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戲志才靠在榻上,敞着懷,瘦削的胸膛起伏着,亮津津的汗水不停的滲出,一旁的侍女手裡的布巾已經半溼。一個鬚髮花白的道人坐在榻前,手指搭在戲志才皮包骨頭的手腕上,眉頭緊蹙。
盧夫人坐在遠處,一言不發,眼神中卻是掩飾不住的焦慮。
“祭酒,你需要靜養。”道人收回手,用布巾擦擦指尖。戲志才的手腕上也是汗。“在成都,祭酒無法真正安靜,傷神太過,已經氣血兩虛。再這樣下去,祭酒怕是嘗不到重陽的菊花酒。”
戲志才收回手腕,拉上衣襟,淡淡地說道:“就算去青城山,我也無法靜養。”他閉上眼睛,喘了兩口氣。“盧夫人,天師道在漢中的信衆多嗎?”
盧夫人欠身答道:“我兒入漢中數年,大部分精力都在軍政,傳道不多。”她頓了頓,又道:“巴山以南倒是好些。”
戲志才微微頜道:“那夫人還是親自走一趟吧。黃忠善戰,僅以兵法論,令郎未必是他對手。若能讓巴郡諸蠻助陣,守住西城,將有大功於主公。“他喘息了片刻。“主公有意以令郎爲巴郡太守,夫人切莫錯過。”
盧夫人眼神微閃,與老道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如祭酒言,我這就傳令各治,讓他們糾集信衆,助吳太守一臂之力。”
“有勞夫人了。”
盧夫人起身,與老道一起告辭。書佐彭羕從一旁閃了出來,看了一眼盧夫人的背影,又看看閒目喘息的戲志才,眉頭緊皺。“祭酒,這樣……好嗎?天師道在益州影響已經很大了,再讓張魯做巴郡太守,怕是尾大難掉……”
“事急從權。孫策兩路進擊益州,勢在必得,我們不得不全力以赴。”戲志才睜開眼睛,看了彭羕兩眼。“永年,你有才,但是你太年輕了,還是收斂些鋒芒爲好。天師道在益州信徒甚衆,天師夫人又得主公信任,你不宜與他們爲敵,當善用其利,因勢利導。”
彭羕撇撇嘴,怏怏地應了一聲,從袖子裡取出剛剛收到的消息,卻沒有遞給戲志才。“辛長史剛剛收到主公傳來的消息,黃忠搶收了上庸城外的莊稼,又伏擊了龐羲率領的援兵。龐羲陣亡,全軍覆沒……”
戲志才聽着彭羕口述上庸的戰事,眉頭越皺越緊。他一言未發,直到彭羕複述完,他又沉叭了好久,這才說道:“永年,你怎麼看這件事?”
彭羕舔了舔嘴脣,眼中露出幾分興奮。戲志纔是曹操的心腹,實際掌控着整個益州的情報,同時還是曹操的首席謀士,曹操在外征戰,戲志才就是益州的主心骨。他作爲戲志才的書佐,有聽戲志才分析戰局的機會,這是令很多人羨慕甚至嫉妒的事。現在戲志才居然要問他的主意,這是對他的信任和器重,甚至是培養。
“祭酒,黃忠在房陵圍城一年,水泄不通,應該是在掩飾什麼。許義可不是什麼性情堅忍之人,就算城中糧食足夠,黃忠也沒有攻城,援兵遲遲不至,他也未必能堅持得住。許子遠說江東軍擅長山地戰,斥候精悍,無法與房陵聯絡,可見江東軍的重心在城外,而不是城內。所以我想,黃忠很可能是在練兵。”
“練兵?”
“是的,黃忠之前曾經在潁川、河南作戰,但那裡的山地不如漢中險要,他有必要加強演練,熟悉地形。在房陵練兵,離襄陽不算太遠,運糧也方便,總比深入漢中時好一些,磨刀不誤砍柴功麼。”
戲志才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彭羕不敢再說了,訥訥的閉上了嘴巴。戲志才沉思了良久。“如果真是這樣,那麻煩就大了。兩路出擊,不求速戰速決,還能安心練兵一年,孫策的底氣也未免太足了些,他的儲備至少比我們估計的要豐厚很多。”
“其實也沒那麼多的。”彭羕忍不住說道:“孫策好用精兵,精兵需要的裝備更好,訓練更精,但他們的飯量卻未必比普通士卒多,南陽黃牛天下聞名,如果能配給一些牛肉,糧食的需要還可以再降低一些。總的來說,需要的錢也許很多,需要的糧食卻不算很多。”
戲志才睜開眼皮,看看彭羕,微微頜首。“這是你自己的分析?”
彭羕遲疑了片刻。“聽了秦子勅一些意見。他有幾個朋友曾到襄陽求學,對南陽的情況比較熟悉。”
“你說的是尹默、李譔嗎?”
“是的。”
“他們什麼時候回來的,現在在哪兒?”
“年前回來的,開春後又去襄陽了。”
戲志才咂了咂嘴,有些遺憾。他知道尹默、李譔,這兩個都是涪縣人,離成都不算太遠,一直在襄陽求學,師從荊州大儒宋忠。他之前就想招攬這兩人進牧府,可是他們太年輕了,出身又比較寒微,曹操擔心益州的世家會有意見,到時候刁難他們,反而會讓他們的仕途更加艱難。
“等他們下次回來,請他們務必來見我。”
“喏。”彭羕興奮地連連點頭。
戲志才坐了起來,翻身下牀。雖然他動作緩慢,體力還是有些不支。彭羕要過來扶他,戲志才卻揮了揮手,只是讓他去請辛評來,說是有事要商量。彭羕不敢怠慢,端來一碗蔘湯,匆匆去了。戲志纔將蔘湯喝了,在榻邊坐了一會,稍微恢復了一些精神,起身穿好衣服,出了室,在堂上坐好。
時間不長,辛評快步走了進來,見戲志才正襟危坐,吃了一驚,幾步趕了過來,躬身行禮。“祭酒,你身體有恙,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就是了,何必起身,浪費力氣。”
戲志才擺擺手,示意辛評入座。辛評趕緊坐下,神情嚴肅地看着戲志才。
“仲治,你最近辛苦了。”
辛評苦笑。孫策兩路進擊,益州形勢危急,曹操親自率部阻擊,益州的事就交給了戲志才和他,戲志才累病之後,重任就落在他的肩上。短短几個月,他就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什麼時候會像戲志才一樣累得病倒。
“你可知道爲什麼會這麼累?”
辛評眼神微閃。戲志才話中有話,並非只是爲了勉勵他。“還請祭酒指教。”
“最近和佐治有書信來往嗎?他做了魯肅的軍師,身邊應該有不少年輕人做參軍吧?”
辛評聽懂了戲志才的意思,卻沒有說話。辛毗的確比他輕鬆得多,一來辛毗只負責河南一郡,事務本來就沒他多,二來辛毗在魯肅身邊任軍師,招攬了一些年輕人做參軍,協助他處理一些事務,很多日常事務都不需要他親自處理,有什麼想法,他也只需要安排一聲就行,不像他們很多事都只能親力親爲,忙得昏天黑地。
但他們卻學不來。他們在益州沒什麼根基,從荊州、豫州來的人不多,而且要麼是世家子弟,成名的名士,比如來敏,不可能爲他們做掾吏,二來益州大族在看着,要招也是先招他們的子弟,一旦這樣的人多了,益州就有可能失控,對他們來說弊大於利。所以明知很累,也只能咬牙硬撐。等曹操擊退孫策,再次加官進爵,在益州真正站穩腳跟,再慢慢闢除一些寒門子弟爲吏。
這些道理戲志才都清楚,甚至就是他本人的主意,他現在突然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辛評雖然沒說話,卻想到了一旁的彭羕,不免有些不以爲然。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也只有戲志才這樣的狂士纔會將彭羕這樣的少年當作人才,這麼鄭重其事的栽培他。州牧府裡早就有人對此不忿,說什麼的都有,只不過知道戲志纔在曹操面前影響極大,沒人敢把這樣的話傳到他的耳中。
“漢中危急,我剛纔答應了盧夫人,請她發動巴郡諸蠻助戰。若能擊退黃忠,則任張魯爲巴郡太守。”
辛評一愣,隨即擡起頭,面色變幻,話涌到了嘴邊,費了好大力氣才咽回去。“祭酒,事關重大,我要向主公請示。”
“這是自然。”戲志才又道:“巴郡太大,地形又複雜,一個太守怕是管不過來,所以,我想建議主公分割巴郡。你看,益州世家會答應嗎?”
辛評恍然大悟,連忙說道:“當然會答應,祭酒,你這個辦法好,你這個辦法好。”
“既然仲治也覺得好,這件事就由你去張羅吧。不僅是巴郡,其他諸郡也可以酌情考慮。”
辛評大喜過望。這可是一個施恩的好機會啊,多割一個郡,就多一個太守,多幾十個掾吏,益州世家當然求之不得。至於盧夫人,她不過是個女巫,聽她話的都是一些愚夫愚婦,官職再多也和她沒什麼關係,得罪便得罪了。利害相較,這當然是一個好事。安撫住了益州世家,就可以闢除一些寒門子弟爲吏,爲曹操控制益州提供更堅實的基礎。這件事做成了,上可得曹操賞識,下可得益州大族支持,足以代替戲志才成爲州牧府的頂樑柱。
戲志才孤身一人,鞠躬盡瘁,時日無多,所以只能將這個機會讓給他。除了他,也沒人有這個資格,他是戲志才唯一的選擇。
“多謝祭酒。”辛評躬身施禮。
戲志纔看着難掩得意的辛評,心裡暗自嘆了一口氣。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彭羕,眼神一凜,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彭羕見狀,撇了撇嘴,勉強收起不屑之色,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