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縣令心中很是猶豫,他可以借李修拐賣民女的案子壓制心急的縣丞,卻不敢在販賣私鹽這種罪名上袒護李修。正牌子進士出身的周縣令還對大唐律保持着底線的敬意。他心中很是猶豫,他分不清馮縣尉是狗急跳牆,還是李修真的身背其罪。
他怎麼看李修這位清清秀秀的讀書人都不像販賣私鹽的惡徒。
“可有人證物證?”周縣令打量李修半響,終於緩緩開腔。
“有。”事到如今,馮縣尉也不能退縮,索性強硬到底,“下官嚴查許久,人證物證皆全,半個時辰就能呈堂。”
馮縣尉回答的言之鑿鑿,周縣令沉默半響,還是沒敢喊出改日再審,有氣無力的吩咐道:“李修是讀書人,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的。人證物證未到之前不得對李修用刑。”
馮縣尉叫過衙差,吩咐幾句後,衙差抱着頭衝進了大堂外的暴雨中。片刻後,細不可聞的馬蹄聲艱難的在呼嘯的風聲中撕開一道細微的裂痕,傳道李修耳中。隨即,馬蹄聲消失在風雨之中。
李修心中有些焦急起來,不停的向外張望着。大堂外的風雨更急了,昏暗的天空下,密佈的雨簾隔絕着視線。
一個肥碩如桶模糊的身影出現在雨幕深處,擎在頭上的油紙傘在狂風暴雨中彷彿驚濤駭浪中的孤舟,搖曳顛簸。
來者以其和他肥碩的身軀相反的靈巧身姿跳進大堂中,甩下蓑衣,扔掉油紙傘,狠狠的一抹額頭上的汗水,如豆般的小眼努力的睜大,試圖適應綏縣大堂內昏暗如幕的光線,直到這雙小眼聚焦在李修身上時,那如圓盤大小嘟着肥肉的胖臉才露出爽朗的笑容。
“哈哈,致遠賢弟,你還真在這裡。我去你家聽許嬸說你來縣衙了,哥哥我特意來找你。”
看着頂風冒雨疾馳而來氣喘吁吁的陳承,李修心中一熱,在心裡給陳承起了多年的綽號脫口而出,“陳胖子,大雨天不找個好地方偎紅倚翠,跑來跑去的瘋什麼?”
“本少爺是胖,但請你不要掛在嘴上,很傷人自尊的好不好。”陳承笑罵,“聽說你遭了官司,本少特來欣賞你瘦小的身軀在水火棍下的呻吟和怡紅院小桃紅的有什麼不同。”
在坐的各位沒有不認識陳承這位陳家二少的,是要陳二少不過於放肆,綏縣的官員也就是斥責幾句。不是因爲陳家萬貫家財,而是因爲陳二少有個出身國公府的好老孃。
“胡鬧。”周縣令眉頭緊皺,一臉的不愉,“這裡是綏縣正堂,其能和那等污穢的煙花之地相提並論,念你年幼無知,還不退下。”
陳二少不僅沒有依言退下,反而上前一步,笑眯眯的問道:“不知道我這位兄弟犯下什麼罪名啊?”
“販賣私鹽。”馮縣尉冷聲道。
“不可能。”陳二少連連搖頭。
“他販賣私鹽賺下兩間半瓦房、二十七畝田地,人證物證俱在,不容抵賴。”
陳二少怔住了,低頭沉思片刻,又道:“你們搞錯了吧?置房買地的錢是我給的,怎麼成販賣私鹽所得了?”
陳承的大包大攬完全出乎李修的意料,更是假的過分,堂上堂下的衆人無不看出陳承是在替李修分擔。
馮縣尉的臉色有些變了,原本成竹在胸卻又起變故。他心中暗罵,這李修怎麼這麼難纏?蔣
學正護短,他能理解。周縣令爲了打壓關縣丞而袒護李修,他能說是李修運氣好。販賣私鹽的重罪又跳出個陳家二少幫其遮掩,這李修究竟是氣運逆天,還是真正的命不該絕?
馮縣尉萬不得已,還不想得罪陳家,微微沉吟,笑道:“陳承,你年幼無知,識人不明,講究書生意氣,這本官都能理解。也別說是你幫李修置辦家產,暫且在旁看着。稍等片刻,人證物證齊全,你就清楚李修是什麼樣的人了。也算本官和你陳家長輩相交一場,給你的提點。”
馮縣尉說的客氣,陳承也不好在大堂之上耍賴狡辯,挪動肥胖的身軀,來到李修身前,極低的聲音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
“李修,你是否販賣私鹽,我不知道。但一會不管別人怎麼說,你一定要咬牙挺住,千萬別承認,就說是我給的錢。只要不認罪,就有機會。最多我回去求我娘去趟國公府。千萬別認罪,記住了。”
陳承心中一急,忘記了所謂的禮法,連名帶姓稱呼李修,這讓李修心中感動。李修拍拍陳承全是肥肉的肩頭,“爲什麼幫我?”
陳承小眼睛裡透出一絲落寞:“和我稱兄道弟的人很多,只有你是在當面罵我。”
時間不長,很快衙役帶着一個人頂着風雨回到縣衙大堂,李修定睛細瞧,馮縣尉口中的人證物證不是別人,就是縣城南門的稅官徐頭。他手上拿着得袋子也正是當日在城門前李修李修交給他的。
李修不傻,賄賂稅官他也不想用鹽。只是在一次檢查中,被徐頭髮現大黑馬拉的車上裝的是鹽。在徐頭的軟磨硬泡下,李修不得已纔將賄賂稅官的銀子改成了鹽袋。
徐頭進來就一臉沒羞沒臊的滿臉笑容,這邊連聲拱手對李修說“秀才爺,小的對不住您了。”轉過身,就將他和李修的交往從頭到尾說的清清楚楚,毫不留情的將李修賣個乾乾淨淨。
氣的陳承挽起大袖,露出白胖白胖的手臂,卻被李修上前拉住了。
李修心裡不氣不惱,陳二少家境富裕,根本不瞭解;李修心裡卻清楚徐頭這種微末小吏的處世哲學。根本不必爲這種人氣惱,只要有心,隨便找個機會就能收拾了他。
稅官徐頭的證言對李修相當不利,大家都在等李修的解釋,李修卻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神態,“一派胡言!”
李修口吐四個字後再不多言,衆人等了半天,才發現李修根本沒打算說下去。
周縣令驚詫的問道:“你不想解釋嗎?”
“沒必要,清者自清。”
“狂妄啊……。”關縣丞的長音拉的極長,似乎在刻意的提醒某人。
馮縣尉走到周縣令的桌案前,躬身道:“人證物證聚在,案犯死不認罪,下官請求用刑。”
周縣令無力的擺擺手,算是默認馮縣尉的提議。
“不可。”蔣學正邁步和馮縣尉並排而站,說道:“李修乃是縣學生員,依律不得用刑。”
“那就請學正革去李修的功名。”馮縣尉側身怒視蔣學正。
蔣學正堅決的搖頭,“本官不革。”
馮縣尉無奈回頭看向周縣令,卻見周縣令閉上眼睛,趕蒼蠅一樣的連連擺手。他頓時明白周縣令的意思。
周縣令擺明了是不想管這攤子爛事,任憑兩人去爭,誰贏了聽誰的。
馮縣尉再沒有沒回頭路了,頓時心中發狠,轉身手指連點衙役中兩位他心腹中的心腹,又一指李修,厲聲道:“給我
打,打到他認罪爲止。”
“不可!”
“不行!”
“不能打!”
三聲,出自三個人。蔣學正和陳二少挺身而出攔在兩位衙役的前面。小妹張開雙手,緊閉秀目,站在李修身前。
馮縣尉看在眼裡,心中好似吞了蒼蠅般不是滋味。李修監看就要重罪加身,卻還有人不肯放棄的出面維護。而他自己,爲了取得關縣丞的協助,付出偌大的代價不說,關鍵時刻關縣丞只肯幫腔,卻不肯做事。
這讓馮縣尉心中又氣又妒,索性破罐破摔,顫抖的手指又在衙役中點出兩位心腹,怒聲道:“你們上,給我打。”
“且慢!”
李修終於開口說話,輕揉的推開身前的小妹,走到馮縣尉身前,直視着馮縣尉憤怒焦慮的雙目,嘆氣道:“馮縣尉,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做人不要自誤啊。”
“你算個什麼東西?本官用得着你給機會?”
李修搖頭道:“世事無常,誰能說得清楚呢?你今天對在下大刑加身,就不怕改日因果循環?”
“改日?你還有改日嗎?”馮縣尉獰笑着,雙手一劃,眉眼間仿若鄉間的瘋狗對着人羣狂吠,“都給我上,給我打!今天我到要看看誰能攔我,誰敢攔我!”
“老夫敢……!”
狂風暴雨中,一聲炸雷響徹寰宇。一道道連綿不絕的霹靂劃暗如同潑墨的天空,照亮了昏暗如夜的綏縣大堂。
三個人影並排走進大堂,中間的是李修等待許久的柳夫子,雨水打溼了他下頜的鬍鬚,滴滴水珠隨着鬍鬚微微翹起的弧度滑落。左邊是位年過半百的老者,最頂級的暗花蜀錦做成剛剛及膝的短打,給人暴斂天珍之感。右邊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還好,天青色辨不出材質的儒衫,只是初春時節手持一把象牙鑲玉摺扇,似乎有些怪異。
李修見到來者,臉色頓時大變。授業恩師柳夫子作爲救兵出現他並不意外,另外兩位卻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年過半百的老者讓李修感到熟悉,只是一時間還無法在記憶中找到他的影子。年輕人卻是曾在柳夫子家中見過一面,江州沈家的沈詢沈文瑾。
當日離開柳夫子家,李修在關於大院子的記憶中找了很久,纔將眼前的年輕人和記憶中那個走路跌跌撞撞面帶嬰兒肥的小孩子重合在一起。
時間過的太久了,刻意遺忘的記憶在腦海裡忽起翻騰。
靜靜伏在李修懷中的小妹忽熱感覺哥哥的身體僵硬起來,彷彿乾枯許久的樹幹,冰冷而僵直。只有哥哥胸膛內的心跳,好似奔騰的馬蹄敲擊着大地,猛烈、澎湃、急促。小妹緊了緊柔弱的雙臂,緩緩的閉上眼睛,聆聽着哥哥的“心聲”。
馮縣尉臉色難看道:“來者何人?竟敢擅闖綏縣正堂。”
“老夫山野間一私塾先生而已。”柳夫子邁着四平八穩的方步,一步步走到蔣學正面前,頜首道:“你做的不錯。”
鬢髮花白的老者皺眉瞪眼,不怒自威,目光巡弋,似乎在找些什麼,“老夫鎮國公府上管家。”
“這個……。”年輕人似笑非笑的打量着馮縣尉,淡淡的道:“江州沈家,沈詢。”
“沈詢……。”陳二少低頭唸叨着,“名字怎麼這麼熟悉?沈詢……。”片刻,陳二少猛然將他那雙如豆般的小眼瞪成了牛眼,指着沈詢的手顫抖如同篩糠,哆哆嗦嗦的道:“你……,你是鎮國公嫡孫,沈家二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