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時候,我驚醒過來,再也沒有睡意,索性去換了蘇誠的班。其實也沒什麼好乾的,殤夜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連夢囈都沒有。我就這樣一直望着殤夜蒼白的臉,心裡平靜得很,什麼也不想。
殤夜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安靜過了,之前最後一次看殤夜安靜的睡顏,是四年前我進皇宮那會兒。那時候,我睡在殤夜房間的隔間裡,有時候睡不着,我會起牀倒茶喝,順便走到殤夜牀前看看他,看着看着就會覺得自己好笑,像是一個偷窺者。但是不可否認,殤夜睡着的模樣比平時可愛百倍,那是他難得收起渾身盔甲的時候,純淨得像是初雪。有時候我倒希望他能這樣一直睡下去,畢竟這時候他的心不會太累。
手不知不覺撫上殤夜的顏,順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然後停留在殤夜的眉間。想起殤夜皺眉的模樣,總覺得他年紀輕輕就這樣一直皺眉以後一定很早長皺紋,那就可惜了這一張如花容顏。
帳外忽然紛擾起來。我起身,掀起帳簾,問侍衛發生了什麼事。侍衛一臉嚴肅地告訴我,營裡有人擅闖敵營去了。我正感嘆這是哪位梁山好漢的時候,落月竟然出現在我面前。
“馨兒所屬整個營帳都沒有人。”落月黑着臉告訴我這麼一句話。
這話猶如一道悶雷,我被雷得徹徹底底裡焦外嫩:“你說馨兒她膽大妄爲到去闖敵營了?爲什麼?”
“六皇子隊裡死的人有我的學生,馨兒和他們關係一向很好。馨兒今天一天情緒都不穩定,沒想到她竟然有膽量半夜出去闖敵營,都不知道她到底想幹什麼。”落月的語氣越來越憤怒。
我問:“馨兒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現在去追應該還來得及吧?”
落月的眉緊緊皺在一起:“發現他們營帳不對的時候,所有人的被窩都已經涼透了。問了門衛,竟然無一人知道有人出去過。雖然已經派人出去追,不過追到的希望不大。馨兒這般目無軍法,回來必定嚴懲不貸。”
這倒好,一邊的事沒有解決,又多了一個要擔心的人。半個時辰後,城門那邊開始喧鬧得厲害。我和落月對望一眼,立馬向城門那邊奔去。
守城門的士兵已經搭上了火箭射向城樓,我心一驚,怕馨兒被亂箭傷到,可是一時也沒辦法阻止,只能在一旁乾着急。越來越多的士兵從四面八方涌上城樓,拿着弓箭和石塊向外攻擊。城外隱隱傳來沉沉的馬蹄聲和激烈的廝殺聲,我這才明白過來外面的人絕對不止我軍,應該還有祁陽敵軍。可是有什麼重要的理由使祁陽軍隊冒着那麼大的危險來到這城門之下呢?
城門慢慢打開。當門張開到能容納下一匹馬進入的時候,一匹馬攜着腥風血雨從外面突出,緊接着第二匹,第三匹……整整十匹戰馬從外面衝進來。然後城門重新被關上,來不及突進的祁陽戰馬被城門活活夾死。城樓上的弓箭攻擊還在繼續,可是戰事漸弱,城門外的馬蹄聲向着遠方消散而去。
進城的十人翻身下馬,帶頭一人舉起手中一個黑色布囊,對着人羣嚷嚷些什麼,然後像是一顆火星濺到了整片枯草上,燃起熊熊大紅,羣情激昂。十人被越圍越多的人舉到空中,一個驚天的消息在人羣中飛快傳播着:聰畢邪被暗殺成功了!
身邊的落月明顯舒了一口氣,嘴角帶上了微微的弧度。
“都回來了啊!”我聽到落月微不可聞地說了聲。
一時間有些愕然,下一刻我終於瞭然:對於自己真正重要的人,他成不成功其實無所謂,最要緊的是要他平平安安的。落月這個人,嘴上從來不說感情之類的事,可是骨子裡是個實打實的性情中人。這些孩子可都是他和踏香的心血灌溉出來的,恐怕和自己的親生孩子也差不了幾何了吧!
落月走到人羣外面,然後飛身而起,抓住正被人拋向空中的馨兒,寒着臉落地。膽大妄爲的馨兒在落月面前像是貓面前的老鼠,理虧地低着頭絲毫不敢提及自己的功勞。落月一直沒有說話,就這樣冷冷看着馨兒。我躲在人羣中,捂着嘴偷笑。馨兒幾次三番偷看落月的表情,在看到落月冰冷如霜的臉色後,只能變成蔫掉的茄子,垂頭喪氣地將手中的黑色包裹遞給落月,悶悶地說了句什麼。落月沒有接過包裹,只是冷冷掃視了一眼,然後擡手擦掉馨兒小臉上濺上的鮮血,馨兒的眼中立馬閃過死灰復燃的光芒,可惜落月的臉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馨兒頗受打擊。落月拉着馨兒的胳膊向大將軍的營帳走去,身後跟着其他九根蔫掉的茄子。
馨兒極其同伴因爲擅離軍營,本來少不得五十軍棍的處罰,可是因爲成功暗殺了敵方悍將聰畢邪,功過相抵,最後落個吃禁閉的不算處罰的處罰。也因爲馨兒這次的行動,原本缺少的一味藥被成功搞到手了。可憐馨兒不認識草藥,只能招呼大夥每人都塞點不一樣的草藥到盔甲裡,隨身帶着衝鋒陷陣了一路,到現在這些草藥還散發着陣陣可疑的汗臭味和血腥味。
第二天,斥候傳來消息,祁陽羣龍無首,開始撤軍。容大將軍立馬親率軍隊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祁陽士兵根本無心戀戰,被打得丟盔棄甲,死傷無數。這是兩國開戰以來最大的一次捷報,一時間,軍心振奮。
殤夜的傷也一日日好起來,可是那麼久沒有正經進過食,原本瘦削的臉頰越發消瘦,簡直成了傳說中的皮包骨,我看了心疼,便日日度他些雞湯。這些天,殤夜在昏睡中開始夢囈,可是模糊不清。我湊近仔細聽過,才依稀辨認出幾個零碎的詞語:聰畢邪,祁陽,蠻子……我笑這孩子太執迷於戰場,殤夜立馬給我整了文縐縐的一段話:綠傍落霞處,暗香浮滿路。望盡萬物舒,心神總無主。
憑我的詩詞修養,大概能分辨出這首詩是用來讚歎美景的,卻不明白殤夜幹嘛莫名其妙念那麼一首不合實際的詩,難不成他在這荒野裡呆久了,懷念家裡的鶯鶯燕燕了?
這是殤夜昏迷的第七天。早上的時候老爹來看過殤夜,告訴我說殤夜復原得不錯,估計這兩天應該就會醒來,問我打算怎麼辦。我自認爲還沒有調整好面對殤夜的心態,於是和大師兄換了班,匆匆離去。晚上的時候,殤夜的營帳裡就傳出了好消息--昏迷多日的六皇子終於醒了過來。我一邊爲自己的及時抽身感覺僥倖,一邊爲殤夜的清醒感覺欣慰安心不少。之前已經交待了所有認識該交待的人,要他們務必對我的行蹤保密。雖然我有預感這事遲早暴露,可是還是希望能多捱一陣子。
第二天早上,蘇誠過來請老爹,看到我的時候相當哥倆好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後拖着我就往外走。我被勒得不行,問蘇誠到底有什麼事。
蘇誠說:“六皇子聽說他昏迷的時候,有人當機立斷用嘴爲他度藥,頗爲感動。所以想要見見這位義士,親自表示感謝,順便給他嘉獎。齊兄,這次你可是前途無量了啊!”說罷,又重重拍拍我的後背,害得我立足不穩,向前衝了幾步。
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一直這麼衝下去,然後頭朝地跌下去啊!可惜那麼微小的一個願望都被蘇誠熱情地攙扶給打破,我欲哭無淚。
我覺得該說點什麼打消蘇誠想要帶我到殤夜面前的念頭,於是蒐羅一遍腦中所藏的所有東西,整合出所有能用的論據,露出一臉卑微誠懇的笑容對他說:“這算什麼,爲了六皇子我們應該上刀山下油鍋都不皺下眉,喂個藥算什麼呢?麻煩蘇兄傳達小弟的意思,就說小人命賤,配不上什麼大的嘉獎,只求能夠繼續在這軍營發揮自己的作用,爲廣大病友同志帶去福音。小人惶恐,爲六皇子的威嚴所震懾,不敢親自稟報,望六皇子殿下恕罪。況且那啥,噢對了,我昨晚受了風寒,現在嗓子眼疼得厲害,怕將這些穢物帶到六皇子身邊,傷了六皇子身體。所以就免去這見面了吧!”
“齊兄,何必謙虛?”蘇誠還想挽回我的想法。
靦腆地搓搓手,憨厚地撓撓腦袋,我選擇繼續卑微下去:“我這樣的賤民哪敢直面殿下的威嚴啊,到時候丟臉倒沒什麼,惹殿下生氣就不好了。你說我這一想到要見陛下啊,腿也抖了,心也狂了,腦也空了,估計見了之後也只能落個語無倫次的掃興局面,還是不要惹殿下嫌了吧!也幫我保住面子不是嗎?蘇兄,就勞你幫幫忙了!”
蘇誠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倒是沒見過你這樣不要功勞的,也罷也罷,你的獎賞我會幫你向殿下要的。”
我一拱手,滿臉堆笑:“如此便多謝蘇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