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掌櫃的說,曾望舒被曹家莊的村民曹阿四請走了,所以司鳳打聽清楚曹家莊方位後,就直奔目的地。
到了村子,司鳳略一打聽就找到了。原來曹阿四隻是個跑腿的,真正出了事的是另一位曹姓人。這次不是驅邪,而是操辦喪事。
離得老遠就聽到大哭聲,並伴着喊魂聲。這個喊魂的聲音她聽着甚是耳熟,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曾望舒。她隱了身,瞬行而至,凝眸一觀,果不其然,正是曾望舒。
他身穿玄色道袍,髮束冠,穿戴清爽,道袍被他穿出了一股飄逸瀟灑的味道。道服的顏色更襯得他面如冠玉脣紅齒白,好俊的小道士,簡直顛覆了司鳳對道士的認知。
此時他正一手執劍,一手執死者衣物,微微闔目面北招魂。
司鳳對九州的喪葬習俗瞭解並不多,也無法比對跟古代華夏喪葬習俗,只是覺得好像跟葉昭華的葬禮不太一樣,應該也是有地區差異吧,對她來說,新奇感遠遠蓋過了古怪感。
天色鉛鉛,雲層厚重,陰風煞煞,這些凡人只感受得到周遭變冷了,其他的並不能看到。司鳳清晰地看到了被曾望舒召回來的死者魂魄。
死者還很年輕,面帶病容,形容枯槁,瘦得跟條柴禾似的。它靜靜看着棺木前跪倒的白頭雙親,寡妻幼子,默默流下兩行“淚”。
當然,這淚水是不存在的。一般的鬼魂是流不出眼淚的。
司鳳隨心所欲對它用了讀心術,這個鬼魂既有解脫的如釋重負,又有無窮盡的不捨眷戀,更兼自責悔恨。
這家屋舍五六進,陳設雖舊,尚算體面,無疑是村裡的富裕人家。屋裡比較空曠,應該是爲了醫他的病,變賣過不少東西。鬼魂覺得解脫,便是因爲從此不必再拖累家裡,覺得自責追悔,大約是看到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慟,受了觸動,兼想到從此陰陽兩隔不能再在雙親膝下盡孝,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一家人再無團聚之機會。
家裡的獨苗死了,葬禮上充斥着低氣壓,逝者的母親哭得昏死過去。氣氛很壓抑,聞之心驚,令人不忍視聽。
使用讀心術時,司鳳便能一絲不漏捕捉到鬼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同時她自己的神識心智也不受影響。鬼魂的巨大悲痛,她感同身受,原來咫尺天涯陰陽兩隔的滋味如此令人絕望。
鬼魂將目光從雙親妻兒身上移到了曾望舒身上,顫聲問道:曾賢弟,能不能讓我在人間再多停留一些時日?
曾望舒冷聲哼道:你現在只是一團無依無着的魂魄,留戀世間也是無用。
鬼魂哽咽問道:是因爲我不能依附在其他東西或人身上,所以不能繼續存在於塵世嗎?
曾望舒道:不錯。
說完這兩字,司鳳都沒留意到發生了什麼,忽聽曾望舒厲聲怒斥:不要妄想去殘害他人,寄附你的魂魄,我是決不允許的!趁早死了這條心!
鬼魂囁嚅道:我什麼都沒說……
曾望舒怒氣衝衝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動的什麼念頭!你瞞不過我。
司鳳莫名其妙,因爲她並沒感受到鬼魂心裡有什麼歪點子。看來這兩人很相熟?曾望舒對他非常之瞭解。
曾望舒聲音很大,聲色俱厲,簡直有點猙獰了,跟他溫和清秀的面相反差極大。
旁邊哭靈的人似毫無察覺,司鳳微覺詫異,凝神一查,才發現曾望舒此時乃是靈魂出竅身魂剝離的狀態。
這個發現令司鳳大吃一驚,這裡除了自己這個第三方勢力,肯定是沒有第四方勢力的,也就是說,在沒有外力作用下,曾望舒能僅憑一己之力實現身魂剝離。
身魂剝離乃是件極痛苦的事,乃是魔道慣用伎倆,以便他們操縱傀儡。沒有靈魂的軀殼,便是行屍走肉,便於擺佈的傀儡人。常笑便最擅此類禁術。
曾望舒怎麼也會這種旁門左道?看來之前真是大大低估了此人。司鳳難抑心中震驚。
剛剛那兩人隱晦的對話,是不是暗示了鬼魂想去奪舍?而曾望舒是警告它,不可如此?司鳳捋了捋,覺得應該是這樣的。
鬼魂幽幽嘆了口氣,道:我真的還不想就這麼離開,你有沒有什麼法子讓我停留個三年五載嗎?待我看着瑁兒再長大一些,能頂事了,便能放心去了。說這話時,它的神情生動自然,恍如活人,語氣中全是小心翼翼的哀求。
曾望舒嘴角緊抿,神色嚴肅,半晌才道:停留又有什麼意義?伯父伯母嫂子他們遇事難道你還能幫得上忙?與其眼睜睜看着,無能爲力,還不如老實回幽冥府,趁早轉世。
鬼魂苦苦哀求道:我管不了那麼多,如果有人欺負他們,平日你不是可以幫我照看他們嗎?你忙不過來的時候,我還能嚇嚇那些歹人。主要是雙親年邁,怕他們孤兒寡母度日艱難,我實在不忍心就這麼棄他們而去……
曾望舒冷笑道:你這會兒不忍心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不是你偷偷將我開的藥倒掉了,何至於此?
鬼魂閉了閉眼,那並不存在的兩條淚痕一閃即逝。他追悔莫及:是,都是我太蠢了,自尋短見,現在後悔卻是遲了。那時候我只想一死了之,以求解脫,怎知他們會爲我如此肝腸寸斷?我想彌補過失,希望全在你身上了,幫幫愚兄吧!
曾望舒厲聲道:你知不知道,人死後,便是要歸入幽冥府的?去遲了是什麼後果,我以前沒少跟你說過吧?你是想被禁錮在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嗎?!
鬼魂道:現在我只想陪伴着他們。不得輪迴就不得輪迴吧,大不了以後你直接讓我魂飛魄散吧,免得受苦。
曾望舒氣得雙肩微微發抖,抓着劍的手指根根發白:你……你真是無可救藥!白活一輩子!
鬼魂道:我活着時是太混賬了,死了才清醒過來,希望還不算太遲。
曾望舒轉過身憤然拂袖,欲結束這場神交對話。
鬼魂顯然洞悉了他的意圖,忽然高聲喊道:你不是在修畫魂之術嗎?我願做這第一人。無論成敗,我都感激你!
曾望舒回頭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鬼魂道:就這麼定了!晚上我來找你。
說完,鬼魂化煙散去。
與此同時,曾望舒魂魄歸體,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夜間白了頭的曹老爺眼神滄桑,聲音暗啞地問:“賢侄,我兒的魂魄可回來了?
曾望舒道:“曹伯父,剛剛招魂沒成功,我晚些時再試試。”
曹老爺心力交瘁道:“有勞了。”
曾望舒道:“這都是晚輩該做的,您這樣說可折煞晚輩了。”
司鳳對這些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鬼魂嘴裡那個畫魂之術是什麼?聽起來是跟神魂相關的。不會是常笑那套起死回生復活人的邪術吧?
她在腦子裡搜索了一遍,確定沒聽說過畫魂術,這個詞對她來說是個全新的詞彙。
有沒有可能,如果曾望舒真跟她江師兄失蹤有關的話,跟這位曹少爺的死也有某種關聯?怎麼感覺這事越扯越邪乎了,令人摸不着頭腦。一點進展都沒有,反倒扯出一連串有的沒的,也是夠煩人的。
她又仔細想了想,似乎從沒見過用龍當引子復活死人的記載。如果用龍能起到生肌附骨復魂重生的功效,常笑怎麼可能放過她江師兄?肯定早抓他做引子去了。
不過,也保不齊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秘法,可以達成復生重造之效。畢竟她在九幽山時雖看過不少著作,甚至其中也不乏禁書,但她統共只在九幽山待過幾年,面對汗牛充棟的藏書樓,遠沒達到遍覽羣書的地步。起碼這個畫魂術她就是第一次聽,她不知道的東西還多着呢,不稀奇。
鬼魂的話勾起了她對畫魂術的無限好奇,她無限期待夜晚的來臨。爲防錯過一絲一毫的線索,司鳳人神不知地在曾望舒身上附了一絲神識。如此,他的思想,他的舉動,全在她面前毫無遮攔,便如全角度無死角高清監控,且自帶心理解讀。
曾望舒毫無察覺。
司鳳探入他的識海,感受到了他心裡的悲憫。她也知道了,已故的曹公子名曰曹兆,字無疾,是他的至交好友。曹無疾是歲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卻一命嗚呼。
從曾望舒記憶裡知道,曹無疾並非一直體弱多病,而是近兩三年年才被病魔摧毀纏綿病榻的,不知怎地連腿也壞掉了,整個半身不遂。
曾望舒認爲他是被陰煞纏身,爲了救治好友,他才逐漸對玄門道術產生了興趣,並開始刻苦鑽研,終於小有所成。他曾數次上門做法,分文不取,結果還是藥石不靈,驅邪也沒驅出個什麼名堂。曹無疾苦熬了幾年,終於熬不下去了,不光偷偷將藥汁吐了,還嫌這法子死太慢,在前日夜裡悄悄用掛蚊帳的鐵鉤戳通了喉嚨,失血而死。
他就這麼草率地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而現在,他這麼快又後悔了。後悔就這麼死了。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活着的時候不好好珍惜,失去了才知道珍貴。爲了重獲失去的東西,甚至連逆天而行必遭反噬都不在所不惜。
司鳳感受到了曾望舒胸中燃燒着的滾滾憤怒和痛惜,還有濃濃的自責悔恨。他在爲自己不能救他一命而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