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無言誰會憑欄意
六月底,畢業典禮之後,收拾行裝,吃過散夥飯,大家各奔東西。黃娟和蔣曉春送南香到南門坐公車去火車站。同住四年的姑娘們擁抱作別,南香強顏歡笑,直到上了公車,才任由眼淚橫流。再見了北京,再見了我的大學。再見了我親愛的同學們。
七月初,南香開始在D市一家律師事務所上班。她在市區租了一個一居室的房子,上班要坐巴士半個小時。南香現在也沒那麼暈車了。獨立了,真好。不用再忍受媽媽的嘮叨。南香媽媽至今都對女兒跟徐大海分手一事不諒解。
二十二歲的南香正式步入社會,在一個熙熙攘攘的城市裡獨自生活。人生第一份工作,南香做得很努力,可是生活上就幾乎不能自理。以前在大學,三餐都是吃食堂,現在她每天早餐吃餅乾,午餐吃寫字樓下面的排檔,晚餐吃住處樓下的小飯店。
好人楊宗保放暑假了,來看望南香,看到光光如野的廚房,長嘆了三聲,決定拯救這個沒半點女人樣的女人。他給南香列了一個詳細的採購清單,然後帶她去採買生活用品,連馬桶刷都沒忘記。安置妥當,他又下廚用新買的鍋子炒了兩個菜,南香去樓下買了幾罐啤酒上來。
酒足飯飽,南香用紙巾擦乾淨嘴角,拽着楊宗保的衣襟說:“恩人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要是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呀。”
楊宗保一把把她甩了出去,笑罵道:“少來這一套!小心我家小李來掐死你。你到底怎麼長到這麼大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連炒雞蛋都不會。你爹媽真放心你獨自在外,怎麼不擔心你餓死。”
南香也不生氣,涎着臉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嘛。”
“曾經,曾經有一個多麼好的徐哥擺在你面前,出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你卻不知道珍惜,”楊宗保一直想不通。
“呃,”提到徐大海,南香收起玩相,略帶愧色,問道:“他還好吧?”
“他爲什麼不好?失戀的人那麼多,難道都去跳海啊。”罵完了,楊宗保接着說:“他收到你退回來的項鍊,難過了幾天,好在也沒陷得太深,男子漢大丈夫,挺一挺就過去了。他問我,爲什麼你要分手。我哪裡知道。現在事情過去了,你坦白告訴我,到底爲什麼啊?”
南香喝光了一罐啤酒,又拿起一罐,慢慢說道:“徐哥他其實是個好人。不過呢,上個假期我跟他出去約會,他說的都是學校分房子啊,醫生和律師是絕配啊,將來小孩智商高啊,……你別笑!”
楊宗保趕緊灌了一口啤酒止住笑,聽南香接着說:“我覺得這個人十分理智,也很現實,人生都是計劃好的,我就是他計劃中一個完美的結婚對象。”嘆了口氣,接着說:“我回到學校,看到他送我的那條貴重的項鍊,我覺得如果我戴上它,這輩子就完了。”
“你如果戴上了,現在就要去準備婚紗了。徐哥他比我們大幾歲,他家裡一直催他結婚。”楊宗保舉起啤酒罐,“可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總歸要嫁人的。”
南香點頭長嘆,“我知道啊。可是我不想這麼早嫁人。好容易熬到大學畢業,離開校門,怎麼也要見識一下社會是什麼樣子。而且,而且……”南香沒有說下去,因爲心裡想起了季楓,仍隱隱作痛。
“我懂了,南香,小李說你們射手座的人,都喜歡自由。來,爲自由乾杯!”
“乾杯!自由萬歲!不過呢,你趕快去洗碗然後回去吧。小心你家小李查崗。我可不想被掐死。”
楊宗保嘴上說着沒關係,卻手腳麻利地收拾了碗筷離開。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南香鎖好門窗。
過幾日,工作了一年多的朱遙今赴日本留學的簽證辦好了,楊宗保和南香給他餞行。朱遙今對楊宗保說:“你自己保重,也要看好南香,別讓壞人欺負了。”
楊宗保說:“放心,你這個壞人走了,此地再沒有壞人了。”
南香也笑:“在日本的姑娘們要小心了。”
那朱遙今後來真的在日本落地生根,娶妻生女,不提。
楊宗保與小李這對冤家今天鬧分手,明天又和好,怎麼也斷不了,感情越吵越好。南香冷眼旁觀,很爲他們高興,幸好還有他們是幸福的。家秀與陳建業應該也離幸福不遠了。南香問自己,你的幸福在哪裡呢?
D城是個小城,以前被日本佔據過很多年,現在還有很多日本投資企業。南香的老闆柳律師在日本留學過,現在多代理日本客戶。南香入職沒多久,柳律師就接了一個超級大案子,本市一家中日合資企業被一家日本公司起訴,爭訟金額近10億美元。合資公司請了三家律師事務所組成了龐大的律師團隊來應訴,有兩家本地的事務所,還有一家是從北京請來的日本律師事務所。南香的事務所除了柳律師就只有南香懂日語,自然名列其中,事事參與。
案子涉及很多證人,日本投資方從日本總公司運來了與本案相關的資料,裝了十九個大箱子。律師團的一衆工作狂把每一頁紙都編了號碼,仔細閱讀,分門別類,挑出重點的複印整理準備作爲證據。每次複印,都要一式三份,三家律師事務所每家一份。還要常常開會。
南香跟柳律師還有北京來的嚴律師都沒日沒夜地做事,常常是肚子餓了就出去吃肯德基,困極了就坐出租回家睡覺,幾個小時後再起來接着做。柳律師年近五十,是個工作狂,柳太太常常抱怨他是要錢不要命。南香除了工作,還要準備律師資格考試。好在年輕力壯,又沒有家事負累,常常被老闆當衆讚揚。嚴律師也很欣賞南香的能力和工作態度,私底下問南香願不願意去北京發展。
一個週日,南香不用加班,睡到中午起牀,去楊宗保家蹭飯吃。楊宗保還在讀大五,正在中心醫院實習,他懶得回學校睡覺,就在醫院附近租了個房子,離南香的住處不遠。
矇頭垢面的南香敲開了楊宗保的房門,一邊跟小李打招呼,一邊朝廚房大喊:“趕快開飯,餓死我了。”
楊宗保從廚房探出頭來,罵道:“你個懶婆娘,二十好幾了還不會煮飯,看你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小李笑着拿出一大袋鄉巴佬雞爪給南香,說:“先墊着肚子,馬上就開飯了。”南香接過來,順勢給了小李一個大大的擁抱:“好人啊,乾脆嫁給我吧,別便宜了那個伙伕。”
小李還是笑,倆人坐在沙發上啃雞爪,看電視。廚房飄來排骨的香味。小李也是今年畢業,在一家建築公司上班,週末就來與男朋友團聚。
沒一會兒工夫,“那個伙伕”就把排骨端上了桌,還有南香愛吃的韭菜炒雞蛋。三個人圍坐,一邊聊天一邊吃飯。他們聊天,南香吃飯。
“你們聽說了嗎?我們班的楚天舒也去留學了。好象是去了澳大利亞。”小李說。
“楚校長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怎麼捨得送到國外去。”楊宗保答道。
咔嚓咔嚓,南香忙着嚼脆骨,顧不上說話。
小李又說:“那可是我們理科第一才子啊。當年沒報考清華,真是可惜了。”
“喂喂,”楊宗保打斷她,“你男朋友還活着呢,別當着我的面誇別的男人。”
小李翻了一個白眼給他,說:“你以前不也整天在我面前誇南香?”又轉過臉來對據案大嚼的南香說:“南香,你是不是心裡有人了?”
南香塞了一嘴的韭菜,聽到被點到名字,忙死命嚥了下去,歪着頭說:“當然有啊。”
“誰啊?”楊宗保和小李異口同聲地問。
“呃,我爹,我媽,我妹妹,我奶奶,我……喂喂,把我的飯碗還給我!”
是夜,南香睡不着,把行李箱翻了出來,從裡面拿出一箇舊鞋盒。裡面都是這些年季楓寫來的信。她先拿出季楓的照片來看,有穿白色海魂衫的,也有穿藏青色作訓服的。照片上季楓高大英挺,皮膚還是很黑,眉眼都是笑意。他信裡說,這些照片是專門爲給她看而拍的。她一封一封拆開那些信,細讀,再疊好放回去。小區裡的燈光漸漸熄滅,只剩南香那個窗口,直亮到黎明。
是的,我心裡有一個人。可惜,我卻不在他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