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一聽說是JOE告的狀,心裡冒起一股無名火,這個人真是吃了飯無事幹,一門心思就是搗鬼,那次沒懲罰他,他倒得寸進尺起來了。她仔細想想,應該也只能是JOE,還有誰會知道她在打工,又有誰那麼無聊,告狀告到大洋彼岸來了?
她問:“他——打電話給你了?”
“是我打過去的。”
“你打電話給他幹什麼?”
“打錯了。你搬來搬去的,我哪裡記得哪個號碼是誰?”
她想,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只想到叫李兵改家裡的號碼,哪裡知道他會打到JOE那裡去了。不過回頭想想,打到JOE那裡也比打到BENNY那裡強。
她輕描淡寫地說:“噢,是他?肯定還是因爲那次房租的問題,他心裡不舒服,到現在還在背後亂造我的謠。”
“別人根本不是因爲房租的問題造你的謠,別人是主持正義,見不得你們這種不道德的現象。早就聽人說了,老婆有外遇,老公總是最後一個知道,如果不是他好心告訴我,我到現在還矇在鼓裡,戴着個綠帽子還在人前誇老婆。幸虧世界上還有這些主持正義的人,不然,你們這些沒道德的人還不知道怎麼翻天了。”
她想說,你跟李虹就道德了?但她不想跟他吵這些無聊的架,只簡單說:“沒什麼正義需要他主持。他這樣說我,有什麼證據?”
“沒證據別人不會這樣說。你跟幾個男的住在一個屋裡,這是事實吧?”
“你跟李虹也在一個屋裡住過,難道你們就是情人了?”她解釋了一下住房的問題,把老闆那個APT的結構給他描述了一下,然後說,“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是JOE對我不規矩,我才搬到我老闆那裡去的。那裡住着好幾個人,那樣反而安全,因爲他們年齡都比我小很多,而且他們彼此監督,誰也沒機會。”
“你說JOE對你不規矩?你一開始就不該去那裡住,我早就說了,一個女人在外面,要行得正,坐得端,你自己目不斜視,別人會打你的主意?蒼蠅不叮沒縫的雞蛋。”
她本來想說,你什麼時候“早就說了”?她告訴他說搬到了A城,跟LILY和LILY以前的男朋友住在一個APT的時候,他只對房租發了一通牢騷,說她住這麼貴的地方,打工是得不償失,現在聽上去倒象是早就看出JOE不地道、而且警告過她一樣。
她恨不得說如果不是因爲你威脅過要弄死咪咪,JOE怎麼會要挾我?有你這種沒人性的丈夫,我纔會被他恐嚇欺負,不然的話,我死都不怕,還怕一個JOE?她想起紅漪說過的一句話,說是從古典小說裡看來的,過去的女人,遇到惡丈夫了,有一句很經典的話,叫做“有婿如此,不如爲娼”。這當然是女人憤激了說的話,但這樣的丈夫,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有婿如此,不如單身,不如守寡。
她懶得聽他說教,也不想跟他辯個誰是誰非,她覺得JOE不可能有任何真憑實據,只有餐館的人才真正知道她和BENNY的事。即使是餐館的人,也沒有什麼HARDEVIDENCE,無非就是人嘴兩張皮。
她想起老闆經常開的一個玩笑:“克林頓總統是我們男人的榜樣——打死都不認賬。”
她說:“反正我沒這些事就行了,你願意相信他,相信他好了,不關我的事。”
“你給我戴了綠帽子,還不關你的事?”
“既然你這麼容易相信謠言,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像你這樣不重事實,不講證據,無非就是逼着我去找個外遇,不然的話,枉擔一個名。你放心,我老是老了,但比我老的光棍男人有的是,你要是再誣衊我,我就真的找個綠帽子你戴戴”
李兵似乎被她鎮住了,悶了很久才說:“你在美國幹什麼,我不管,但是如果你想把我甩了,另尋新歡,那我就勸你趁早不要打這個主意,我也不是好惹的。我跟了你這麼多年,爲你作了這麼多犧牲,你想一飛黃騰達就不要我了,沒那麼容易。”
她覺得好笑,怎麼象是電視劇裡的橋段呢?那些糟糠之妻面臨被拋棄的命運時,都會這麼動之以情地訴說一通。她忍不住問:“你爲我做了什麼犧牲?”
“我沒爲你做犧牲嗎?我在X市教書,教得好好的,就因爲你不肯去那裡,我只好放棄了那個工作,跑到這裡來,結果搞得現在連工作都沒一個——”
“你這真是奇談怪論,你從X市調到Y市這個省會來,從一個一般的中學調到大學附中來,這是爲我做犧牲?你在附中幹,工資不比從前少,工作不比從前累,你自己要七搞八搞地去進公司,進了公司你又不好好幹,被人除名,這都是爲我做的犧牲?”
“如果不是你在Y大,我爲什麼調到Y市來?如果不是你出國,我怎麼會想到辦中介公司?如果不是爲辦中介公司,我怎麼會不去上班,被我們公司除名?”
她簡直氣暈了,天下竟有這麼不講道理的人!但她不想再跟他爭論了,她站起身,說:“隨便你怎麼想吧。”
“你把我害到這個地步,你想一走了之?我這些天想了很多,有好幾次我都不想再在這個世界上呆下去了,沒意思,我一個男人,掙不到錢,只能靠女人給口飯吃,而我的女人倒在外面風流快活,我還活着幹什麼?如果不是想到我死了,我女兒就成了沒爹的孩子——可憐,我——早就——”李兵說到這裡,泣不成聲,鼻涕眼淚直往下淌。
她剛開始覺得他很搞笑,過了好一會才確信他是真傷心。她又坐下來,問:“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好好的,就想到死上頭去了呢?”
李兵仍然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我有幾次都想開了煤氣,把兩個人交代了算了,可是——我那幾天連煤氣都沒有——我連換煤氣的錢都——沒有——”
她嚇昏了,他居然想到要把兩個人都“交代”了,她大聲叫道:“你瘋了?你怎麼會想到讓咪咪跟你一起去死?她還是個孩子,才活了幾天,憑什麼你自己不想活,還要拉個墊背的?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
“我就是因爲還有點人性,纔會想到帶她跟我一起走。如果我死了,你肯定是屍骨未寒,就要急着嫁給你的姦夫的,你還有心思管我的女兒?就算你有心思,我女兒跟着一個後爹,能有好日子過?還不如跟我去了的好。“
她又氣又怕,愣愣地看着他,彷彿要洞穿他的心思,看他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詐。但她覺得他大概是真的,因爲他淚如泉涌,照說裝假是裝不到這個地步的。她定了定神,問:“我前不久不是還寄了錢回來的嗎?五百美元總要換個四千塊錢吧?你怎麼樣大手大腳,也不至於弄到連——煤氣都沒錢換的地步——”
她說到這裡,就打住了,因爲她心裡不知道是該感謝他沒錢換煤氣,還是怪他亂花錢。
李兵抓個枕巾擦擦鼻涕眼淚,說:“你是寄了錢的,但是我也不願坐吃山空,四千塊錢能吃一輩子?吃完了怎麼辦?又問你要?哪次要錢不是受你一通氣?你以爲我願意問你要錢?要一次,我的自尊心就受一次傷——”
“你不想坐吃山空,就去找個工作做嘛——”
“你說的輕巧,你以爲我沒找?我跟別人合夥做生意,到鄉下去販橙子來賣,鄉下那邊二毛多錢一斤,運到Y市可以賣到八毛多,一斤賺六毛,十斤賺六塊,一百斤賺六十塊,一千斤賺六百塊——我們搞了幾千斤。哪裡知道這邊銷路不好——”
“你就是幾千斤都沒賣出去,也不至於貼幾千塊錢吧?”
“還有請人吃飯的錢呢?你不找熟人,不走路子,你能搞得到貨?能運得回來?”
她本來想說,你既然不懂做生意,就不要做了,偏要做這種發財夢,又不懂行情,也不搞市場調查,稀裡糊塗就運幾千斤橙子到Y市來,那還有不虧本的?但她覺得現在說這些也沒用,最多也就算個事後諸葛亮。她安撫說:“那也沒必要就要想到死上頭去嘛,你告訴我一聲,我可以想辦法再寄錢回來,爲了這麼一點事情就想到死,不怕別人笑話?”
“我就是怕人笑話才覺得活着沒意思,平時看上去都是鐵哥們,一旦你潦倒了,要問他借錢了,個個都想得出理由來躲着你。現在這個社會,真的是人情薄如紙——”
他有這個認識,她倒不想反駁,以前他就是仗着他的那些哥們講狠,現在他把那些人看白了,不跟他們抱成團了,那最好。她說:“指望朋友接濟也不是辦法,還是靠自己,慢慢找工作吧。”
“現在國內到哪裡去找工?剛畢業的大學生、研究生都沒人要,誰會要我?除非是去教中學,但我是不會再去教中學了的,餓死不當孩子王。你在美國,不知道中國現在的行情,這裡的就業市場糟糕得很,不像你們美國,再不濟,還可以到餐館去打工——”
她想,像他這樣吃不得苦,受不得氣的人,即使到了美國,也未必能混到一碗飯吃,還不如呆在中國。如果李兵呆在中國,她一個月給他兩百美元,他也可以活下去了。如果他去了美國或者加拿大,又不能讀書,又找不到工打,那時她就更慘了,因爲他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就要想到死,就要拉上咪咪墊背。
從前他只是不肯跟她離婚,如果她不提離婚,至少他也不會想到弄死咪咪。現在倒好,比從前要求更高了,不光不能離婚,還要撫養他。如果他在美國或者加拿大生活,她哪來的錢撫養他?
她覺得頭昏腦脹,只想跟靜秋打電話商量對策,但李兵在這裡,肯定是沒法打電話的,而且美國那邊現在是半夜。
她有口無心地安慰了他幾句,又拿了八百塊人民幣給他,叫他先用着,然後就想到另一個臥室去躺一會,想想對策,但李兵的情慾似乎上來了,下牀來拉她。她推脫說:“很累,而且一回來就被你這麼一審一哭的,哪裡有心思做這些?我去睡一會。”
他拉住她:“我沒有審你,只不過聽別人說了,問一問你。你說你沒有情人就行了,我又沒相信他的,你跟我鬥什麼氣?”
“我沒跟你鬥氣,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你想休息,你沒想想我在家裡多難熬?你去問問看,現在還有哪個男人能像我這樣乾熬幾個月的,誰不是老婆前腳走,丈夫後腳就找女人去了?”
“我又沒叫你不找——”
“你沒叫我不找,我哪裡有錢找?現在的女人哪個不是眼睛裡只有錢?這個社會,我看是沒有救了,比資本主義社會還糟糕。”
李兵說着,就來扯她的衣服。她知道越躲麻煩越多,只好作罷,但她說無論如何得用避孕套,不然她肯定是不做的。李兵抱怨說:“哪裡來的這麼多麻煩?戳個X也要講三究四的。你現在在美國,又不怕生二胎,搞那麼繁瑣幹什麼?”
“我不怕生二胎,我怕得病。”
“你是說我不乾淨?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看他說得那麼銅銅鐵鐵的,難道他跟李虹真的沒什麼?她又想,也許讓他不戴套子做一次也有好處,到時候可以跟BENNY生個孩子,她算了一下自己的週期,應該是安全期,她的身體也沒排卵的症狀,她就不再多說,隨他去了。
李兵的牀上作風也沒什麼改變,她的身體反應也還是老樣子,這使她相信女人在做愛的時候HIGH不HIGH,跟心理因素太相關了。你不喜歡這個人,你心裡就有反感,你的身體就不激動。她不知道如果李兵在牀上是另一個樣的話,她會不會比較容易容忍他其他方面的缺點。
學校放學的時候,她到學校去接咪咪,李兵也要跟去,兩個人就一起到學校去。雖然咪咪知道媽媽今天回來,看到她時還是很驚喜,立即衝上來,一手拉着媽媽,一手拉着爸爸,很開心,很得意,碰到認識的小朋友就說:“我媽媽回來了!”
在Y大校內的那一段,沒交警管事,李兵就用自行車帶她們兩個,咪咪在前,海倫在後。路上碰到熟人,李兵少不得要停了車,跟熟人寒喧幾句,說到老婆是從美國回來的,一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樣子。
那個寒假,李兵大概是沒錢打麻將了,或者是比較緊張老婆了,總而言之,是哪裡都不去,天天寸步不離地守在家裡,陪着她接送咪咪上學放學。週末的時候,她帶咪咪到各公園、遊樂場、溜冰場去玩,李兵仍然是不感興趣,但也陪着去,只不過木頭木臉的,搞得兩母女也玩不盡興。
她這次回來,雖然才隔了幾個月,但咪咪好像長大了許多,而且好像學會了在爸爸面前撒嬌一樣,有時還敢頂撞李兵幾句。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她在旁邊的緣故,李兵有時並不發咪咪的脾氣,咪咪捏着小拳頭打他幾拳,他也只嘿嘿笑。
她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如果李兵從此不打罵咪咪了,那就該喜,但如果這種父女關係有點畸形了,那就該憂了。
她發現李兵也不是不發脾氣的,只是看他自己的心情,有時咪咪擂他幾拳,他又沒說什麼,只嘿嘿笑。但有的時候是同樣的情況,只不過他心情不那麼好,他又大發脾氣,大聲吼叫,看樣子如果不是她在旁邊,他肯定會開打了。
她私下跟他說,你發不發脾氣要有一定之規,那樣才能讓孩子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如果她有時打你,你不反對,那她就認爲打你是可以的。但過一會,你又因爲她打你大發脾氣,這就叫她無所適從了。
李兵照舊跟她唱反調,但沒象以前那樣瞎吵瞎鬧了。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李兵年紀大些了,脾氣變好些了,還是他這段時間沒工作,沒收入,是靠她的錢養着的,所以氣焰沒那麼囂張了。以前也基本上是她養着他,但他多少還有個工作,有點工資,自己還是覺得是靠他自己的錢在生活的,實在要講骨氣,賭氣出走也還活得下去。但現在他可能知道自己說不起這個狠話了,所以開始收斂了。
她倒不想仗着自己在養活他,就下作他,制裁他,她只希望他是發自內心地對咪咪好一點。她也很擔憂,不知道移民到了加拿大又會是什麼情況。現在只想着移民辦成了就好了,實際上移民辦成之後,事情還是很麻煩的。如果李兵老是找不到工作,她恐怕也很難辦成離婚。一方面是不忍看他生活無着落,另一方面也怕他破罐子破摔,反正他活不下去了,他也搞得你們都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