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
一
我認識宏傑,是他寫《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寫朱元璋,將中國封建根源寫得剝皮見骨,看得我心裡悚然。
後來他說要寫曾國藩,我曾經問他:“爲什麼要寫這人?有多少人多少書都寫過了呀。”
宏傑說:“我沒想這麼多,我只是對他感興趣,想通過寫來了解他。”
當時我正寫顧準,對他這話覺得相當親切。
兩個人互相往來稿子,才發現彼此動筆的出發點很有相近處,顧與曾這兩個人都是體制中人,都並非天才,受盡困厄,回到平實,都經歷了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的痛苦轉變。
老曾說,“其苟且者,知將來之必敝;其知當者,知將來之必因。所謂雖百世可知也”;而顧準說,“我信任人類的不斷進步,我注目現世,不信有什麼地上王國,對於未來的瞻望,必肇始於前,沒有未來會出現的東西,而現在沒有萌芽的。因此我注意經驗的歸納,不信從經驗方面無根據地對未來的預言”。
經驗主義的特點就是虛而能受,不然就容易走上武斷的道路,像顧準所說“就是堅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想法”。
曾國藩一生思想軌跡多變而複雜,有人譏笑他無一專長,但他說:“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爲孔墨。”所以,他不講過高之理,只以“實事求是”爲宗旨。這其實是一個解縛的過程。解除思想上的威權主義,兼容幷包,這樣的思維方式,用老曾的話說“內持定見而六轡在手”,用顧準的話說:“能夠繼承和吸收一切良好的東西,能夠雄辯地批判一切不正確的東西。”
他倆思想的橫剖面都通過日記與文章記錄下來,可以看到這樣的心靈裡,沒有飛躍,沒有靈光乍現、立地頓悟,每一步都是困而求知,而勉而行,但堅韌之感,就像一把刀不假思索深深扎入直沒刀柄。
這個路徑意味着以中人之姿,人人可爲。
二
道光三十年三月,老曾是禮部侍郎。四十歲了,還是一個憤怒青年,其時官場已經是熟透的昏黃,他聲色俱厲地評論“諸老”——“惡其不黑不白,不痛不癢,假顢頇爲渾厚,冒鄉愿爲中庸,一遇真僞交爭之際,輒先倡爲遊言,導爲邪論,以陰排善類,而自居老成持平之列。”
他連皇帝也罵,上書說咸豐本人對國事“不暇深求”,“徒尚文飾”,表面說言者無罪卻“疏之萬里之外”,或者“斥爲亂道之流”。所以大臣們再不敢就人事、吏制發言,碰到什麼事情,只有“相與袖手,一籌莫展”。
句句見血。
咸豐帝看完全文,當場大怒,“擲其折於地”,雖然被人勸住了,怕也是動過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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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曾國藩開始操辦水師。還不到一個月,皇帝就催他“着即趕辦船隻炮位”,“自洞庭湖駛入大江,順流東下,直赴安徽江面”。當時,湘軍水師一切條件還不具備,老曾只能抗着不去。
咸豐憋了幾年的火,這時一發而泄——“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時漫自矜詡,以爲無出己之右者;及至臨事,果能盡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張皇,豈不貽笑於天下?……言既出諸汝口,必須盡如所言,辦與朕看。”
這話說得挺狠,你不是天天罵這個罵那個,覺得你自己了不起比誰都強麼?行,“辦與朕看”。
都能聽到詞章後的冷笑。
三
我看宏傑寫晚清的軍營,瞠目結舌,可以枯爛到這樣的程度,幾年在軍中待下來,老曾算是知道了,調兵,撥餉,察吏,選將,全靠應酬人情,完全不問情勢危急,有諭旨也沒用,“苟無人情,百求罔應”。
學會應酬交際,算是老曾的成年禮。
應酬周到,這四個字看上去庸常,但憤青做起來,是很不容易的,哪個血氣方剛、黑白兩分的人,能夠低下身段,與自己痛恨的“軟熟和同”之人把臂周旋?
復出之後他說:“志在平賊,尚不如前次之堅。至於應酬周到,有信必復,公牘必於本日辦畢,則遠勝於前次。”
可以想象“諸老”背後怎麼捻着鬍子冷笑:“小曾吃了虧,現在知道點輕重了”,胡林翼也說他再出之後,“漸趨圓熟之風,無復剛方之氣”。
但這樣的後果必有損失,老曾自己也承認:“儀文彌加檢點,而真意反遜於前”,要把維持住表面和平,話話都說得要得體,但本來對事物的看法不免就要打折扣,自我的真質也必有損傷。
曾國藩深知自己已經在懸崖的邊上,再進一步是深淵,但是退?後面是個大斜坡,出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知不覺中,一日千里,可以迅速滑落成自己曾經最反對的人。
他自己也說,想找條中間道路,可哪有那麼容易呢?
所以常看老曾在日記裡自己折騰,“今夜醒後,心境不甚恬適,於愛憎恩怨,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蕩遠甚”。
四
這種心態,常被誤解。
很多人以爲他從此黃老之學,變成實用的犬儒主義,一個團團臉脅肩讒笑處處打揖的人。常看書店架子上大字寫着“面厚心黑曾國藩”。
中國人到中年確實常成爲道家信徒,曾國藩也一再說老子的話“柔弱勝剛強”,但是什麼是柔弱,什麼是剛強,對這一點到底了悟到什麼程度,卻往往是人後半生的區分。
曾國荃是其中一種,他是叢林法則的信徒,勸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勢利之世界,以強凌弱之世界”。
有這樣價值觀的人,強時容易魯莽、操切,弱時便一變而爲圓滑、退縮,像宏傑說的“從當初那個闖進瓷器店的公牛,變成一個不思進取、明哲保身老官僚,成天求神問卜,不幹正事。他晚歲任兩江總督,以清靜無爲爲旨,對外自稱“臥治”,人稱“國荃晚任江督,軟滑不治事,誠無足稱”。
走上常見的,晚清官場“多磕頭,少說話”的路子。
老曾對剛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從沒走到“真僞不辯”的鄉愿上去。
他終生喜愛雄壯之力。人到中年,雖然磨礪性情,“知自己處處不如人”,換一副柔和麪貌待人,不肯輕議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極深,勸勉子弟也一直說:“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此時不試爲之,此後必將不肯爲矣。”
不過,人到中年,他對“剛”這個概念也拆碎重組?-去忿欲而存倔強,是爲剛,“剛非暴戾之謂,強矯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他在《道德經》的扉頁寫“至剛無剛,至柔不柔”,意思是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只是“君子無衆寡,無大小,無敢慢,斯爲泰而不驕”。
胡適思想上一次大變化,也因對柔軟與剛強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時間深信老子說,“至柔可以克萬物”。後來他在美國之後,有次去大峽谷,看到很大的瀑布,就對韋蓮司說,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爲水在我們中國人心中是特別柔弱的東西。韋蓮司就以典型的美國人精神告訴他說,你錯了,水絕對不會因爲柔弱纔有力量,水的力量是因爲有勢能。
老曾不會這麼表達,不過,他也並不以爲柔弱本身可以制勝,必須飽含雄奇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書之道時,寫過一句話“寓深雄於靜穆之中”。
雄字須有長劍快戟,龍拿虎踞之象,鋒芒森森,不可逼視者爲正宗,不得以劍拔弩張四字相鄙,作一種鄉愿字,名爲含蓄深厚,舉之無舉,刺之無刺,終身無入處也。
五
美國傳教士亞瑟·史密斯與曾國藩在同一時期的中國生活,他寫過一本書叫《中國人的弱點》,寫到他對當時中國人的觀察,其中一個強烈的特點,是缺乏精確性,中國的“一串錢”永遠不可能是預想的一百文,陝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隸是三十三文。“這給誠實的人帶來無窮的煩惱”,“分佈在城市邊裡的幾個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裡,但每個村子都叫三里屯”。
史密斯嘆息這背後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問一箇中國廚師,麪包裡爲什麼不放鹽?”答案就一個,“我們在麪包裡就不放”;問“你們這個城市有這麼多好的冰制食品,爲什麼不留一點兒過冬?”答案也只有一個,“不,我們這兒冬天從來沒有冰制食品。”
這位在中國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傳教士寫道,“一個拉丁詩人信奉一句格言:一個瞭解事物原由的人,纔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國,會把這格言改成“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黴的”。
這種缺乏科學精神的文化滲透在整個老大帝國,士大夫階層一樣陳腐混沌,顧準批評他們:“宋儒說,‘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於今日明日格的一事,他們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貫通的智慧,這是科學的反面,科學所求的知識正是這物那物的道理,並不妄想那最後的無上智慧。”
晚清困局,十分被動,華洋衝突不斷,越是這樣的朝廷中,說性理者風頭越足,好空談,好講華夷之辯,好講血性,好以道德和口號救中國。一被動就激進,一保守就頑固,倭仁是當時著名理學家,他說:“孔門大路,惟有斂心遜志,亦趨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務。”
蔡元培評論過這些掌握着大權的腐儒:“自漢以後,雖亦思想家輩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的範圍,惟用哲學以推測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懸想獨斷……這種哲學,沒有科學作前提,永遠以聖言量爲標準,而不能出煩瑣哲學的範圍,整整四千年的中國教育,除了有過科學的萌芽及玄學曾成功地站住腳外,可以說,在實際上絲毫沒有受到外來影響,它僅僅發生了從簡單到複雜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