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女王仔細想過了,替換喚龍者引雷劫固然是一個辦法,最好不要讓夢魔察覺,否則他會警惕。
也就是說,這雷劫不能由夢魔引,要在他意料之外到來——他不能知道替換喚龍者的準確時間。
這是很難辦到的。
要使雷劫有效,替換喚龍者的法陣不會離夢魔太遠,很難不令他察覺,在與她打鬥的過程中反應過來。
焦女王旁敲側擊地問白翩,那個法陣的隱蔽性如何。
白翩竟然很快猜到了她的計劃:
“想雷劈夢魔?”
焦女王面無表情:“是。”
白翩有些失落。不知從何時起,她多說一個字就成了恩賜。
他努力笑了一下:
“其實可行。只要我跟沈逆舟聯手,就能瞞過夢魔。”
無論是替換的具體時間,還是法陣的隱蔽強度。
焦女王不知爲何開始退縮:
“我總覺得會出事……”
白翩提出另一個計劃:
“還是我跟沈逆舟聯手,我做喚龍者如何?”
焦女王知道他騙過沈逆舟很多次,故而這一次不是很有信心。她的眼睛微微往上瞟,五指依舊在桌沿彈撥,很快“嘶”了一聲——桌上的木刺扎到了她。
她盯着小手指上的血珠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不知道應該想什麼,應該想她被袁進養得這麼嬌嫩,還是應該想她居然有點怕疼?
只是不管怎麼樣,見血總是不吉利的。
白翩取來創可貼,她卻徑自吮吸着。雪白的指,粉嫩的脣,若隱若現的舌,配上懵懂的明眸水色,他的目光不自覺幽深。
焦女王卻沒有看見。她眼中無波無瀾,小手指的疼痛很快消失,只留下一個小小的血洞,不過是無傷大雅的瑕疵。
她看着它再次出神。大概是眼睛睜得太久,又有些刺痛。她依然全神貫注地盯着。
腦子裡很亂,不知想到了什麼。似乎什麼都有,似乎什麼都沒有,似乎什麼都看見了,似乎什麼都沒看見。
零零碎碎的片段裡反覆出現一個人,她看不清他的臉,卻看清了他的眼睛——一大一小,血花四濺。
她很快嘲笑自己:不過是小小的血點,何來這傷春悲秋的長篇?
她扶住桌沿,突然低低地喘息,這次她沒有輕呼,雖然又被紮了一次——在另一隻手的小手指。
她微屈了背,那塊淤塞越來越沉重,墜得她心口有些疼。
白翩不知她爲何乍然如此,剛想伸手扶她一下,不知爲何又縮回了手。
焦女王平復了會兒就坐了下來。
她沒有去吸另一個傷口,哪怕它更加深,任由那些血在手掌蜿蜒,她邊看邊笑出了聲。
流這麼多血我都不怕,怎麼會怕一個血洞呢。
白翩無法理解瘋子的行徑。他取來酒精棉球給她止血消毒,焦女王看着他仔細的動作,心口浮起一陣痠疼。她想起了另一個人。
最終還是貼了創可貼。
白翩貼完之後才驚醒:完全可以唸咒止血嘛!!
他的思路怎麼會被這個瘋子帶跑偏?
焦女王完全不知他的糾結。她沉吟半晌還是想取消計劃,理由還是荒謬的那個——
“見血不吉利。”
玄術師是很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不過也分情況。本領不夠的玄術師測算天時地利人和,本領高強的玄術師逆轉天時地利人和。
白翩認爲她還算本領高強,膽子也不是很小,頭腦也足夠清晰。他想不通還有什麼理由讓她不敢一賭。
他這麼問,她沒法答。
她低頭去看那根血淋淋的木刺,在牆上投下一道哀傷的剪影。
白翩不知爲何還是猜到了。可他不敢再說。再說,她更不敢做。
焦女王最終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
“我怎麼相信你。”
白翩任由她將一小片龍鱗嵌入他的魂魄深處——它不會妨礙他成爲喚龍者,卻能監視他的言行,甚至擊碎他的魂魄。
白翩建議她一同去騙沈逆舟。
焦女王莫名煩躁:“唱|紅|臉|白臉?你一人足夠。”
焦女王最終還是去了。
跟沈逆舟這種聰明人沒什麼好演的,何況她現在越來越不愛演。不能說不愛演,只是她的表情有限,要麼笑要麼不笑,萬般思緒藏在心中,不屑於演。
沈逆舟把見面地點選在風景秀美的江畔。
他大概真把自己當成了法海,給白蛇提供便利好水漫金山。
只是白蛇始終無悲無喜。
她垂首看着一杯茶從冒熱氣到涼徹底,靜靜數着秒數,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八十一秒。
一個很乖戾的數字,但對她來說正好——配她這個乖戾的人。
長久的沉默之後,沈逆舟終於開口:
“想怎麼合作?”
焦女王扭頭去看風景,於是只能白翩代答:
“想做喚龍者?”
沈逆舟其實很欣賞白翩,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坦誠,因爲坦誠的部分對方早已知曉。這一點她很像她師父,不同的是她是女人,沈先生纔會從欣賞變爲喜歡。
他不敢去想是不是愛。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一分一秒都是奢侈。愛在奢侈的時間面前,只會變得更奢侈。
沈逆舟也坦言:“我準備就緒。”
焦女王終於開口,嗓音有一點低沉。
“想屠龍。”
沈逆舟點頭,舌頭僵硬地去碰牙齒:
“是。”
他本可以只點頭,或只說是。他試圖堅定立場。
焦女王沒什麼反應,意料之中的回答。這個問題去問所有人,答案都是一樣。
哪怕是被她嵌了龍鱗的白翩恐怕也一樣。
他們所有人都一樣。沒有什麼不同。從前在她眼裡不同的那個人也是。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想不起有哪個人不一樣。
沈逆舟如此坦誠,白翩也非常上道:
“此法兇險異常,我們不如聯手。”
沈逆舟爽快答應。他不是不懷疑白翩,自信這一次準備萬全。他只是不明白,白翩爲什麼要讓她來。
她似乎只有那麼一個表情,話少得可憐。
她不肯說,只能他說。假話她肯定不愛聽,於是只能道真言。
這時候就覺得白翩礙眼。
白翩主動走開,給他空間表演。
焦女王低頭戳着一塊布丁,用可疑的專注神情。直到那塊布丁碎成了液體,她的表情纔有了一絲變化。她微微皺眉,似是感嘆對方不經造。
沈逆舟知道那或許就是他的結局。或者說,是他一直害怕的,由她親手帶來的結局。
他是王者,在殺人與被殺之間,從來沒有選過後者。哪怕他是真的有一些愛她的。
他自己知道,是有的。只是抵不過他的尊嚴,他不能容忍被她踐踏。
沒有哪個真男人可以容忍。她帶在身邊的那個袁進,只是一個小男人。
他不想跟她說這些,也不想問她爲什麼要來。自作多情地把這當成最後的溫情一面。
沈逆舟還是喜歡他的《白蛇傳》。他說起白蛇的癡情,說起許仙的懦弱,說起法海的神通,最後忍不住唏噓:
“白蛇爲什麼不跟法海呢?”
焦女王本來懶得回答這個問題。又覺得有點趣味——她沒有找到許仙,也不喜歡法海,可她依然跟白蛇有點像。骨子裡的倔強,明知會亡。
她輕輕啓脣,每一個字都疲累。
“白蛇跟法海是天敵,不指望化敵爲友。許仙懦弱,卻很愛白蛇。他後來已經不怕她,他知道她愛他。”
沈逆舟嘆氣:“你從來沒有試過……”
焦女王說我試過,我發現你很適合做敵手。
沈逆舟還是掙扎:
“我想我足夠了解你……”
焦女王喝了一口茶,第一次擡眸正視他。
“所以適合做敵手。”
她站起來就走,沒有回頭。
焦女王覺得自己又發掘了一個哲理:
有時相知並不夠相愛。
她自嘲一笑:這個哲理明白了也沒有用。
沈先生第一次經歷被甩,當然只有白翩安慰。
白翩給他換了一杯熱茶,語重心長:
“逆舟啊,你說你一大把年紀,還歷什麼情劫呢?矯情着矯情着還當真了。”
沈逆舟眸斂鋒芒,刀光只現一線,恰好經過那杯茶,折射在白翩眼裡。
“你叫她來做什麼?”
白翩說沒什麼:“我這個人你知道,最喜歡牽線搭橋,做不成媒也能留住其中一方。”
他的口氣跟媒婆很像,只是眼神看着心虛。沈逆舟直言他的居心:
“你不是牽線搭橋,是來棒打鴛鴦。”
白翩忍不住笑了,邊笑邊搖頭:
“逆舟啊逆舟,你好意思自比鴛鴦?你不過老|鳥|一隻。”
沈逆舟生平最忌別人說他老,可這一次居然沒有生氣。他用自己的痛處去還擊:
“你比我更老。”
白翩輕撫自己年輕的面龐,並沒有受到傷害。他接着搖頭,眼含挑釁:
“我說的老啊,是你這顆心。明明老得骯髒透頂,還要騙自己說有真情。”
沈逆舟無法反駁。良久才低嘆一句:
“你也沒有資格。”
好巧不巧聽清了這句話,白翩覺得胸口一陣悶堵。他提出建議——要打架,肉|搏|的那種。
沈逆舟欣然應允。
他想起跟這個人統共就打過兩回架,兩回都是爲同一個人。前一次多少有做戲的成分,這一次卻完全沒有。
爲什麼沒有?誰管他呢。
焦女王今天回來得很早,袁進晚飯還沒有做好。她輕車熟路地進了廚房,看見他在拌肉餡做餃子。
她想她終於知道爲什麼要留下他了。
他雖然不懂她,卻瞭解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譬如,她吃肉餡從來不放蔥。他把她的生活照顧得妥妥帖帖,照顧得無微不至,照顧得她幾乎成了一個廢人——本來她很會做飯。
焦女王忍不住跟他一起包餃子。
她依然面無表情,可袁進覺得她莫名親近了些——他用指腹擦去她臉上的麪粉,她也沒有躲開。
她只是輕輕嗔怪:“你的手好髒。”
袁進又大小眼了——這燕噥軟語的風情,讓人愛得不行。
他不知不覺停下手上的動作,直到她一拍他的肩膀。
“誒,你又色眯眯!”
他的笑容瞬間擴大,大小眼更嚴重了。色眯眯,色眯眯這樣的字眼,配着她冷冰冰的語調,竟然別有一番風味。好像料峭春風裡的第一支桃花,明明開到了極豔,偏偏凋零得也早,可愛又可憐。
是的,他始終覺得她可憐。她跟他窩在這見不得光的地方,他不能幫到她一點忙。他還能從她的隻字片語中汲取快樂,而她的快樂又向誰取?
我的小妖女,我希望你開心點。
吃餃子的時候她依然話不多,只是吃得特別慢。她鼓起腮幫咀嚼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嚥下一口。每一口似乎都堵到了心頭。
她吃了幾個就吃不下去了。啪地一聲擱下筷子,擡眼正視了她的廚師。
“誒,你幹嘛不用符咒做飯洗碗?”
就像哈利波特耍帥那樣。
袁進無比享受地吃着餃子,幾乎吃出了美食節目的感覺。她眼裡一閃而逝的笑意——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自戀。
他邊吃邊給她解釋:
“我以前也這樣啊。煙火人間怎麼能不過出點味道呢?味道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嘛。”
焦女王從小到大都沒體驗過平淡生活。她覺得稀奇,凡夫俗子也有凡夫俗子的快意。
她托腮看他,沒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已經停留了很久。
“你的生活這麼平淡……怎麼會是玄術師呢?”
袁進知道她想聽故事,也很願意讓她瞭解他。故而不願意分辨她是想聽故事,還是想了解他。
他說他爸死得早,剛進警校媽也病死了,警校有個教官是玄門的人,幫着他操辦了親媽的喪事,他就順理成章拜了師。
焦女王有些吃驚:“半路出家……你底子不錯嘛。”
這樣都能混到玄門有頭臉。
袁進說我遇到了一個好師父,他將畢生功法傳授,比你運氣好一點。
焦女王說一半一半吧:
“我前二十年過得太好,註定是要還的。”
她突然就不想告訴他她跟白翩合作了。
袁進還在說白翩的壞話:
“要不是他,你現在哪有這麼慘……”
焦女王說除了他還有很多人,在我眼裡他們都一樣,不過是自命不凡的凡夫俗子。
袁進立馬就問:“那我是不是不一樣?”
焦女王秒答:“你是有自知之明的凡夫俗子。”
袁進無語。並不能當成一句情話來聽。
他當場表示他也是有尊嚴的,他也是一隻還不錯的玄術師。所以——
“你下次出門能不能帶上我?”
焦女王知道他其實尚可。但她傾向於低估他,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可能是爲了突出自己有力的保護。她知道他在這裡關了太久難免憋悶,就算是監獄也得給放風吧?
焦女王第二天就放了他一天的風,然後準時把他帶回來做晚飯。
袁進氣得不行:“真把我當狗遛了?!”
焦女王飄去高貴冷豔的一眼:
“你不是麼。”
袁進氣結:她又不拿正眼看他了!
這人怎麼這樣,心情一天三變!!
袁進忽而有些幸福地想,也許她陷入戀愛了呢?
可惜幸福的泡泡很快碎裂——焦女王吃完飯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她只是在敷眼睛的時候“哼”了一聲。
彷彿心靈感應般,袁進露出一個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目前最粗、長的一章~~今日金曲依舊是《Classic River》~~是的 又要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