只花了十個彈指,全滅敵人在二十六彈指之內,這在京城諸衛中算是卓越的成績。可突厥人太兇悍了,居然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這可不是上頭想要的結果。
崔器帶着怒氣在過道上踱步,眼神掃過那些屍體,手指不安地攥緊刀柄又鬆開。忽然他愣了一下,旋即快走兩步,前方正是崔六郎的屍身。
他雙目圓睜,脖頸處有明顯的指痕,不用仵作檢查也知道他是被掐死的。
“阿兄!”
崔器悲憤地一聲虎吼,單腿跪在地板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兩人眉眼相仿,正是同胞兄弟,只可惜其中一個已永不可能睜開眼睛了。
“如果我能再早下令三個彈指……如果我能親自去破門……”悔意如同螞蟻一樣啃噬着崔器的心,他的手指猛烈顫抖着,幾乎握不住阿兄的手。
一個旅賁軍的士兵跑過來,看到長官這副模樣,不太敢靠近。崔器偏過頭去,用眼神問他什麼事。士兵連忙立正:“剛纔清點完屍體,一共是十五具。”
除去崔六郎,一共有十六個突厥人進了貨棧。也就是說,現在還有一人沒有捉到,經過辨認,應該是爲首的曹破延。崔器猛然吸一口氣,重新站立起來,眼中跳動着火焰。
“搜!”他沉着臉喝道。
貨棧不是住家,是一個沒有隔斷的大敞間,中間只有一些木製貨架。崔器在貨棧裡巡視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這樣一個坦坦蕩蕩的地方,一眼就能望穿,他能躲到哪裡去?難道這傢伙會什麼西域妖法,能穿牆不成?
崔器忽然覺得頭頂有點涼颼颼的,他停下腳步,猛一擡頭,瞳孔霎時收縮。在他的正上方,有一個井口般大小的木蓋,蓋子略有歪斜,露出一絲湛藍的天空。
這裡居然有一個通風口!
丙六貨棧的頂部是壓檐結構,所以沒人想到屋頂居然還會有一個通風口——正常來說,只有平頂屋子纔有這樣的設計。
這大概是之前的某位使用者偷偷開的口子,沒有在西市署報備。崔器恨恨地罵上一句,吩咐人拿來梯子,然後給**裝進了一支拿掉箭頭的弩箭。狂怒並未讓崔器喪失理智,這是最後一個人,務必要留活口,否則整個計劃就完蛋了。
現在貨棧周圍都是旅賁兵,曹破延就算去了屋頂,仍舊無路可走,幾等於甕中捉鱉。
崔器唯恐再出什麼疏漏,親自登上梯子,朝上頭爬去。爬到頂端,崔器正要推開木蓋,突然感覺到一陣殺氣。他急忙縮頭,一塊嵌着鐵釘的硬木條擦着頭皮飛過。他二話不說,擡手就是一弩。噗的一聲,似乎刺中了什麼。崔器一喜,手腳並用往上爬去,卻冷不防被一條腰帶抽中了左眼。
這腰帶是熟牛皮製成,質地極硬,抽得崔器一陣劇痛眩暈。腰帶頭上有一個小銅鉤,抽回時又在他臉頰上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這襲擊激起了崔器的悍勇,他不退反進,反手一捲扯住腰帶,用力一拽,硬是衝上了屋頂。
還未等站穩,他就感覺腰帶一鬆,顯然對方鬆開了手。崔器一下子失去平衡,拼命擺動手臂,好不容易纔重新站穩。就在這個當兒,他聽到咔嗒咔嗒一連串腳步踩在瓦片上的聲音,隨即嘩啦一聲躍起,然後遠遠地傳來一陣沉悶的咔嗒聲,然後是嘩啦的水聲。
這聲音有些詭異,不像是落在土地上。崔器大急,他的左眼腫痛看不清東西,可腦子卻還清醒。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丙六貨棧旁邊,有一條緊貼坊牆的廣通渠。這條水渠在一年前拓寬了漕運,專運秦嶺木材,所以渠深水多,寬可行船。此時尚在正月,水渠尚未解凍,上面覆有薄薄的一層冰面,如同朱雀大道般平整,而水門並無任何部署——崔器之前的安排,光顧着陸路,居然把這事給忽略了。
他聽到的,正是曹破延撞開冰面,落入水中的聲音。
廣通渠從西市流出之後,連通永安渠、清明渠,更遠處還連着龍首渠和宮渠,流經的裡坊多達三十餘個,跨越大半個城區——換言之,只要曹破延潛水遊過西市水門,就可以輕鬆脫出包圍圈,在全城任何一個地方上岸。
崔器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個錯可實在是太愚蠢了。
情急之下,他也縱身飛躍朝水渠裡跳去,可他卻忘了自己披掛着沉重的明光鎧,雙腳剛一觸冰面,冰面就咔嚓一聲斷裂開來,直接把這位旅帥拖入水底。
臨入水前,他的右眼勉強看到,一道水花正向水門疾馳。
水渠和倉庫之間,有高高的堤牆阻隔。旅賁軍的士兵只能從另外一端繞過去,花了不少時間,然後他們紛紛脫甲下水,七手八腳把長官拽上岸來。這麼一耽誤,曹破延早已消失在水門的另一端。
崔器被救上渠堤,趴着大口大口吐着冰水,面色鐵青。在他手裡,還攥着一根掛着銅鉤的牛皮腰帶。
這是整個行動裡唯一的收穫。
靖安司的殿內氣氛凝重如水銀,每個成員都輕手輕腳,不敢作聲,生怕惹惱兩位臉色不悅的長官。
誰都沒想到,十拿九穩的一次追捕,居然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剛纔那一場突襲很完美,可是毫無意義,連個活口都沒留下。
崔器單腿半跪在殿前,渾身溼漉漉的不及擦拭,水滴在地板上洇成一片不規則的水痕。在曹破延逃離後,他被緊急召回了靖安司。上頭急於弄清楚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而望樓旗語沒法傳遞太複雜的消息,他只能親自跑一趟。
面對靖安令和靖安司丞,崔器不敢隱瞞,跪在地上把整個過程一五一十地講出來,然後把頭低垂下來,聽候審判。老者拂了下衣袖,長長嘆了一聲:“本來是請君入甕,反倒成了引狼入室……”
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那個曹破延在剛纔展現出了兇悍、狡猾和極強的瞬時應變。這麼一個居心叵測的突厥人在上元節前夕闖入長安城,誰也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更要命的是,這頭狼幾乎可以說是被靖安司一路帶進來的,這個責任若是追究下來,誰也擔不住。
“卑職已派人沿渠搜捕。”崔器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希望能沖淡幾分失職的慚愧。
年少者鐵青着臉,一擺拂塵:“這點人濟得什麼事!你知道廣通、永安、清明、龍首諸渠有多長?去把各街鋪的武侯和裡守都調出來,諸坊封閉,給我一坊一坊地搜!”
“長源,拂塵可不是用來砸人的。”老人擡起手掌,溫和而堅決地制止了他,“方纔封鎖西市半個時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來一次闔城大索,整個長安城都會擾動不安——今天可是上元節燈會,現在街上處處都在扎燈佈置。你鬧的動靜一大,連聖人都要過問的。”
年少者還要爭辯:“賀監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這十六人,只是最後入城的一批,他們有更多黨羽早已潛藏城裡。若不盡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圖,恐怕這長安城會有大禍臨頭!”
他的語氣已近乎無禮。不過老者並未動怒,他伸出一根指頭,朝東北方向點了點——那邊是宮城的所在:“我沒說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絕不可行,可不能給那一位添麻煩哪。”
一聽到老者提及“那一位”,年少者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熾烈的火光:“既然賀監認爲檯面上動不得,那我若是隻調遣少量精銳,暗中擒賊呢?”
對於這個建議,老者捋着鬍鬚,似乎遊移不決。
崔器一聽得此言,突然昂起頭來大聲道:“崔器自知犯下大錯,不求寬宥,只求能手刃仇敵,爲阿兄復仇!”今日之敗,他連連犯錯,若不打出血親復仇的旗號將功折罪,只怕下場堪憂。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時搖搖頭。
長安住着近百萬居民,漢胡百官諸教九流,各種勢力交錯糾葛,是一個明暗相間的複雜旋渦。崔器半年前纔到長安任職,上陣殺敵沒問題,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尋人,就不太現實了。
靖安司匯聚了各處的精英,有精通市易錢糧的能員老吏、有過目不忘的主事文書、有兇悍武勇的戰兵,甚至還有一批深諳胡情的胡人屬員——現在唯獨缺少一條能遊走於長安暗處、嗅覺敏銳的老獵犬。
本來他們有一個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經殉職。崔器知道長官在惋惜什麼,他雙目一紅,一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磚塊微微裂開一道細隙。
沉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襆頭,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系在腰間。年少者一愣,忙問賀監是要去哪裡。老人嘆道:“宮裡對突厥狼衛非常重視,今天的事瞞不了多久。我進宮一趟試着拖延幾個時辰,在這期間,長源你最好想出應對之策,彌補先前的錯誤,否則……”老人白眉一垂,沒有說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鬆了一口氣,同時又心生鄙夷。這個老傢伙滑不溜的,一見事情辦砸,就找理由離開,不肯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他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腳。
現在一刻值千金,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後迴轉殿內,神情明顯輕鬆不少。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器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後。接下來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面容一肅,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賀的老頭子只是掛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這位叫李泌的年輕人。別看這位上官年紀輕輕,手段着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得服服帖帖。
處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麼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沉思,沒一個吭聲。距離燈會只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黴。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縮縮,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擡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賓,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性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擡,示意他說話。
徐主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個人選,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張小敬。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一個什長,後來敘功調回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眯。
這份履歷說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流外官裡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一個都護府的小小什長,居然能當上一縣之不良帥,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一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成東、西兩縣,西邊爲長安縣,東邊爲萬年縣。這萬年縣在天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於此,關係盤根錯節,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處?”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長安縣獄中,已是待決之身。”徐賓斟酌着字詞。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塗了,怎麼推薦了一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觸上司黴頭嗎?
誰知李泌卻面無表情:“我要的不是聖人,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內,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一枚銀魚袋從半空劃過,徐賓慌忙伸手去接,差一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內,我要在這裡見到那個人。”
徐賓愣了一下,才聽懂長官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系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連忙解下來捧在手裡,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着脖子往外看,不由得發怒道:“你們還閒在那裡看什麼?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趕緊紛紛回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李泌從身旁婢女處接過一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來什麼,開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張小敬的注色經歷調過來。”
一個年輕小吏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開,將雙臂撐在沙盤旁邊,身子前傾,繼續俯瞰着長安城的沙盤。他的犀利眼神掃視着每一棟建築,似乎想用目光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漏,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它從來都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