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己未朔, 日有食之。壬戌,命大軍分三路備噶爾丹,裹八十日糧, 其駝馬米糧, 令侍郎陳汝器、前左都御史于成龍分督之。
——《清史稿》
戰火的氣息已經傳遍了整個策凌敦多布的軍營。站在軍營的山坡上居高臨下, 一里外的小山溝中爐火正旺。一簇一簇的白帳依次鋪開, 篝火和人羣呼應着玩樂, 攻防之勢卻早已無處掩蓋。
“有多少人?”我不停地將胸前的懷錶反覆開合。
“人不多,但都是葛爾丹的精銳。二十九年,聖上御駕親征之時, 我曾經見過這幫嗜血之徒。”那海回答。
胤禛緊接着那海的話告訴我,“葛爾丹的夫人是策凌敦多布的姑姑。大戰在即, 他是想利用這層關係爲自己留後路。”
我心生疑惑, “可是策凌敦多布不是聽命於與葛爾丹決裂的策旺阿拉布坦嗎?我們的合作關係早已顯露端倪, 爲什麼葛爾丹還要冒險派阿奴夫人來呢?”
“葛爾丹是可以殺掉自己親弟弟鞏固地位的禽獸,可是策凌敦多布卻是蒙古忠孝勇猛的真英雄。他絕不會傷害自己的姑姑。因此葛爾丹應該是希望能讓他能在即將展開的大戰中保持中立。”
策凌敦多布的近衛來報, “將軍請幾位上賓入帳共飲!”我們三人交換了眼神,按理他應該不會傻到告訴別人我們在軍營。來人再次說道,“將軍說阿奴夫人的兒子塞卜也來了,想見見斷他一箭的勇士。”
原來如此,胤禛對我囑咐道, “既然身份已經暴露, 避無可避, 我們就去會一會他們。月兒你記住, 不準強出頭。”雖然我答應了, 可一但衝動起來,說了也是白說。
在近衛的帶領下, 我們進入了軍營主帳。策凌敦多布上座,玲瓏就在身邊。左手邊第一位四十來歲豐腴綠裳的婦人便是葛爾丹的夫人阿奴,第二位我們才見過,依舊黑衣束身,黑紗蒙面的草原神射手塞卜。我真想問問他,你走到哪裡都要裝蝙蝠俠嗎?
齊海本坐在右手第一,見我們進帳便站了起來。胤禛到她的位置坐下,那海站在右後方。我也在右手第二坐下,齊海站在我的右後方。
策凌敦多布舉手向他們介紹,“這就是射斷塞卜第二支箭的四爺,身旁的是她的妹妹月格格。”
“四爺不呆在紫禁城裡侍奉聖上,安慰嬌妻,怎麼有空跑到我們這窮山惡水的草原?”塞卜雖是蒙面,可是那雙冷漠的眼睛還是清楚地呈現在我們眼前。恍惚間好似看見了當日要殺我的齊海。
眼見斜對面的葛爾丹夫人阿奴端起酒碗,我低聲對胤禛說,“瞧瞧,他們一來直接都上碗了。等下你可要小心接招,否則我們只有豎着進來,橫着出去……”“我這兩個孩子模樣相似,性格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天生直率。四爺和月格格不要責怪。”我當然知道她指的是齊海和塞卜,只是開始好奇爲什麼塞卜要蒙着面?莫非是因爲太像怕弄錯,也不會啊,性別我們還是能分的嘛?
胤禛和阿奴對飲而盡,“豈敢?我們是客,你們是草原的主人。今日有幸在策凌敦多布將軍帳下見到夫人和草原的勇士,是我和月兒的榮幸。只是塞卜兄一直不以本來面目示人,似乎對我們還有戒備。”
“我們各自的來意相互都非常清楚。我不是戒備,而是不喜歡讓人看到我的恥辱。”
“哦?沒關係的,拿出來看看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嘲笑傷感情的事情我們不做。”想當初的三箭之仇,我豈能不報!若不是福大命大,早已經是你的箭下亡魂。呵呵,如今抓住你的痛腳不踩兩腳,哪裡是我王皓月的個性!偶爾,只是偶爾,我也是小女人!
“都讓你不要亂說話……”胤禛的心估計在燃燒,光從他低聲暗語的表情中我可以領會到。我心底也是衡量過的,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如今大家都是來使有什麼好怕?況且就算他們屯兵在外以示威懾,他們是自己來鋪後路的,總不能斷自己的路吧。再者,打起來我們也不會吃虧,擒賊先擒王,兩個孤單的大人物坐在我們的營帳中,我纔不信他敢動我!
我話剛說完,塞卜已經從席上站了起來。不比較真不知道自己是矮子……他一站起來,高大的身軀和修長的手臂就像一尊佛一樣立在我的正對面。“別人不行。你說要看倒是可以!”他的步子超大,不過三步就跨到了我的桌前,我倒抽一口氣,媽呀,不是要殺我吧!胤禛!你們怎麼一動不動的!
只見他把面紗連着半月形的深褐色面罩一併除下,一條從左邊眼角開始直到下巴深處的疤痕赫然躍到我眼前!“鍾齊海的主人,你滿意嗎?”他瞬間取下腰間的女式短刀,哐當~!刀鋒的出鞘聲直接把我嚇哭了!“齊海救我!”我連滾帶爬地跑到她的身後縮起來,“我是弱女子誒!你是不是男人!”說完繼續眼含熱淚,一副小媳婦兒的委屈樣子。說實在的,誰見到他現在殺氣騰騰的的模樣都會哆嗦的。我只是穿越人,我不是刀槍不入的神!我也會受傷,也會害怕,也會出糗!
“過來。”胤禛還是在位置上紋絲不動,估計是生氣了,我趕緊從齊海身後繞彎兒跑過去在他的右手邊跪坐下。
可是我誤會了,他根本沒有拿刀砍我的意思。他反手將刀柄向前遞給齊海。“這就是你選的膽小鬼?太可笑了!”
齊海不接,“沒錯,這就是不顧性命也要救我的膽小鬼,但總算好過不惜一切代價要殺我的親大哥。”她轉過身望着我,“月兒不必害怕,他的死刑之箭沒傷到你就不能再殺你。何況他若要殺你,我必先殺他。”冷靜地說完,走到我們身後和那海並肩而立。
阿奴笑了起來,“讓大家見笑了!塞卜你坐下。”塞卜的眼光一直死盯着我們的方向,可是給我的感覺不像是仇恨,而是……嫉妒……
阿奴見他坐下才又開始說話,“月格格不是好奇塞卜爲什麼蒙臉嗎?小時候他們兩兄妹爲了爭取誰第一個上陣殺敵的機會,曾經在衆目睽睽下展開過一場驚天血戰。齊海的腳受了傷不致命,可是塞卜輸了,齊海本可以一刀砍下他的頭顱,如今卻只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刀疤。從此之後,塞卜不再用刀,日夜苦練成爲草原第一神射手。可是他一直在意自己輸給妹妹,覺得是恥辱。”
我躲在人堆裡一覺得安全了,立刻蹦出來說話,“哇!阿奴夫人,這麼慘烈的兄妹殘殺你們居然也不制止!”心裡爲齊海鳴不平,混蛋渾賬葛爾丹!居然這樣對待自己幼小的子女。
“這有什麼,漠西的兒女向來是適者生存,如果有人踏入我們的土地一步,我便是草原的餓狼必將其撕碎。”塞卜的話依舊是對着我們說的。
齊海平靜地回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索性攤開來講,策凌敦多布,你的選擇是什麼。”
轉瞬間,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一言不發的策凌敦多布。此時暗潮洶涌且大家都在氣頭上,如果一言不合,一場血戰說不定就要提前爆發。他左手撫平皺緊的眉頭,淡淡的說了一句,“姑姑,姑父小時候曾經讓我和塞卜比賽,說我贏了就可以娶齊海。童年的誓言不知道算不算數?”
“言出必行。”
“你!”塞卜大怒,用手掌將桌面拍透了個大窟窿。
“不行!我已經把她嫁那海啦!而且你還有大肚子的玲瓏!”胤禛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我一面接受着塞卜惡毒的眼神攻擊,一面看着策凌敦多布轉頭問安靜坐在一旁彷彿從未存在過的玲瓏。“夫人,你有什麼意見?”
玲瓏微笑着答道:“我聽你的。”
胤禛小聲湊到我的耳邊說道,“你看玲瓏多乖,別惹事了,好好看着。”我無語地看着失控的局面,玲瓏是受封建毒害太深,可是齊海絕不會就範!我就等待着齊海的回答。
“當時我也在場,只要你開口,我不反對。”齊海又對着我說,“月兒,我不能違背之前的誓言。”我無計可施只好拉拉那海,可是他也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樣一動不動。都怎麼了這是?……
“好!既然如此,塞卜,我今天再和你立賭約。如果我贏了,你們要回營等候並尊重我的決定;如果你贏了,我把齊海送給你做奴隸,並答應你一年之內絕對中立。”
“什麼賭約?”
“天意難測,既然人不能決定的事,我們就讓天決定。如果明天午時是晴,便是我輸;如果烏雲蔽日,則是我贏。”
“好。”塞卜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但也轉頭再次詢問阿奴的意見。可如今的形勢對誰都是不利,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她又怎麼會不答應呢?“那就交給草原的神決定吧,我相信大汗也會答應的。”
“那就這麼定了。來人!上酒。明日事明日了,今天無論恩仇都要不醉不歸!”
誰說沙場不帶兒戲,在最無奈的時候決定勝負的也許就是一場遊戲。策凌敦多布,你到底是有駕馭老天的本領還是老謀深算的有後招?齊海的一生就在你們三言兩語中被當成繡球隨便拋了。我算了算日子,再過幾日康熙就該要派人來徵師了。如果明日他們不撤,一旦強強相遇,策凌敦多布想不打也不行。我獨自離開了軍帳……
“我想抱你。”胤禛醉醺醺地走到我的身後。
“不要。”我雙手抱胸,獨自承受着晚風侵蝕。我們都在等待翌日的來臨,卻不知道悲喜。“爲什麼塞卜會答應?”
“因爲他正如現在的我,”胤禛的影子和我的影子疊加在一起,他又長高了,看着地面的倒影,我已經完全被淹沒在他的世界裡找不到自我。“他想愛不能愛,想得到卻只能遠遠望着對方。”
“他愛的是齊海?他的親妹妹?”
“不然,又怎麼會苦……”
“不對。如果愛,他就不會要殺齊海。”
“愛並不一定是得到。”
“讓愛人毀滅的,也不是愛。”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美麗的臉,我不會讓你知道我揹負的痛……
“我們不能強求別人。齊海都已經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你也要看清未來的局勢。剛纔策凌敦多布做得對,至少爲我們爭取了一半的機會。”
“你是說他根本沒有把握?”
“他搏的是天時,而我們搏的是人心。既然罕阿瑪和策旺阿拉布坦都信任他,爲什麼我們要質疑呢?”
我沉默了,望着滿天星輝。天上羣星閃耀,我們要有怎樣的時運才能搏到烏雲蔽日的正午?“我累了。”長嘆一口氣,不想去思考其他的問題。卻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胤禛的懷裡。“睡吧,等你醒來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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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月兒?”玲瓏的喊聲把我叫醒。我能感覺到自己是滿頭大汗,一夜噩夢纏身卻醒不過來,身心陷入了極度的疲累中。恍惚間看到一個奇異的場景,想到似乎前幾年在江蘇也曾經出現過。我猛地醒過來,腦海裡還回蕩着噩夢中的場景,“是日食!”只見玲瓏和齊海守在我的身邊。我抱着齊海再次大聲疾呼,“是日食!”他們完全不懂我發瘋似的言論,我只好站起身來往帳外跑去。
正午的陽光奪目刺眼,四周沒有一絲風。塞卜輕笑道,“還有不到一刻便過了午時,這一次你必定輸了。”
我飛跑着衝進他們中,在胤禛的面前剎車停了下來。“是日食!肯定是!我們不會輸,我們不會輸!”腦海裡不斷閃過曾惡補過清朝日食記錄的歷史,就在今天中午一次短暫的日食必定會來!史上記載,日食後北方一片烏雲蔽日。
我一語成定,頃刻間狂風大作。“天狗食日啦!天狗食日啦!”齊海拉住我的衣袖說,“月兒,你怎麼能知道天狗食日?”
“我!我亂猜的!”幸好大家都在慌亂中度過了這一刻,否則我又要遭殃了……
日食之後,果然風雨襲來,整個草原灰濛濛一片不見天日。
“我們走吧。”阿奴對着塞卜說道,“從今以後,她和我們已經沒有半點瓜葛。”
塞卜的步子邁得很慢,彷彿千斤墜地之物積壓在他的肩上。他走出軍營,馬兒已經來到他的身邊。縱身上馬而去,直到距離百米才立馬回望。他放聲怒吼,將手中的匕首重重摔下!“鍾齊海~~~!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們已經看不清他的眼睛,那一張帶着面具的臉,隱藏了多少世人不懂的辛酸……
塞卜走後,我陪她撿起了那把被拋棄的女式短刀。這時我才知道,當年齊海就是用這把刀讓塞卜的臉一生都必須背上傷疤。胤禛曾經說過,心裡的傷遠遠痛過身體的傷,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夠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