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情況,與容真批評林誠、衛少奇的有些不一樣。
從西城門到原承天寺、現星子湖工地的主幹道上,有很多百姓和販夫走卒們圍觀佛首的運輸。
沒錯,有很多。
星子湖工地位於星子坊的中心位置,星子坊又是潯陽城最大、最魚龍混雜的一個裡坊,佔地位置不小。
佛首從西城門運輸過去,需要消耗半個時辰。
而通向它的這條主幹道,已經被人提前清空,礙事的擺攤小店全被搬離,讓出一條八匹馬都可以並行的大道。
此刻,十來輛馬車拼湊在一起,正拉運着沉重龐大的佛首,緩緩駛向星子湖工地方向。
除了最前方的林誠、容真、衛少奇,王冷然、元懷民等官吏們,還有守護大佛車隊的數百黑甲士卒外。
放眼望去,大街上烏泱泱一片,滿是圍觀的百姓羣衆。
不過運佛首車隊駛過的街道,周圍那一家家沿街店面、民宅人家,大都如同容真所言,緊閉屋門,偶爾能看見這些門縫裡露出幾雙觀察的眼睛。
一路上,既熱鬧,又安靜。
既歡天喜地,又小心翼翼。
很難描述這種矛盾氛圍。
“容女史怎麼心不在焉的?”
隊伍最前方,林誠突然回頭問。
容真板臉,籠袖前進,聞言不答。
林誠已經習慣了這位女史大人的冷臉,要是哪天不冷臉了,才叫要命呢。
隨着佛首距離那個目的地越來越近,剛剛西城門那一點波折引起的不安,已經漸漸淡去。
林誠回頭,看了一眼馬車上的龐大佛首,防水防火的油氈布覆蓋在佛首上,原本只是隱隱勾勒出大致的佛陀腦袋形狀。
但是剛剛西城門伴隨墜磚一起下來的落灰,卻有不少遺留在油氈布上,愈發勾勒出佛首的臉部輪廓——積灰的多寡凸顯出了深邃的五官。
油氈佈下的佛首似是微笑。
林誠收回目光,忽然回首問:
“歐陽司馬在哪?”
“本宮說過了。”
“女史大人確定他現在在潯陽樓?”
“林誠,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想說什麼,只是怕等會兒大水衝了龍王廟。所以鄙人剛剛纔建議女史大人去把歐陽司馬找來,一起見證大佛竣工,這也是爲他好。”
“林誠,你真以爲,誰都和你一樣,覺得站在星子湖那座榨乾百姓血汗的工地上、見證這尊大佛竣工,是一件無比榮耀的事情?”
容真一板一眼問:
“你知道潯陽王、潯陽王世子他們爲何像歐陽良翰一樣不來嗎?哪怕明知道這是給陛下示好的機會,但剛剛依舊找藉口缺席?”
“鄙人不知道。”
林誠微微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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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難道不是這樣嗎,見證一座能屹立百年、與國同壽的佛像誕生,爲何不是一件榮耀之事?更何況還能參與其中,成爲主導。
“儒門講究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此乃立功。”
他話鋒一轉:
“其實鄙人一直覺得,歐陽司馬若是能夠協助鄙人,咱們在星子湖的造像速度還能更快一些。”
“然後罵名,他和你一起擔?”
“不,若是有歐陽司馬在,最近的風言風語定能避免,以歐陽司馬的能力,說不定這些日子,工地上的一些小意外,也能避免,說起來,鄙人還是生疏了些,處理這些事情。”
容真語氣生硬說:
“哦,原來都怪他啊,星子湖工地的傷亡和差評都是他的錯,他沒有幫忙,真是罪過。”
林誠臉色無奈道:
“不是這意思。鄙人只是有些惋惜。”
“只有惋惜?其他事呢,付出的代價又怎麼算?”
“代價無可避免,但是鄙人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這其中,你有多少私心,多少公心?該不會自己也騙吧。”
“自然是公心最多,因爲陛下的意志,就是大周的意志,陛下之心,就是大周公心。 “鄙人心向陛下,不就是向着公心,有何不對?”
容真眸子冷冷說:“若不是你等妖言惑衆,陛下豈會輕易改址造像?”
“女史大人這話的意思,莫不是同樣也不滿陛下……”
容真忽然打斷道:
“林誠,你還在這兒裝蒜呢,伱敢說這次主持星子坊造像,不是爲了完成你那一場晉升儀式?不是爲了衝擊五品?
“本來這一點,本宮還有些不確定,但是這次看到宋前輩來了,本宮就已明白,你之齷齪用心。
“林誠,你若真是爲了百姓社稷着想,真的想減少星子湖工地傷亡,你就不會故意排擠歐陽良翰了。
“他如若加入進來,必然搶佔你之位置與分量,那麼這場陰陽家的晉升儀式也就不完整了,至少效果上絕對沒有你一人獨自主導完工這麼好。
“你打心底連這麼一點損失都不可接受,即使歐陽良翰的加入能減少傷亡與潯陽百姓的代價又怎樣?
“但是你又不好意思說出如此齷齪心思。所以你嘴上邀請歐陽良翰加入進來,甚至還在聖人面前美言他。
“但是你所作的一切行爲,無不是明裡暗裡的想趕他走,最好還是讓他自己識相主動走,主動與你翻臉,這樣你依舊是爲聖人分憂、爲大周國本考慮的純白蓮花,在朝野百官面前,表現的全程都沒打壓這位有威望民心的同僚,全程都是他歐陽良翰在不識趣,不懂事,在違逆陛下,死不奉詔。”
她面寒如霜,滿眼厭惡:
“林誠,這一點上看,你確實做到了,大獲成功,你的確很瞭解歐陽良翰,知道他的底線,知道他絕對不能接受什麼,知道怎麼氣的讓他自己走。
“都說君子欺之有方,可林誠,你欺之太甚!
“明明就是不想他來,到了此時此刻,卻還假惺惺要本宮去請他來,林誠,你可知本宮這日子聽你說這些虛僞之話有多作嘔?
“你連衛少奇都不如,人家至少是真小人。”
一向寡言的容真,突然一頓罵言,周圍的衛少奇、王冷然、元懷民等人紛紛側目。
不過衛少奇本來前面還聽的津津有味,結果後面聽着聽着,聽到了自己在這位女史大人心裡的“真小人”標籤,神色頓時陰沉起來。
被當衆戳肺管子,林誠一向平靜的表情,頓時變了變。
臉色十分難看,實在有些掛不住臉。
在周圍同伴與下屬投來的一道道怪異眼神下,他趕忙眯眼,咬牙吐字:
“胡言什麼,清者自清,鄙人想請歐陽司馬過來,明明是爲他好,防止他再做錯事,女史誤會鄙人了。”
容真面無表情,一字一句:
“歐陽良翰此刻在潯陽樓的菊華詩會,此乃君子,非汝小人,本宮信也。”
“好了,誠兒,容丫頭,吵什麼呢?都什麼時候了,還淨爭這些有的沒的。”
此刻,運輸佛首的車隊正抵達原青羊橫街所在的位置,距離星子坊佛像工地只有百來步,只見路邊的一座茶館二樓,有白眼老嫗推開窗戶。
她坐在茶桌後,茶桌四周躺了一圈茶客屍體。
嗓音淡淡,卻中氣渾厚的傳遍了整條街道。
“準備好,該收網了,今日這座星子坊裡誰也別想跑,露靈氣者,殺無赦。”
全場頓時寂靜下來。
不僅是運輸佛首車隊的黑甲將士們,還包括原本圍觀的潯陽百姓、販夫走卒們,也出奇的鴉雀無聲,就像是有默契一般。
錚——!
宋嬤嬤話語剛落,就在這一大片似是要凝固起來的死寂氛圍裡,有一道幾乎微不可察的琴聲突然響起,似是在響應她。
琴音飄渺,像是門外屋檐下細細簌簌的雨滴聲,能點滴到天明。
可能是場上太過寂靜,在衆人耳邊自然放大的琴聲,顯得愈發詭異無比。
而更加詭異的一幕也緊跟着發生了。
安靜的百姓人羣中,接連有人身上冒出或藍或紅的“氣柱”來。
光是從街頭到街尾的人羣裡,就有十三、四個人。
有背翠竹書箱的白面書生;有滿臉皺紋的賣炭老翁;還有持木製鉢盂、低眉順目化緣的瘦僧。
此三人身上的硃紅之氣,更是沖天而起,粗如光柱。
除此之外,在這一道瀰漫整座星子坊的飄渺如雨的琴音中,
正距離佛首車隊與星子湖工地不遠的一座安分守己的富人家宅某處,也驀然冒出了一道筆直如劍的沖霄紫氣。
紫氣來自於此宅深閨的一座朱樓內、一位正在低頭手把手教流清鼻涕小女童抄寫書貼的溫婉女先生,她裙襬下盤膝的腳踝,繫有紅繩鈴鐺。
琴音響起後,溫婉女先生放下毛筆,摸了摸懵懂四望的小女童扎總角的腦袋,站起身來,輕輕一嘆,有點抱怨嘟囔:
“不就是被繳一劍又輸一劍,賭氣去找什麼人,你看,又要趕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