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
精神病大概是世界上最有創意的疾病——每個人瘋的理由都不一樣。
可惜醫生不夠多,無法一個個對症下藥,只能統一給他們吃鎮定劑,或者是安眠藥。
很少會有人傾聽他們的痛楚,引導他們走出噩夢。因爲在大部分時候,他們就是噩夢本身——他們瘋起來會傷人。
夢魔是病人,而焦女王,是醫生。
焦女王走過一間間病房,無數惡念滋擾着肚子裡的夢魔,他終於清醒過來:“你想幹什麼?”
焦女王一個個給他介紹,這個是怎麼瘋的,那個是怎麼傻的,這個前幾天給了護士一刀,那個前幾天割掉了自己的耳朵……每個人都有一段痛苦的經歷,他們難以走出來,也難以忘卻,只能以錯誤的方式發泄。
這是一條邪道,夢境中的三位都走了上來。故而夢魔不忿:“憑什麼你是醫生?”
焦女王反問他:“你是不是病人?”
夢魔苦笑:“我是先天不足。”
焦女王說那好:“我們回到你的最初,看重來一次你會怎樣選擇。”
夢魔說你費盡心機把我騙到你肚子裡,難道就是爲了讓我重新開始?
焦女王摸了摸肚子:“你覺得他們爲什麼會生病。”
夢魔嗤笑:“因爲他們害怕。”
焦女王接上:“所以逃避。”
她一字一頓:“夢境本質上只是一種逃避。”
普通人逃避現實,盜夢者逃避結局。
盜夢雖能使一切成真,盜夢者卻依然會害怕——怕逆轉不了結局。
他們執掌夢境,逃避結局。這就是夢境的原罪——使盜夢者忘了腳踏實地,使盜夢者放大一切妄念,使盜夢者藐視一切規則,使盜夢者草菅人命、積累罪|孽、自食惡果。
最終還是無法逃脫。
夢境帶來的一切真實,最終都會歸於虛妄。由夢境而生的真實,不過是空中樓閣,蒙上了妄念的雲霧,從無堅固的基石。
只是不勞而獲而已。
夢魔對這番見解很是無語:
“你明明是個不錯的盜夢者,怎麼就能把盜夢否定成這樣?再說我們怎麼不勞而獲了?我們也是認認真真學習、交流、進步的嘛!”
焦女王更無語:“你們本領通天,有想過造福蒼生嗎?還不是滿足私慾。結果大家都萬劫不復了!”
夢魔語塞。
他猛然想起他並不是具體某個盜夢者,他只是無數盜夢者的怨氣,是個概念化的反派。既然已經被定義邪惡,又怎麼可能去做好事?
如果逃避是盜夢的原罪,邪惡也是他的原罪。都無法選擇。
夢魔想了想還是反駁:“你難道就是什麼好人?”
焦女王雲淡風輕:“我當然不是。我也是盜夢者,我也做了很多壞事,我一邊厭惡着不勞而獲,一邊享受着盜夢成果,我一邊逃避,一邊進取,我一面問道,一面成魔。”
所有盜夢者都不專一,我也無法倖免。
夢魔大致聽懂了:“成魔不好嗎?”
白翩忍不住插話:“她跟你不同。”
夢魔冷笑:“你跟我挺像。”
白翩已然不受影響:“我是道,你是魔。”
焦女王說要重新開始,其實還是不肯把夢魔放出她的肚子——她依然扮演着母親的角色,夢魔依然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胎靈是她用魂魄碎片配合龍氣造的,此時化爲一層禁錮,看守着夢魔。
一家三口的日子還在繼續。
焦女王的肚子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不方便,脾氣也越來越糟。
夢魔偷笑:那都是因爲他不安分,一直在用怨氣滋擾。
焦女王一面吸收怨氣,一面勉力維持夢境,愈發喜怒無常,跟孕婦簡直一模一樣。
白翩知道這是重新吸收怨氣之故,還得經歷跟第一次一樣的痛苦。
這種痛苦跟夢魔一開始吸收怨氣一樣——他體內的些許正氣與之對抗,最終不敵才使他適應了這刻骨寒涼。
焦女王重新模擬了夢魔成魔的過程——以自己爲載體。
她要證明給夢魔看,她能克服這些怨氣,堅定除魔的道心。
焦女王想做醫生,必須先體驗病人的感受……於是白翩就痛苦了。
夢魔用自己的怨氣滋擾她,使她天天做着他成魔前征伐血斗的噩夢,漸漸從喜怒無常,變成了殘暴無度。
被家暴的對象,當然只有某隻孕婦的老公。
女主白翩內心的悲傷逆流成河:難道我就是個虐文瑪麗蘇的命?
焦女王開始還能控制自己,後來則完全無法自持。前面赤手空拳的搏鬥白翩還能招架,後面她一手拿一把菜刀就砍,恍惚間白翩彷彿看見了雙槍老太婆=_=。
那還能怎樣?當然是跑啦!
他跑着跑着發現焦女王沒追上來,忍不住折回去看。一看他嚇了一大跳——焦女王跪坐在地,正用小刀一刀刀戳着自己的大肚子,她身上都是血,血從嘴角流下,匯成一條血溪……
她不停地在笑。
這是她真正的身體。
白翩雙目猩紅地去奪她手裡的刀,被她反手就是一刀:“滾開!”
他想他必須收回那句話:身體不重要。
白翩第無數次去奪她的刀,他滿手都是血,身上也捱了不少,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還不肯放過自己——肚皮都快被戳成篩子。
他以爲她已經失去神智,制服了她才發現胎靈完好無損,夢魔仍在她腹中。她竟然自殘得恰到好處。
白翩避開了傷處,把焦女王綁在椅子上,細細地給她療傷。
他療完傷不忘給她念安魂咒,她從面無表情聽到開懷大笑:“別念了!我沒瘋!”
白翩知道她沒瘋,不過還是接着念。
焦女王瞭然一笑,隨他去。
一家三口的夢境已經無法迷惑夢魔,治病救人的訓|誡|他也聽不進去,既然他選擇在她肚子裡重演過去,她自然也不能讓他失望。
焦女王用自殘表演瘋癲,實則分出一個魂魄進入了自己的子宮。她要親眼看看夢魔在她肚子裡唱什麼大戲。
夢魔一比一還原了他成魔的夢境。
焦女王就知道這隻智障也是在學習中成長的。
他剛出生時殺的第一個玄術師,完全是下意識行爲。人家把他扔進煉丹爐裡,他被燙得蹦了出來,反把對方扔進去,只是想讓他也燙一燙。
這一燙,就燙死了人。
死去玄術師的怨氣被他吸收,他發現自己長高了一寸,於是了悟成長的方式——抓人扔進煉丹爐。
他變成個三歲小孩的時候,終於開啓了智靈。他本身的怨氣夾雜着無數玄術師的智慧,無師自通了很多殺人吃人的方式,盜夢境界早早突破第三重。
這時的他已經是世間最邪惡的玄術師,哪怕看上去只是個小孩子。
他身體裡的正氣就像奄奄一息的火苗,徹底熄滅也許就在下一秒。
其實不是沒有人救過他。
他一般把自己僞裝成個小乞丐的模樣。不少玄術師都喜歡拿乞丐的命修煉邪術。
有一個和尚憐他孤苦,把他帶回寺廟,供他吃住,關懷備至。夢魔知道他不是道家,也不尋他的晦氣,只在夜間覓食。他把行蹤掩藏得很好,可是很快就被和尚發現——他在一個月內長成了十歲少年。
和尚不懂玄術,只知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道門也找上門來。
夢魔以爲是和尚告密,氣得當場殺了他。和尚卻拼着最後一口氣,指引他從後門逃走。
夢魔始知殺錯了人。可他不敢回去救他,更不敢回頭再看一眼。
從此他再也沒殺過佛門弟子。
這段過往夢魔沒有略去。他親自扮演了幼年的自己,和尚把他從角落裡扶起來,問他一句:“孩子,你多大了?肚子餓不餓?”
和尚是普渡寺的住持,法號無海。他花白了鬍子,滿臉的褶子,笑起來跟彌勒佛很像。只是並不常笑——要保持寶相莊嚴。
無海沒有強迫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剃度。他對夢魔非常疼愛,如同一位祖父。可是疼愛中又帶着疏離,正如高高在上的佛祖。
無海始終覺得自己在救貧救苦,從來沒有把夢魔放在跟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他以爲夢魔只是個小孩子,殊不知他的心智已經可以分清親疏。
夢魔時常會問無海:“爲什麼他們要做早課?做完你還會誇他們。”
你從沒有用那種眼光看過我。
無海答不出來。他總不能說,我覺得你沒有慧根。
後來回想起來,夢魔始終記恨在心,哪怕無海救了他的性命。
他認爲佛門對他不善,沒有衆生平等地救苦救難。
重遇一次,他想知道黑龍有何高見。
夢魔很快認出來無海是白雁。
他有些失望:他其實更想與黑龍較量。
他知道她自殘傷重,只能期望白雁有些創意。
這次無海一把夢魔帶回普渡寺就問他願不願意出家。
夢魔裝模作樣地搖頭:“我不想做和尚。”
無海拉着他的手,摸了摸他的頭:“那跟着我念經好不好?”
夢魔發現自己真是低估了白雁。他居然能誦佛經,也通佛法,雖然偶爾會歪理十八條。
夢魔問他《金剛經》的最後一個四句偈: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的回答是——
“講個故事。”
白雁講了一個愛情故事。
說從前有一個書生住在破廟裡,夜間時常聽見女子的笑聲,以爲自己遇見了什麼精魅。
他心中既是害怕,又捨不得搬走,想一睹精魅的真容。
他窗前種了一株芭蕉,就在芭蕉葉上提詩說:“夜聽芭蕉,往來瀟瀟,醒也無聊,睡也無聊。”
芭蕉葉上很快有了答覆:
“何妨夢中走一遭?”
書生當夜就入夢,與一絕色佳人顛|鸞|倒|鳳,醒來時卻已春|夢|無|痕。
芭蕉葉上的詩詞也不見了。書生怒極,砍了芭蕉,卻發現芭蕉的中心是空的。
白雁攤手微笑:“一切不過夢境,都是幻影。”
夢魔無法苟同:“虧你還是個盜夢者。”
白雁依然在笑:
“你在做夢時,夢是真的;等到夢醒了,便是假的。因緣聚會,緣起|性|空,如夢始如夢終。”
夢魔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
“我都快認不出你了!你到底是佛是魔?”
白雁終於笑成了彌勒佛:
“能不着相,魔也是佛;若是着相,佛也是魔。”
夢魔不耐道:“你別神神叨叨,就說什麼叫着相!”
白雁一摸自己光滑的頭頂,攤開空空的手掌:“你看見什麼了沒有?”
夢魔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最終只能搖頭。
白雁一臉得逞:“本來就什麼都沒有嘛!”
夢魔這次有些懂了:“塵歸塵土歸土。”
夢魔有些可惜:“我現在覺得你跟黑龍最般配。”
白雁沒有再答。
掌中雖然沒有一物,情絲卻已繞在指尖。
無數妄念沉澱,最終只剩眷戀——
再不擦肩,必當成全。
作者有話要說:
我寫的是不是太含蓄了2333……感情也好、道理也罷,有時真的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噠~這是兩個壞人改邪歸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