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大意是說,接到你弟弟轉來的信,我實在是太高興了。一年沒接到你的回信,我疑心你徹底與我絕交了,我又思念,又傷心,但是仍然負氣等待,不願先認錯。但是反思這些年,事務太繁、困難太多,所以接人待物,常常出錯。心中冒出一個念頭,常常不假思索就形之於文字,剛發出去就後悔了,但是不久又犯同樣的錯誤。我心中總以爲,作爲知友,大家都知道我的性格,不會怪罪我。這就叫做責人嚴而責己疏,無疑是我自我修養不夠的表現。
這可能是左宗棠一生最誠懇的一次自我批評了。原來內心深處,左氏也有對友誼的極端珍視,對自己的深刻懷疑。左宗棠在家中排行最小,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很多,加之又聰明伶俐,所以他自小受盡寵愛,凡事都是別人包容他,讓着他。在與朋友相處時,他也不自覺地居於此種心態。他與曾國藩的關係,就如同一個任性不懂事的小弟弟和一個寬厚忍讓的大哥哥一般,在大哥哥面前小弟弟一直不知分寸,任意囂張。所以他罵過曾國藩之後,自己並不當回事。因爲曾國藩是他朋友中脾氣最好、心胸最闊的一個。沒想到這一罵,徹底傷了曾國藩的心。一年時間,不見曾國藩回信,他確實後悔了。只有失去了這份友誼,他才發現到曾國藩的誠摯、寬厚是多麼可貴。因此,曾國藩意外地主動伸出復和之手,他當然十分感動,以致寫出這樣少見激動熱情的文字。
兩人中斷了一年多的書信來往又從而恢復。
雖然曾經譏諷曾氏再出,“有濟與否,亦非我所敢知”,其實左宗棠是非常清楚曾國藩這樣“勇於任事”之人對於中興大業的重要性。在胡林翼的協調下,四月二十五日,左宗棠替駱秉章起草奏摺,與胡林翼一起,請朝廷起用曾國藩。由於戰局重又緊張,皇帝不得不勉從其請,命曾國藩重新出山。曾國藩聞名即起。
經過一年多的反思,曾國藩面目大變。在人際交往上,他更加圓通和氣,他到了長沙,首先拜遍大小衙門,連小小的長沙縣衙他也親自造訪。拜訪左宗棠當然也是他的重要日程。他在長沙與左宗棠一週之內數次深談,十六日又“至季高家赴宴”,並集“敬勝怠,義勝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字爲一聯,請精於篆書的左宗棠書寫,表示謙抑之意。遂“**如初,不念舊惡”。
亦敵亦友
一
曾國藩以謙卑圓融之態營造了比以前更舒適的生存空間。而左宗棠的傲慢卻終於受到了報復。咸豐九年底,左宗棠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跌蹉。
咸豐四年入幕後不久,駱秉章開始對左宗棠是言聽計從;按左宗棠自己的話說:“所計畫無不立從。一切公文,畫諾而已,絕不檢校。”
由於駱秉章的放手,左宗棠也就毫不客氣,把自己當成了真巡撫,將全省官員當成自己的下屬,“一意孤行”,對那些品級很高的大員也不假顏色。雖然在左的治理下,湖南“自刑名、錢穀、徵兵、練勇與夫厘金、捐輸,無不佈置井井,洞中機要”,但他的作風卻得罪了許多官員。在湖北居官之李香雪就寫信告訴胡林翼:“湘中人來,頗怨左公。”左氏自己也感到“所處之地介於不紳不幕之間,蹤跡太幻”,遂“爲世所指目”。
關於這次災難的起源,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徐宗亮《歸廬談往錄》記載,永州鎮總兵樊燮曾經拜訪湖南巡撫駱秉章,身爲幕僚的左宗棠出與樊燮共談,不料雙方“意大齟齬”,雖然樊燮爲二品大員,左宗棠以一介舉人,居然“進起批樊頰”,並且大肆詈罵,使“樊不能堪”,兩人從此結下不解之怨。
而據劉成禺《世載堂雜議》記載,咸豐九年,永州鎮總兵樊燮因事謁見駱秉章。駱秉章讓樊燮直接去見左宗棠。總兵是二品大員,但清代重文輕武,左宗棠更是看不起胸無點墨的武官。樊燮自恃大員身份,見了左宗棠沒有請安,惹得傲慢慣了的左宗棠怒氣大發:“武官見我,無論大小,皆要請安,汝何不然?”不料樊燮也是個倔性子,頂撞道:“朝廷體制,未定武官見師爺請安之例,武官雖輕,我也朝廷二三品官也。”
左宗棠平時最忌諱人家提他的“師爺”身份。中不了進士纔去給人家當師爺,這是表面上風光無限的左氏內心的隱痛。他最受不了別人因爲他的師爺身份而輕視自己,因此勃然大怒,上前一腳踢翻了樊燮,嘴裡還大罵:“王八蛋,滾出去!”不久,左宗棠就慫恿駱秉章彈劾樊氏,使他被革職回了老家。
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具有戲劇性已不可考。但是左宗棠慫恿駱秉章彈劾樊燮確有其事。官場之上,冤家宜解不宜結,因爲你不知道哪塊雲彩有雨。樊燮與湖廣總督官文關係極爲密切。在官文的支持下,他一個狀子把左宗棠告到了朝廷,說左宗棠是“劣幕”,一官兩印,囂張跋扈。一個師爺敢打二品大員耳光,這還了得?朝廷發下諭旨,命人逮捕左氏,“果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一時之間,不可一世的左師爺頭顱岌岌可危。
聞聽左氏遇禍,曾國藩“焦灼極切”,他不光爲朋友憂,也爲大局憂。他在家信中憂心忡忡地寫道:
湖南樊鎮一案,駱中丞奏明湖南歷次保舉,一秉至公,並將全案卷宗封送軍機處。皇上嚴旨法責,有“屬員慫恿,劣幕要挾”等語,並將原奏及全案發交湖北,原封未動,從此湖南局面不能無小變矣。
左宗棠遇到的這一大難,可與曾氏家居困境相比。左當時對曾是雪上加霜。此際曾國藩卻對左雪中送炭,關愛有加。他十分體諒左宗棠此際的心境,怕他因爲驚憂過度,損害健康,因此去信加以寬解。九月三十日,曾在給左的信中寫道:“得聞樊案又生波折,深恐臺端憤悒自傷,適丁果臣一信,道所以處之之法,甚精當,想潤帥已抄送左右矣。”
除了溫辭慰問,曾國藩還全力以赴,託關係走後門,幫左氏解脫。咸豐帝將此案交湖北正考官錢寶青審辦,錢寶青是曾國藩的門生,於是曾氏以座師身份,請他設法緩解。在錢的努力下,左氏暫時未獲牢獄之災,得以順利離開湖南。
咸豐九年十二月,左宗棠退出了巡撫的幕府,以北上會試爲名,打算“直之於朝”,在皇帝面前剖白此事原委。他對這個極端的辦法本來也心裡沒底,一路風雨交加,前途茫茫,心情極差。路上他收到了胡林翼寫來的信,勸他不要北上,因爲陷害他的人並不會因爲他離開幕府而罷手,正在四處佈置,他去北京,無疑是自投網羅。左宗棠看了這封信,感到進京既無出路,回到老家,對方仍能“尋蹤而得”,深感“側身天地,四顧茫茫”,無安身之地。思前想後,他決定避難軍營。於是調頭南旋,來到宿松曾國藩大營。曾國藩對左氏的到來大表歡迎,二十天中,他與左“昕夕縱談東南大局,謀所以補救之法”。左宗棠向曾國藩表示,請讓他自帶一隊湘軍,以一個普通小營官自效,萬一官文等“必不相舍,山北山南網羅密佈,即匿影深山,亦將爲金丸所擬”,那就帶隊“策馬衝鋒”,在戰場上結束自己的生命。可見悲觀到了何等地步。
天下之事,每每禍福相生。誰也沒想到,這一次天子親自問罪,竟成爲左宗棠一生命運的重大轉折。由於左氏一人事關湖南大局,所以許多大吏特別是兩湖官員,積極展開營救。除了曾國藩的努力,還有許多人共同出手。胡林翼寫信向官文說好話,老朋友郭嵩燾向肅順求助。在一番緊鑼密鼓的營救下,事情出現了戲劇性的轉機。
在“樊燮京控案”以前,就多次有人向咸豐皇帝舉薦過左宗棠其人。咸豐因此對左氏印象頗深。這次案件中,又有這麼多人爲左宗棠求情。潘祖蔭甚至對皇帝說出“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這樣的話。皇帝因此對左氏更加好奇,因此特意專旨詢問曾國藩,想聽聽曾國藩對左宗棠的評價,以及能否調到曾的麾下使用。曾接旨大喜,於咸豐十年四月回覆說:“查左宗棠剛明耐苦,曉暢兵機,當此需才孔亟之際,或飭令辦理湖南團防……或破格簡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圖報,有裨時局。”
曾國藩明知樊案之後左宗棠已不可能再在湖南辦團,但卻將此列爲首選,其用心在爲左宗棠謀取實際官階,即疏中明白說明的“藩、臬”之職。曾國藩推薦左宗棠,不似胡林翼、潘祖蔭那樣渲染鋪張,但卻直截了當地爲之謀官謀權,更有力度。
皇帝於是命左氏以四品京堂候補,作爲曾國藩的助手,襄辦湖南軍務。而此前左宗棠因做多年幕僚,得到的官銜是五品兵部郎中。左宗棠做夢也沒想到曾國藩等一干朋友的援手,居然使他枯木逢春,化大凶爲大吉,他說對此際遇感到“實非夢想所期”。一沒有掉腦袋,二沒有回老家,對朝廷與朋友們感激涕零,遂摩拳擦掌,準備在曾國藩麾下大幹一番。得到左宗棠這樣的有力助手,曾國藩當然如虎添翼,他決定放手讓左氏大幹,派他到湖南募勇,自成一軍,以做獨當一面的打算。左宗棠僅一個月時間,就募了五千人。此刻的左宗棠意興勃勃,雄心大熾,他在家書中寫道:“此去務要盡平生之心,轟烈做一場,未知能遂其志否?”
二
雖然深受曾國藩的舉薦之恩,但左宗棠對曾國藩,自始至終毫無唯唯之態。在曾國藩麾下帶兵之初,左宗棠就表現出不甘人下的特立獨行風格。
以前,凡是曾國藩麾下的軍隊,統稱爲“湘軍”,而左宗棠卻獨樹一幟,將自帶的五千人號爲“楚軍”。其他湘軍將領募軍練勇一遵曾國藩成制,而左宗棠卻對曾國藩的那套做法不太感冒。曾國藩選將專要樸實的讀書人,以其有根底,有操守,大節不苟。而左宗棠卻多用武夫,“亦不盡樸實之選,止取其能拼命打硬仗耳”。左宗棠有左宗棠的算盤。原來,讀書人有功名,立了戰功很快可以高升,不再爲己所用。而武人升到提督已是非常不易,不得不一直在自己腳下盤桓,容易控制。曾國藩招兵,多從原籍湘鄉一縣招募,左宗棠認爲這樣弊端尤多,因爲一旦失利,往往是舉縣盡哀,士氣容易受挫。所以他從全省各府縣招募,優中選優,強中擇強。至於營制,他也參用後來脫離曾國藩系的王鑫之法,處處與湘軍有所不同。
事實證明左宗棠的名氣不是吹出來的。首次親自帶兵打仗,他就旗開得勝。咸豐十年底,太平軍兵分三路,包圍了曾國藩所駐的祁門。曾國藩四面楚歌,陷於驚恐之中。幸好左宗棠在景德鎮經過一日一夜激戰,將太平軍將領黃文金率領的數萬人軍隊擊敗,令曾國藩轉危爲安。
事後,曾國藩專折爲左宗棠請功說:“左宗棠初立新軍,驟當大敵,晝而躍馬入陣,暮而治事達旦,實屬勤勞異常,惟系襄辦京堂大員,應如何優擢獎敘之處,出自聖裁。”於是皇帝發佈諭旨,着左宗棠以三品京堂候補。
曾國藩僥倖渡過此難,不料更大的危險緊接着到來。咸豐十一年二月,太平軍李世賢部再度進入江西,並於二月底擊敗左宗棠,攻佔了景德鎮,兵鋒直指祁門。曾國藩文報不通,餉道中斷,又一次陷於絕境,在日記中寫道:“憂灼特甚,夜竟不能成寐,口枯舌燥,心如火炙,殆不知生之可樂,死之可悲矣。”甚至給曾紀澤寫下了遺囑。
在這關鍵時刻,左宗棠再次力挽狂瀾。景德鎮失敗後,他退守樂平,三月六日與李世賢大戰於此,左充分利用地形優勢,命人開挖壕溝,引水塞堰,大大限制了太平軍騎兵的作用。在他的指揮下,左軍奮力進攻,結果大敗太平軍,殺敵五千多人。李世賢大敗狂奔,曾國藩再一次走出絕境,他大喜過望,對左宗棠當然又一次獎譽不已,向皇帝彙報稱:“(左宗棠)以數千新集之衆,破十倍兇悍之賊,因地以審敵情,蓄機勢以作士氣,實屬深明將略,審越時賢。”請求“將左宗棠襄辦軍務改爲幫辦軍務”。曾國藩甚至對皇帝說,他以此事斷定左“將來必能爲國家開拓疆土,廓清逆氛”。可謂推崇備至,也預見到了左宗棠後來收復新疆之功,誠可謂“知人之明”。
皇帝又一次接受了曾國藩的建議,“命候補三品京堂左宗棠幫辦兩江總督曾國藩軍務”,左由襄辦改爲幫辦,一字之差,變成曾的副手。隨後又晉爲太常寺卿,正三品,這是左出山十年來第一次被授真正實職官職。
三
左宗棠也沒有想到,在曾國藩的麾下,他晉升能如此迅速。
太平軍被趕出江西后,卻在浙江勢如破竹。咸豐十一年九月,浙江全省幾乎全部被太平軍佔領。咸豐十一年十月十八日,朝廷命曾國藩督辦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事。
曾國藩用人,抱定立人、達人之原則,絕不因自己用着順手就把這個人壓在自己手下不使其升遷。他早就想爲左宗棠謀得更大的發展空間。浙江失陷,給了他這個機會。他決定將浙江軍務全盤交給左宗棠,讓他從此獨當一面。十一月十六日,曾國藩在復左宗棠的信中寫道:
昨奉廷寄諭旨,謬以鄙人兼辦浙江軍務。位太高,權太重,虛望太隆,才智太短,殆無不顛蹶之理。即日當具折請辭,而推閣下督辦浙江軍務。
他說到做到,當月二十五日,他上《懇辭節制浙省各官及軍務等折》,說明了自己的想法:“以臣遙制浙軍……不若以左宗棠專辦浙省……其才實可獨當一面。”
左宗棠聞訊大喜。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盼着有離開曾國藩羽翼,自己開闢乾坤大展拳腳的一天。他率領軍隊,興沖沖地準備起程。這時曾國藩卻給他寄來信件,命他按兵不動。原來此時太平軍已經把浙江巡撫王有齡圍困在杭州,王有齡凶多吉少。如果左宗棠馬上出兵救援,萬一失敗,左氏得承擔救援不力之責。如果救援成功,把王有齡救出來,那麼浙江巡撫還是要由王有齡來做,左宗棠如何安置?因此直到十一月底,得知浙江巡撫王有齡在圍困中自縊而死,曾國藩才密奏清廷,請以左宗棠爲浙江巡撫,同時命令左宗棠迅速入浙。曾國藩心機權術之深,可見一斑。
十二月二十四日,清政府任命左宗棠爲浙江巡撫,從此,當過多年“假巡撫”的左宗棠成了真巡撫,正式步入大員系列。在投奔曾國藩之初,左宗棠所期望不過是“以小營官自效”,孰料“進步”速度如此之快。這當然全是曾國藩提攜之效。曾國藩好事做到底,不但把駐紮在贛浙邊界的湘軍統歸左宗棠節制,而且慷慨地給了他向皇帝的專奏權和徵收厘金權。
入浙是左宗棠一直以來的夢想。早在楚軍出湘之始,左就注意到浙江這個最富之地。曾國藩這次超額滿足了他的夢想,令他快慰無已。而曾國藩在入浙時機上的選擇,更讓他看到曾國藩爲他考慮的細緻周到。此時的左宗棠,對曾國藩發自內心地尊重感激,和曾國藩交往中,變得畢恭畢敬,“脩敬先達之禮”,“每事必請教而後行”,稱“滌帥與我,情意郛洽之至”。這是雙方合作中最情投意合的一段。
獲得了更大平臺的左宗棠的才幹更揮灑無餘,他竭盡平生才力,專注於浙江軍事。同治二年三月,清廷超擢他爲閩浙總督。
左宗棠擔任巡撫,已經屬於破格超升。而僅僅一年之時間,就又擢升總督,居然與曾國藩平起平坐,分庭抗禮了。他說:“近奉衝聖寄諭,吾與滌公均平列。”這一年多中間,左宗棠並無特殊建樹,何以如此輕鬆取得與曾國藩平列的地位呢?
這道聖旨的背後隱藏着大清朝廷極爲深刻的用心。原來,曾國藩此時權傾天下,擁兵過廣,已經令清廷不放心了。他們怕曾國藩尾大不掉。使左氏與曾分庭抗禮,就是爲了分裂湘軍,牽制“兵權過重”的曾國藩,達到分湘系集團而治之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