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鳳渾身動彈不得,僵直地保持着拽沈焱衣袖的動作,空氣仿似被抽空呼吸極困難,膝蓋控制不住地發軟,感覺下一秒就要五體投地跪倒,巨大的羞辱感從頭頂灌下。沈焱有所察覺,不動聲色將她拉到身後,手指一拂化去了威勢。司鳳跌坐在地,貪婪地大口吸氣。
那魔修一身玄衣立在半空,周身黑氣繚繞,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身後郾城上方沖天的黑煙和暗雲與之呼應,顯得極有壓迫感,令人產生血黴罩頂在劫難逃的悲催感。
他俯視着地上或躺或坐的幾人,眼神像是在看死人,嘲諷而不吝惡意。渾身散發着睥睨天下的氣概,端的盛勢欺人。揹負長刀,看上去是個二十餘歲的青年,整個人卻洋溢着滿滿的少年氣息,稱得上脣紅齒白俊俏非常。
若不是剛剛被暴虐充斥着陰戾的魔氣壓制得五內沸騰噁心眼花,司鳳完全無法將眼前這人跟魔頭二字聯繫起來。
魔修陰鷙可怕的目光掃過師徒二人,漆黑如無星暗夜的眸子更暗沉了些,冷嘲熱諷道:“你們這些人,個個道貌岸然自詡正義之士,偏喜歡幹些監守自盜的骯髒勾當。說吧,那湖底之物被你們挪哪裡去了?”
沈焱看清來人後似很詫異,厲聲道:“長明君,你何時墮了魔道?”
長明君面露嘲色,漫不經心道:“魔道有何不好?正道便比魔道優越麼?我告訴你,魔道纔是我所求之道。你還是老實回答我的問題,那妖蛋哪裡去了?我耐心有限。”
長明君徐垣被譽爲仙道四君子之首,出身十大仙門之首北冥道宗,是宗主徐行之的長子,下一代宗主的不二人選,修爲甚高爲人謙和風評極好,在同輩修真者中也是翹楚。這樣一個人怎可能棄仙道而入魔道?如此不合情理,必有蹊蹺。
沈焱緊蹙眉頭細細打量他,目光忽落在他背上那柄長刀上。
北冥道不同其他仙家修劍,而是以修刀見長,是以長明君確是使刀不假,他的佩刀斬邪是名器榜名刀前十的仙寶,沈焱自是見過的。而此刻長明君背上所負之刀手柄與斬邪顯然不同,鞘口處鑲嵌着一顆水晶剔透的骷髏頭,沈焱一眼就認出這把刀的主人是——
常笑。
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只是,常笑居然能奪了長明君的舍,實力今非昔比。
認出對方之後沈焱心裡繃着的一根弦反而鬆泛了些,門派曾重設結界,特意加了防止常笑闖山門的法陣,他是決計破不了的。再說他孤身一人,分身乏術,門派那邊暫時應該還是安全的。
沈焱面露厭惡之色,似乎對面前之人十分不屑,理都懶得理,乾脆閉上了眼。
常笑落下身形,抱臂而立饒有興致看着沈焱,居然笑了起來。他一笑,兩彎月牙般的眼睛像是盛滿了揉碎的星光,頓時明亮璀璨,陰鷙狠毒之色蕩然無存。嘴裡卻講着歹毒的話語:“沈焱,你是不是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落在我手上?哈哈哈哈,魔域翎花的滋味如何,可還受用?”
司鳳大驚,她此時才知沈焱中毒,聽過喬雲描述她已知魔域翎花毒的厲害,處境豈非十分不利?
偷眼看沈焱,但見他恍若未聞,閉目不言。
常笑卻沒打算就此放過他:“想不到昔日殺人不眨眼的冷血老九竟會爲了一羣螻蟻破血自虧引火**,真乃世事無常,好生令人敬佩呢。”
沈焱睜開了眼,目光幽冷:“魔道妖孽能算作人?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來多少殺多少。”
常笑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捧腹大笑:“有本事你先殺了我再說這大話!”
“當我殺不了你麼,常笑。”沈焱冷笑。
“你以爲我還是當年那個任你虐殺的少年?大言不慚!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色,哈哈哈,你以爲你不說歷天劫遭雷劈就沒人知道嗎?這都是你的報應!殺我?就你現在這衰樣能殺得了我?真是笑死人了!”
“常笑,你這個人,真是絲毫未變。都已死過一次,還是毫無悔悟之心,反變本加厲越發歹毒了。你跟本門的恩怨,爲何要牽累無辜?”
常笑拍手道:“噢,是啊,我那上輩子死的窩囊,無聲無息,重生一回若還不弄點大動靜,對不起我自己。”
“那就屠城滅門以此發泄?他們跟你有何仇怨?”沈焱厲聲質問。
“嘖嘖嘖,都說劍修心性殘暴嗜殺,莫非你改修了菩薩道?讓人刮目相看吶。你問我?好問題,像我這樣的魔道妖孽,行事需要理由麼?純看心情。非要找個理由的話,大概是他們都離九幽派太近了?唔,你難道不覺得,我此番出世,一現身就製造幾個震驚九州的慘案甚至整垮九幽派,比較容易打出名頭?”
常笑面帶微笑踱到沈焱近前,近距離俯視着他,“差點忘了,你設的那個破屏障凡人雖奈何不得,我要破解卻容易得很,你好心救下的那些人,都已被我煉作了活屍。沈焱啊沈焱,你難道就不覺得,那些螻蟻與其在亂世中苟活,還不如做我的傀儡快活麼?”
司鳳看着那兩個人一頭霧水,聽談話內容似有不共戴天之仇,看說話人神情,卻像好友重逢閒話家常,真是畫風清奇。
正常的打開方式不是應該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言不和就開打嗎?居然聊上了,司鳳囧囧有神。
兩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原本從姿勢上看應該是站的人佔着上風,但兩人相對時那種微妙的氛圍使得司鳳覺得略佔上風的反而是她師父。常笑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索性取下佩刀也坐到地上,斷魂刀似無意地往膝頭一擱。
司鳳看着她師父,總覺此時的他,跟見慣的懶散嬉笑很不同,明明面上還是掛着不太在乎的神情,神光明亮的丹鳳眼充斥不屑,隱隱還有怒意燃燒,周身卻冷意暴漲,令她清晰感受到涌動的殺機。
而且她察覺到沈焱此時一定竭力在壓抑着自己,似想極力掩飾某種暴虐的情緒,粉飾火山噴發前異樣的平靜,握着扇柄的指尖微微發白,手背上青筋直跳。
“沈焱,別以爲不說話我就會放過你,血債是要血償的!”常笑似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之事,面上神色變幻不定,最後只餘滿腔憤恨怒火填胸,他突然咬牙切齒恨聲道,“九幽派上下全都該死!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冷不丁倏地拔出斷魂刀兜頭就砍。
這變故來的太突然,上一秒還言笑晏晏,下一秒就要殺人奪命,說是偷襲也不爲過。
司鳳還未及反應便覺戾風撲面,身體僵硬不能移動,她死命搖晃擋在她身前的沈焱,然而沈焱未有任何禦敵舉動。
兩人相距不過數尺,眼見那泛着冷光的刀鋒已至面門,沈焱仍未抵擋,似死人無知覺一般。
司鳳暗叫完了,閉上了眼睛。
下一秒卻聽到兵器相交的金屬鏗鏘之聲,並伴有人疾步後退的狼狽聲響。
“你沒中毒?!”
常笑驚怒交加的聲音入耳,司鳳趕緊睜開眼,只見他一臉見鬼的表情。
沈焱也不廢話,一手持鞭一手握劍,長身玉立出手如電無極直擊對方要害,常笑竟不躲閃,舉刀斬向那銀光流竄的仙器。無極鞭與斷魂刀俱是難得的神兵利器,二者一經接觸便發出滋滋爆裂的火花聲,無極順勢而上裹纏住刀刃。沈焱用力一奪,居然紋絲不動,未能如願將對方刀繳了。常笑催動符咒,頓時火光大作,意圖毀掉無極。
一時兩人陷入了僵持。
忽然無極鞭體流轉的銀光一暗,隨即又銀芒閃爍,須臾間便明暗數度交替。常笑見狀放肆大笑起來,這是沈焱中毒靈力失控的明證。
他疑竇一掃便再無忌憚,出手狠辣,招招致命。沈焱將無極收回乾坤袖中,持劍抵擋。繚繞裂天劍身的銀光也盡數收斂,只餘寶劍本身的凜凜寒光。
眨眼間兩人便已過了數十招,沈焱沒運用靈力,雖然如此一來九幽劍法打了折扣,但他曾數百年鑽研劍術,一手兩儀生萬象使得出神入化。縱使常笑奪舍的這副軀體本身靈力強悍,但他顯然跟這具身體融合得還不是很好,所以依舊被壓制得左支右絀,難以招架。
“不愧是九州第一劍,即便剛歷了天劫,又耗費巨力,以凡人之法尚能佔得上風,當真了得。”常笑躍身跳出打鬥圈,嘻嘻笑道,“我卻不想跟你打了,反正也打不贏。”反正沈焱現在使不動靈力,此時若不以術法勝之,豈不太傻?
常笑說話的語氣帶了幾分小孩子的耍賴,身形一閃便翩然躍上了城門角樓,手上不知何時拈了片樹葉。他將葉片置於脣間,吹響了第一個音符,音色明亮清震,夜色中令人悚然。
沈焱聞之色變,巴眉御鬼術!
此乃十大禁術之一,流行於堯州侗人部落,作趕屍之用,鮮少流傳於外,在禁術排名上也不算出衆。而觀常笑驅使鬼魂之法顯是已將其發揮得妙到巔毫,比原先的邪門術法更勝一籌,不能不令人吃驚。此術對修道大能來說算不上多厲害,但卻非常之討厭,令人彷彿身陷屍山魂海,殺之不盡斬之不絕,關鍵是還有損陰德。
不單單城中的兇屍,方圓百里的厲鬼遊魂全受召而來,從四面八方圍攏,一時間城門口鬼氣森森冷意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