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焱沒有馬上飛身回城,而是在郾城近郊荒僻人跡稀少的北門落下身形。遠遠就能看到郾城上方暗紅籠罩黑煙沖天,必然是出了意外。
倒黴催的蛟龍師兄此刻正人事不知縮在司鳳衣服裡,小身子冷得像冰塊,哆嗦不止。
此時已月上中天,星辰晦暗,夜色不明。
司鳳納悶他爲何停在此處,張口剛說了師父兩字,就被沈焱粗暴打斷:“噓!”
促使沈焱在城郊現身的,是不遠處悠悠傳來的琴聲,以及熟悉的韻律——
御靈曲中的《招魂引》。
這是九幽派嫡傳弟子必習的秘技之一。
琴聲流暢,琴韻悠揚,能將一曲招魂彈奏得高山流水一般,放眼九幽派,只有一人。即使沒有靈力注入,琴聲卻仍如天籟動聽。
沈焱一步一步趨近,看着城門口撫琴之人,神色複雜。
“七師兄。”良久,沈焱低低地開了口,極力壓低的嗓音裡藏不住五味陳雜的心酸。
撫琴之人早已看見了他,這個久違的稱呼彷彿穿越了千山萬水生死亙阻渺渺入耳,撥弄琴絃的手頓了頓,只一剎,琴音將斷之際復又續上。
“九師弟,別來無恙。”清冷的,但是很好聽的一把嗓音。
司鳳打量着他,對這個琴聲與本音俱令人耳酥的師伯萬分好奇。
那是個樣貌平平的男子,平淡的幾乎難以讓人記住,看着有些老相,面無表情,一雙眼古井無波。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居然能奏出那樣使人魂銷的樂章,更兼有那樣一副令人沉淪的好嗓音。
撫琴者的形貌跟司鳳腦補的清雅冷俊絲毫不沾邊,令她略有些失望,平白生出許多感嘆來,老天果然是公平的。單看這人,幾乎跟風雅沾不上邊,唯有從那雙細白修長而指節分明的手,可以窺見其音律才情。只是這樣一雙美手生在一個毫不起眼的人身上,頗爲違和。
明明只是個形貌普通的男人,卻渾身自內而外散發着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高潔氣度,爲他平添了幾分風采。琴是把好琴,古樸素雅,數道若隱若現的裂紋橫亙其上,增了幾分斑駁的滄桑,卻絲毫不損其風雅,與男子冷寂的氣質相得益彰。一襲白衣,端坐在城門口,卻給人不惹塵埃的感覺。
這樣泯然於衆的一個人,居然是她師父的師兄!司鳳簡直難以置信。
“這麼多年,你去了哪裡?”沈焱剋制着感情,平抑語調,儘可能使這句話顯得波瀾不驚。
撫琴人低頭撥絃,並未答話,似乎根本沒聽到他的發問。良久方道:“城中近五成活人的魂魄被拘在碧波潭,全數被煉成了兇惡的活屍,眼下郾城已是屍患肆虐,你還是先回城救人吧。”
沈焱知他所言不假,看那黑氣便知城中情勢不容樂觀。
他其實很想任性不理,但想到師兄菩薩心腸,不想惹他不悅,再說喬雲還在城中,總不能袖手不顧,終是無可奈何道:“七師兄你且在這裡等等我,我去去便回。一定要等我!”
回頭叮囑徒弟,“你在這裡好好陪師伯說說話。”
說罷便瞬行入城。
沈焱如此安排另有一層含義,丟個小的,以師兄爲人,不至於棄他不顧獨自離開。如此他回來還能見到師兄的機率就大些,實屬無奈之舉。
郾城的屍變潮始於東巷的義莊街,暮色降臨後,停在義莊等候下葬的屍體突然全部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它們抓到活人就撕咬,被咬的人也會迅速屍化。新化的行屍行動緩慢,顯然被施術者嫌棄。於是在司鳳碧波潭遇襲的同一時間,城裡的無魂活人也被邪術觸發全部屍化。算起來不過半個時辰,沈焱一路所見卻猶如現世鬼窟黃泉煉獄。
隨着義莊街被恐懼的人們放火燒燬,不斷有着了火而無知無覺的行屍從義莊撲出,在街上橫衝直撞,道路兩旁的民居商鋪首先遭殃,星點的火很快就蔓延開來。官府最開始還組織救火,然而很快局面便失控,火舌無差別地席捲向活人和行屍,人們已經分不清對面那着火的人形是活人還是行屍。整座城成了人間地獄,呼號聲求救聲亂成一鍋粥。
沈焱趕到時酒樓已被燒到了第四層,隨時有可能坍塌。沈焱神識外放尋覓喬雲和阿花蹤跡,在酒樓後的馬廄中感受到了氣息。喬雲已被濃煙薰暈,多虧阿花叼了她脖領衣服拖着從窗戶丟下來,馬廄鋪頂的厚厚茅草卸了墜力總算未添新傷。
城中行屍活屍多如牛毛,殺之不盡,沈焱急着回返,便摘了手套破血畫符加持法陣將城裡活人悉數聚攏到一處,爲防他們出離防護圈,索性用速眠咒迫使他們陷入了昏睡。如此大的陣仗,一般的符咒壓不住,只能以血符壓制。饒是沈焱法力高深,一番打鬥後又施行御衆數千的巨型咒陣,氣力便有些難繼。沈焱只當是疲累過度,沒放在心上,急急忙忙施展移形幻影術瞬回北城門。
城門口卻哪裡還有他師兄的影子?只剩徒弟一人坐在石頭上雞啄米。
“你師伯呢?!”沈焱蹲下身用力搖徒弟肩膀。
司鳳被乍然驚醒,連手裡的東西都驚掉了,說話聲氣帶着美夢被打斷的不爽:“師父,我又不是搖錢樹你這麼用力搖我幹嘛!”
“我問你我師兄呢?!”
“不在這裡了嗎?”司鳳有點懵逼,四下張望了會,確定沒看到人,臊紅了臉,羞愧道,“對不起啊師父,我跟師伯說着話不小心就睡着了……”
看着徒弟那張疲憊的小臉,沈焱注意到徒弟竟又長大了些許,看着是十歲上下模樣,衣衫明顯短了,衣不蔽體,看起來分外可憐,他有些不忍心再責怪她,嘆了口氣:“你們都說什麼了呢?”他沒追究司鳳這突如其來的長大,自然是因爲他心裡更牽掛他師兄。
司鳳似絞盡腦汁在回想,訥訥道:“我、我想不起了……啊,對了,師伯送了我這個!”司鳳心裡卻暗道見鬼,她懷疑自己是被師伯催眠了。彎腰將剛剛掉落的東西撿起來,呈給沈焱。
是一支低調奢華的青玉簪,造型雖比較常見,但錯絲絞邊的工藝精湛絕倫,簪身樸素鏤着銅色雕花,仔細看其實還是簇新的,似乎沒人用過。頂端嵌着一枚甚是可觀的橢圓形翡翠,內嵌處被數道古怪精美酷似符紋的金絲交抱纏繞。水頭極好,通透明亮,唯一的瑕疵是細看之下晶體內隱隱有個剔透的心形異體,雖不是很明顯,但終究是完美畫作上那一點墨,略有礙觀瞻。總體來說,這是一件很精緻的首飾。
沈焱摩挲着這支簪子,心裡不太是滋味:師兄真是大方,給師侄的見面禮居然這麼貴重,卻連一句話都不給他留……真是……氣死了!好不容易見上一面,話都沒說幾句就跑了,太不夠意思了!沈焱心頭酸甜苦辣鹹齊齊涌來,一時卻發作不得,只覺胸口悶堵。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跟小徒弟吃起醋來。沈焱暗暗搖頭自嘲。
“既然是師伯送的禮物,那就好好收着吧。不要跟外人提及此事。”將簪子送還,司鳳接過珍而重之貼身收好,這是她在這個世界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意義不凡。沈焱尤不死心,“纔不過片刻功夫,說了什麼就真不記得了?”
司鳳無奈:“真不記得。師父,現在怎麼辦啊?”看着毛都被熱浪烤卷間或還有小塊燒成黑禿的阿花和昏死的喬雲,再加個一直抖個不停的江洳渙,司鳳深深犯愁。
沈焱站在原地,臉現迷茫之色,悵然若失,半晌才道:“先回山門。”
忽略江洳渙不計,比來時還多一個人事不知的少女,御劍頗爲不便。沈焱欲設傳送法陣,剛擡起手,忽然發現自己靈力遲滯無法順利催動運轉,心下不由駭然,意念稍轉立時強行將渾身血氣都凝住,以緩解那股遲滯蔓延全身的速度。難道自己也中了魔域翎花毒?沈焱難掩震驚,身子虛晃了一下。
“師父,怎麼了?”司鳳注意到不對勁,伸手去攙扶。
“沒什麼。”沈焱拂開她手,倒退一步緩緩坐倒在地,撫着額頭思索,究竟是什麼時候中的毒?沒可能啊,他剛回門派就又下山,妖邪之物並未沾身,怎麼染上的?下毒之人有露面過麼,爲什麼他毫無印象?他仔細回想昨夜逍遙子毒發時的情形,突然如醍醐灌頂想通了其中關節。
逍遙子被蚊蟲叮咬觸發邪毒,在探脈時無意中將邪毒帶到了自己手上,先前一番破血畫符導致毒發。當真歹毒,令人防不勝防。沈焱脣畔噙着一抹冷笑,平素慵懶閒散的鳳眸寒意漸起,微微眯着,眼尾那上翹的弧度危險而迷人。
從司鳳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微上揚的脣線低垂的濃密長睫,幽冷的目光疏離飄忽,比之尋常平添了幾分森然殺氣,讓人有種不寒而慄的錯覺,她趕忙調轉了目光。
“咦,師父,你看!”司鳳忽然眼直地伸手指向前方,那是三三兩兩的遊魂,正往郾城方向遊蕩來。
沈焱先前離開碧波潭時,留了一道渡亡經符咒,草草超度了那些怨靈生魂。現在其中一部分之前**縱的遊魂便在聽到《招魂引》後,順指引返城去尋本體。
城中的活屍因爲魂魄離體,兼具活人的靈動和死人的暴戾,一旦被邪魔歪道操控,比尋常行屍不知厲害多少倍,且兇猛得多,攻擊性特別強。等這些魂魄歸體後,城中的活屍會恢復如常,危機也將解除。
司鳳不知原委,見了那些遊魂又勾起碧波潭的恐怖記憶,趕緊扯沈焱衣袖:“師父,我們快走吧,那些怨靈糾纏上來了。”
“想走?沒那麼容易!”一個嘲諷的聲音由遠及近,屬於大魔修盛氣凌人極富侵略性的強大威壓罩頂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