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參軍,你們城防司怎麼做事的?耽誤了東林大佛的進度,承擔的起嗎?”
城頭處,只見,站在冷眼冷臉的衛少奇旁邊的王冷然,第一時間跳出來,甩鍋大罵。
陳幽縮了縮腦袋,面露慌張神色:
“刺史大人,大佛突然抵達,也沒個事先通知,下官們……”
“你的意思是,本官的錯?”
當着衆人面,王冷然聲調拉高。
“好了。王大人先息怒,現在不是吵架定責的時候,解決問題先。”
林誠擡手攔住了王冷然,轉過頭,嚴肅問:
“你們城防司熟悉西城門,拆除礙事的木柱橫樑需要多久。”
“一刻鐘,一刻鐘就行,林大人,就那麼幾根木柱擋事,拆了就行,最慢不超過兩刻鐘,快的話一刻鐘……”陳幽緊張的連說話都有點語無倫次。
林誠微微鬆了口氣,後方衛少奇、王冷然二人臉色也稍緩。
“那還傻愣着幹嘛,趕緊下去帶人拆。”王冷然沒好氣。
林誠也拍了拍臨走的陳幽肩膀,語氣稍柔。
“去吧,樓下送佛像的朱校尉會帶將士們,配合你們城防司速拆。”
“好好好,諸位大人請稍等,卑職與燕參軍這就去拆。”
陳幽看起來受寵若驚,躬腰匆匆退下。
衛少奇看了眼王冷然,後者也下了城樓,跟去監督。
從始至終,林誠與容真都站在視野開闊的城頭處,紋絲未動。
後方的離閒、離大郎、謝令姜等人看見了這一幕。
離大郎看見父王臉色冷淡,沒有過問的意思。自從汪氏母子事件過後,父王不再去貼冷屁股了,不求爭星子坊這座大佛的功勞。眼下迎接佛首,只是走個過場,態度要有。
謝令姜站在離閒父子身後,注視了一會兒來自司天監的容真、林誠二人背影。
少頃,她微微斜眸,餘光瞧見後方有一箇中年女官快步登上城頭,來到林誠、容真身後,臉色肅穆,低聲言語。
謝令姜以儒門六品賢人的出色聽覺,只隱隱聽見一些掉落在西風中的林誠嗓音的零星字眼:
“……小小耽擱……無事……讓老師那邊勿擾……學生會小心的……不給他布劍機會……頭頂……一直盯着呢……”
這時,容真突然回頭看來,謝令姜當即垂眸。
不過避開眼神的她,隱隱感受到這位女史大人的目光好像沒有觀察她面色,而是……落在她身體上。
謝令姜微微蹙眉,忍不住擡眼看去,容真卻已經挪開目光。
等待城門橋洞疏通期間,城樓上的其他人也沒閒着。
裴十三娘、沈炳強是跟隨衛少奇、王冷然來的。
與一副與有榮焉、倨傲跋扈表情的沈炳強不同。
裴十三娘低眉順眼,姿態低伏。
不過她一雙妙眸微微上翻,全程觀察着城樓上各位貴人、官人們的微表情,從一些小動作中,她就能看出一些潯陽城官場上的矛盾,與大致勢力格局。
至於元懷民,依舊處於好奇寶寶狀態,東張西望,甚至他還問了一個讓衆人無聊、無語的幼稚問題:
“王爺、林大人、容真女史,今日這架勢,是要建好大佛了嗎?怎麼這麼快啊……下面這就是佛首嗎?咦,這麼大一個玩意兒運過來,怎麼沒個消息……”
衛少奇嗤笑一聲。
容真俏臉冷冰冰。
離閒、離大郎對視一眼,沒開口。
林誠一邊和容真一起默默觀察城頭周圍的陰灰色天空,一邊微笑說:
“元長史這些日子操持江州大堂,處置民生,也算是爲鄙人在星子坊的造像分憂,真是辛苦了,哦,還有歐陽司馬也是。
“對了,歐陽司馬呢,怎麼……沒來?”
林誠輕咦一聲,有些關心的打量了下後方衆人,面露好奇神色。
“不知,良翰兄上午也沒來上值。”元懷民搖頭。
離閒、離大郎、謝令姜皆沉默不語,這次來,就像是局外人一樣,主打一個“快進跳過”。
其它江州官員們,或多或少聽過一些關於歐陽戎、林誠二人理念矛盾的風言風語,都噤若寒蟬。
林誠輕嘆一聲:“怪鄙人,可能還是上次的事,對鄙人與朝廷有意見吧……”
容真突然開口:
“俞老先生剛剛來潯,青睞潯陽樓那位秦娘子的琵琶聲,本宮早上遇到歐陽司馬,託他幫忙去找秦娘子了。
“陛下器重俞老先生,歐陽司馬也是在爲陛下分憂。”
謝令姜等人不禁側目,只見這位一向簡言意駭的女史大人,當衆解釋一番後,臉色有些認真道:
“歐陽司馬不是缺席。也是在爲陛下進忠。”
林誠轉頭,看了一會兒容真,輕輕頷首:
“好吧。不過稍後星子湖工地那邊,還是喊下歐陽司馬過來爲好,畢竟這麼重要的時刻……”
容真忽然打斷了他:
“林誠,聽聞前幾日,星子湖工地上出了事故,猝死不少人,刺史府卻在城裡封鎖消息,整的現在風言風語亂傳,不少百姓與勞工私下質疑起大佛,不滿情緒積壓……此事是真是假?”
這位女史大人當着城頭衆人的面,嚴肅問出此事,十分不給面子。
但是林誠表情卻絲毫未生氣。
一旁的衛少奇插話,一本正經問:
“女史大人聽誰說的?消息來源在哪?可否告知咱們?”
容真冷臉質問:“衛少奇,你還想要去封口不成?”
衛少奇吊兒郎當語氣:“哪敢,不過刁民造謠確實得管管,該掌嘴……”
她深呼吸一口氣:
“今日迎接佛首,本是於國有益、與民同樂的日子,卻沒見幾個百姓出門觀賞,家家戶戶緊閉家門……都是被你們這些暴烈行徑給整怕了,不敢圍觀。
“遙想當初,歐陽司馬修潯陽石窟,還沒建成就有百姓成羣結隊,前去踏秋遊玩。
“星子坊造像就星子坊造像吧,卻把風評弄成這樣,人厭狗嫌的,玷污陛下聖名,你們就一點反思都沒有?”
衛少奇不在意擺手:
“反思?反思什麼,沒這羣亂糟糟的人圍觀正好,還能緩解警衛壓力。既然想早點造像完畢,那就忽略這些雜音小事,況且此地又不是洛陽,裡京城隔個十萬八千里,還能頂破天不成,怕個什麼?”
“好了……”林誠開口準備勸架。
這時,下方橋洞那邊突然傳來“砰砰砰——”的一連串悶響。
衆人腳下城樓都微微震顫了一下。
“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事了?地龍翻身?”林誠與容真臉色齊齊一變,一左一右,躍上城樓最高處的屋檐。
謝令姜立馬護住離閒父子。衛少奇身子也縮在鮮卑侍衛身後。
有官吏匆匆小跑,上樓稟告:
“不好了,林大人、王大人,橋洞那裡剛拆下幾根柱子和橫樑,上面的新徹磚塊全都掉下來了,砸傷了人。”
“佛首呢?佛首怎麼樣了!”
林誠頓時顧不上戒備某口擅長“歸去來兮”的鼎劍,衝下樓去。
來到橋洞外,只見裡面依舊一團灰塵,遮蔽事業,過了七、八息,才散去大半,十來位將士或砸頭暈厥,或胳膊骨折。
他還看到,陳幽、燕六郎等人也是灰頭土臉走出來。
“林大人,沒事沒事,只是一點意外,沒想到上面這麼不穩,才拆幾根柱子罷了,不過之前修繕時,安裝上去的新磚全掉下來了,欸……沒事,小問題小問題,城樓沒塌就好。”
陳幽苦着臉道,張望了下後,用力擺手,以示無傷。
不過城樓雖然沒塌,但光線昏暗的橋洞裡,留下了一地碎磚與灰塵,王冷然腦門被砸了個大包,狼狽走出,嘴裡還在呸呸吐灰。
他一臉不爽的質問表情冤枉的陳幽和沉默寡言的燕六郎。
“你倆怎麼跑這麼快?剛剛在本官身邊,磚頭砸下來怎麼不護住本官?此乃義務,伱倆豈有此理”
陳幽臉色有些愧疚,燕六郎卻一言不發,不搭理他,拍拍袖子,走去攙扶其它護衛佛首的其它將士。
不過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時刻。
林誠趕忙上前,令人檢查佛首,發現確實沒有砸壞,畢竟佛首一路運來,上面都有固定的木架和油氈布遮風擋雨,眼下也擋住了墜落的磚塊。
少頃,清點完畢,橋洞無虞,佛首也無虞,檢查了下,僅有少量人員砸傷。
林誠等人這才鬆口氣,前者有些皺眉,擡頭打量露出舊磚的橋洞天花板。
接下來,算一刻也不敢再離開佛首了,剛剛的小意外,讓有些信命的林誠臉色陰沉了點,主要是兆頭不好,怎麼剛進城就遇到這種事?
俄頃,橋洞徹底疏通,可以繼續通行。
城樓戒備的容真等女官下樓趕來,與林誠和將士們一起,貼身護衛拉運大佛的馬車,進入城中,滾滾車輪去往星子湖工地。
離閒等人找藉口,以身體不適爲由告別,沒有繼續跟去星子坊工地,林誠客氣挽留一二,無果,也沒有在意。
元懷民也想跑路,但作爲長史,代表江州大堂,總不能一個都不去?只好小透明一樣跟上。
趁着林誠與下屬女官們不注意,容真回眸看了一眼謝令姜窈窕好看的背影。
這位謝氏貴女今天不是男裝,而是破天荒的淑女裝扮。
“是去詩會陪他嗎……”
粉脣呢喃,她伸手摸了摸袖中某隻橘紅色香囊。
剛剛城樓人多,容真面皮薄,上城樓前下意識收了起來。
現在看……早知她就戴着了。
……
天還未亮。
黃飛虹推開院門,大步出發。
他頭戴一頂氈帽,是那位公子留下的。
黃飛虹摸了摸圓鼓鼓的肚子,長吐一口氣。
痛快,今早飽吃了一頓醬牛肉。
還是自家閨女貼心啊。
今日似乎要下雨,這個點,天色才矇矇亮。
絡腮鬍漢子斜挎一隻小包袱,在城門處和同伴們匯合,一起去往星子湖工地上工。
來到工地,排隊起來,工地門口的侍衛們,例行搜身檢查。
“裡面紙錢和酒水是祭奠幾位逝世兄弟頭七的……”
入冬後,大佛工地依舊加班,雖然城內的補給速度比潯陽石窟那樣的荒郊野嶺好,但是天寒施工依舊困難不小,前幾天就有十來個工地伙伕,被佛像上方的高空墜物砸成肉醬。
此事已經被刺史府封鎖。
不過工地上的人都知道,士氣有點低迷。
爲了防止消息擴散,算是秘不發喪。
但還是有不少人,或同情,或放不下朋友,私下偷偷祭奠。
搜身完,監工走來,檢查起了他們悄悄帶的小包袱,似是對裡面的祭奠之物見怪不怪。
取出黃飛虹等人所帶小包袱裡的幾樣物品。
主要是幾個酒葫蘆,和幾沓紙錢。
紙錢翻了一遍,監工又拿起其中一隻小葫蘆,打開嗅了一口:
Wωω ▲тTk án ▲c ○
“草,這他娘什麼怪味,酒裡怎麼有血?”
“猴血酒,俺閨女給我帶回來的。”黃飛虹嘿嘿一笑。
“裡面啥玩意兒在響?”監工搖晃酒葫蘆,裡面似是有圓滾滾的小硬物。
黃飛虹撓撓頭:“葫蘆裡還有一粒蛇膽,袁大哥要不要嚐嚐猴血配蛇膽?大補。”
“操汝娘,嚐個屁。”
在被偷偷塞了些油紙包的醬肉後,監工稍微鬆口。
不過被稱爲袁大哥的監工沒好氣的把紙錢扣押下來,擺手:
“今日不準燒紙錢,上面的命令,任何易燃之物皆不可有,好像是說,今日忌火,不吉利。也別怪俺們不通人情。”
說着,監工又各倒出葫蘆裡的一點酒水,其中也包括黃飛虹的猴血酒,與渾濁黃酒不同,是黑紅色的液體,液體上面漂浮一些灰屑,像是紙燒完後的灰燼。
不過監工沒有在意,只是用火摺子湊近,都試了下,發現沒有燃燒,便遞迴酒葫蘆,命令道:
“你們現在喝一口,然後就進去吧。
“記住,離遠一點祭奠,別靠近佛像太近,那邊今日戒備森嚴,老子都不能靠近,你們離遠點,不過要是被大人們看見,追究起來,也保不了你們。”
“是是是。”
當着監工們的面,各抿了一口酒葫蘆,黃飛虹等人攜祭酒入內。
少頃,黃飛虹與夥伴們在一處空地上,跪拜祭奠完了遇難的熟識同伴,各自分開,黃飛虹回到了做事的水房。
水房距離大佛比較近,不過旁邊是一座望火樓。
他發現今日望火樓上的戒備侍衛,人數多了一倍,一路走來人數也是格外的多。
今日,水房無事,整個工地的工人其實都啥無事,佛像裡面的工人也全都撤出來了,不準任何人再靠近佛像了,但是衆人依舊按時到來,守在崗位,說是以防萬一。
黃飛虹手拎一隻泡了某粒蛇膽的酒葫蘆,走進一個熟悉的工位隔間,席地而坐。
氈帽漢子仰頭飲酒,滿口腥酸,不時用拳頭擦抹一把殷紅的嘴角,靜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