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赤子先生化爲的光團實在太明亮,堪薩斯本來只是迷迷糊糊的身影,終於被照耀得愈發清晰起來。
他在光耀下依然青灰色的臉擠出了一個冷笑:“赤子先生,老友不敢當,也不屑當,因爲如今看來,你是一點情分不念吶,處心積慮就要拿下我了?”
“只是需要你配合幾次實驗而已。”赤子先生身上的光團逐漸消失,那些光落到地面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也不知道是光屬性還是火屬性,抑或是雷屬性?
“不要囉嗦,我沒時間了,上面還有事做呢。”門簾自動翻開,依稀看得見外面跪伏了一地或者暈倒了一地的一些人影,而依然朦朦朧朧的神明安雅則神態從容地從門外走了進來,“相比起來,在上面做些園藝功夫都比在這裡有趣。”
她站在門口,卻沒有進來,只是放散着我有些熟悉威壓。但是這種威壓比我的半神狀態在質上強大太多了,如果不是她懶懶散散的,估計普通人都將成爲肉醬,而我則根本不可能動彈得了。
“這是怎麼回事?”卻是夏普說話了,他本站在門簾不遠,此時已經跪拜向了那安雅,嘴裡卻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突然會變成這樣?”
我搖搖頭,看着夏普跪伏着的背影,覺得可憐——他的聰明怎麼可能看不穿,只是無法接受罷了。我們都是相對的弱者,你欺負我我欺負你,你利用我我利用你,交織的陰謀陽謀,不知道夏普,反正我——即便是在安雅一出現,那種神明威壓一加身,半神狀態便自動激發了出來的我,也覺得自己快透不過氣來了。
“夏普,利用了你引誘你的父親很抱歉。”赤子先生說道,“只是這是神明安雅願意給的最大援助了——我不能放下我的靈魂課題,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一句抱歉是不夠的,我知道,在場的聰明人都知道。被安雅強行轉變陣營已經難受,可是這轉變陣營卻又終於變成誘因自己父親的手段,自己先是揹負背叛地盤的罪孽感,再要揹負坑害父親的罪孽,作爲一個之前無比忠誠於赤子先生,無比戀慕自己家庭父母的孩子,他一下就落到了人生最低谷。
“赤子先生居然取得了神明安雅的支持,爲了知識,居然可以做到這一步,了不起……了不起啊……”堪薩斯愈發明顯的靈魂體一陣陣地顫抖,看起來掙動得很厲害,只是毫無用處,“我認栽。”
“能否告訴我你剛纔那句話的意思呢?”赤子先生掌握了局勢,卻依然不依不饒,“靈魂變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堪薩斯不語,只是與也許在捕捉他也許在降服他的力量努力抗衡着,赤子先生轉頭問我:“老師,您覺得呢?您知道他的意思嗎?”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只是拼着自己的半神狀態,走到離我不遠動彈不得的妮妮身邊,對眼神羞憤的她上下其手——例行檢查,穴位按摩——小妹妹,蜀黍帶你去看金魚好不好?
我本以爲其他人動彈不了只能暗暗慶幸沒有變成肉醬的,可是馬上就有來打臉的了。洛洛身爲選民,此時身上發散着祥瑞一般的光明,緩緩地走到了安雅身後跪伏施禮,一派恭謹——我看了看夏普和她,看來神明的選民也是有階級的啊。
而掛在她衣服上咯咯笑的,則是應該也不能歸爲普通人的當當。
安雅對身後的洛洛不理不睬,倒是看見噹噹,顯得極有興趣。她手指一點,噹噹便飄起在了她的面前。我瞟了一眼依然沒心沒肺地咯咯笑的當當,繼續低頭忙碌起來。
“好髒的小孩子。”安雅的聲音依然水波不驚,輕輕向當當張開了懷抱,“你們這些家長,都不會給人家洗一洗的嗎?”
我努了努嘴,心中腹誹:說得輕鬆。
“哼!”安雅怒哼了一聲,威壓差點達到殺人的臨界點,我懷疑要不是她抱着孩子,都要出人命了,“作爲半神居然還偷奸耍滑,不要讓我在上面看見你!”
“小寶寶,你的家長都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我瞥了一眼安雅對當當的親暱,心中沒辦法地閃過一絲荒唐——正太控?
“不理他們,我們去捏會泥巴。”安雅說完,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就走,“赤子,這是我答應你的,但我只能隨便捏捏哦,如果不像樣,你自己修一修。”
門簾自動開自動合,只留下似乎在諷刺地相對跪伏的夏普和洛洛,以及忙忙碌碌的我,羞憤難當的妮妮,苦苦相逼面上卻不動聲色的赤子先生,苦苦相抗面上也不動聲色的堪薩斯。
放下的門簾外,地動山搖,巨響連連,看來我家當當第一次玩的泥巴塊頭比較大。不過安雅好似真的是隨便捏捏的,只是二十一秒後,一切便都安靜了下來。
又是十一秒後,門簾又開,安雅似乎壓抑着怒氣,威壓卻是刻意壓下了。她繞過自己的兩個選民,走到我面前瞪我。然後還是不甘不願地把變得白白嫩嫩的當當掛在了我的頭髮上。
“照顧好他。”安雅最後拍了拍又開始沒心沒肺地爬我的頭髮的當當,對我說道,“我們約定,以後在上面見時,一定要帶着他。”
“還有,也別忘記我們的約定,赤子。”安雅最後揚聲對赤子先生說了一句,這纔回身,揮手朝夏普二人丟下兩團光明包裹住了他們——算是一點補償?
而安雅的腳下則放出大光明,隱約是一個簡約的方陣形的魔法陣,魔法陣的光明逐漸覆蓋了她,直至沒頂之時,便轉眼如泡影破碎。那泡影渙散消失,而她也就這麼消失了。
“老師您在神明面前居然都敢用激將法,厲害啊。”赤子先生說道,“換我就不可能這麼完美地處理,還得了那麼多便宜——難怪他們會說,您纔是我最重要的庇護。”
我心中電轉,赤子先生有閒暇說話,看來堪薩斯時間不多了。而妮妮也差不多可以了,我一捏她的脖頸,她便睡了——每一個身體受傷的人,睡眠便是最好的療傷方式。
“赤子先生說笑了。”我只是囫圇回答了一句,然後放平妮妮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在地上,然後又自顧自地去檢查也暈倒在地的夏普——每一個心靈受傷的人,睡眠也是最好的療傷方式。
夏普身上還發散着光明,安雅本身不在,我卻是可以靠近觀察和檢查。這是一種我有些熟悉的力量——派洛特有,希亞有,安雅有……我也有過?
不是半神的力量,是更特殊的東西——難道是玄幻小說的終點——神力?
一時想不清,夏普的情況我也弄不清,那種變化超出了我年月積累下來的經驗和能力,我嘆口氣站起身來,把噹噹抓到另一邊的頭髮上——這邊頭髮又被他抓疼了。然後不管依然沉默寧和地看着我動作的赤子先生,和端莊跪坐的洛洛,走進裡間,果然看見暈倒在地的基尼爾汗。
趁着眼前還有最後一點血色,我幫她也好好檢查了一下。鈍物擊暈,沒有大礙,妮妮身爲精英刺客,對力度把握還是到位的。
我把她擺到舒服一些的姿勢,已經退出了戰鬥狀態。然後稍微看了一下襬設,找到了糕點,於是坐下來開始狼吞虎嚥——有些困難,因爲腦袋上還有一個搗亂的當當呢。
戰鬥雖短,但是消耗極大,心神震盪尤其大,我幾乎是沒有咀嚼就直接塞了十多個這種巴掌大的精緻糕點,感覺腹內不再那麼空虛了,纔拿糕點去勾引噹噹,看他不屑地繼續爬着,這才端了一食盤的糕點,走出了裡間。
已經塵埃落定,場間已經沒有光明,也沒有威壓,只有一個普通的老頭,剛剛在侍從們的服侍下穿好新袍子,稍微清理了臉上的黑灰和燒卷的頭髮短髯,而其他人已經被帶了出去。
有赤子先生在,侍從們展現的效率纔是真正的效率。
見我捧着食盤出來,赤子先生朝我溫和愉悅地笑了。
“來說說話吧,”赤子先生翻起兩張椅子,在其中一張坐了下去,又用新袍子的袖口擦了擦桌子,“我們終於可以好好聊聊了,老師。”
“聊不好了,您這次做得太好,好到過分了。”我端着食盤不客氣地坐下在他準備好的椅子上,這才把食盤放在桌面上,然後揪着噹噹打算放在另一邊頭髮上,卻發現這熊孩子已經呵欠連天,吧嗒一下嘴巴,睡着了。
我看着也開始沒有形象地吞吃的赤子先生,搖搖頭說道:“您做得太好了,我想吐槽,沒得地方可以下手。”
赤子先生不愧是掌握了雙聲唸咒的強者,邊吃東西都可以邊說話:“老師終於還是找回了開啓自己智慧財富的鑰匙,這次戰爭,幾乎也都是您一人支撐和扭轉局勢,辛苦老師了。”
我又搖搖頭,把轉眼便熟睡了的當當在膝蓋上放好,捏了一個糕點慢慢剝着吃,邊吃邊說:“您不要叫我老師了。我認識您的時候沒有任何可取之處,只是一個頹老的老人,你當初那一聲老師,不值得你我較真。”
赤子先生仰頭笑着,噴着星星點點的糕點碎末:“但您還是認可了我當時叫您老師不是嗎?遠古傳下遺訓,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哪能因爲您的頹老就嫌棄?而且我也從未嫌棄過您,不是嗎?”
我手裡本來甜膩的糕點此時卻苦得我直皺眉,心中雖然還是努力在抵制奧菲和堪薩斯給我種下的種子,但是效果不大,我眼裡的赤子先生依然在不斷冒着黑色的氣息——並非當真如此,只是他在我眼裡,不再偉光正,而是充滿了陰謀味道——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人成爲我的學生。
“我們不要較真一個稱呼了,我受不起您一聲老師,那樣我會成爲您唯一的老師——我會不安的。而且,我教不了您任何東西,反倒是您,智慧悟性知識底蘊,都超我甚多。”
“我的成就裡,您給予的基礎功不可沒,每次我在晉級的關鍵期,都是您的智慧在引領我。我不能忘本,事老師如事父,便是我要做的。不管您還能不能,願不願繼續教導我——如同神明安雅一般,你們掌握的一些知識會破壞太多平衡,只能有限度地幫忙,不是嗎?”赤子先生吃得很快,二十個已經下肚,剩下盤裡不多幾個,也開始和我一起慢慢剝着吃。
“我知道您是不喜我們學生之間自相殘殺,但我真的可以保證,只是請堪薩斯配合幾個簡單的實驗而已。爲此還讓您身陷險境,雖然我可以把這些都推脫到協助您找回智慧鑰匙之上,但是如果您心中依然不忿,我馬上道歉。”
我知道作爲第一人的赤子先生這幅姿態已經可以說是極爲妥帖,但是他身上代表陰謀我黑氣還是越來越重——這個強大的老人啊,多智近妖的老人,從頭到尾哪裡有什麼戰爭混戰激戰,都是在他的把握之中,尋找神明,激醒老師,分化一切敵對勢力,消滅頑固的頂尖強者,讓自己可以安心地探尋研究他無比在意的靈魂課題——不在意他的手段和做法,還是開始的那句話:他做得太好了,我想吐槽,沒得地方可以下手。
這樣的人,我怎麼能承認師徒關係,有資格?有信心?還是嫌被噁心得不夠?
我不說話,我就看看。吃着飯,帶着孩子,我就看看。
既然沒有所謂的大戰,或者說已經沒有所謂的大戰,戰後如此悠閒的時光,當然要好好珍惜。
是的吧,戰後……是戰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