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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結束後,唐老爺把兒媳葉蕙心叫到了書房。
葉蕙心本以爲公公叫她過來,是要叮囑些什麼家訓家規,或是問一些唐少昂的情況,誰知他竟然問的是銘恩的事情。
書房的燈光是溫暖的橘色。
唐老爺坐在書桌前,一本正經的樣子,眸色卻有些複雜,和藹地問:“銘恩這丫頭是在葉家長大的吧?”
“是啊!”雖然心裡有些不舒服,可葉蕙心的臉上卻掛着端莊賢淑的微笑,她恭恭敬敬的看着唐老爺,認真地回答道:“銘恩生在葉家,長在葉家,算是我的半個親妹妹。”
“生在葉家,長在葉家?”唐老爺皺眉,暗暗思索了片刻,半響,又凝神道:“那她的父親是——?”
“這個還真是沒人知道,聽我娘說,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銘恩的母親暈倒在葉府門口,管家將她撿了回來,她當時已經懷有身孕,沒多久就生下了銘恩。”
“那她娘現在——?”
“生下銘恩就死了,說起來銘恩也怪可憐的,一生下來就沒爹沒孃。”
書桌前,唐老爺不說話了,黯然的嘆息了一口。
“對了——!”葉蕙心想了想,又怔怔地道:“雖然不知道銘恩的父親是誰,可是聽我娘說,銘恩的母親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傅晚晴,而且她心靈手巧,是一個很賢惠很能幹的女子呢!”
傅晚晴——!
一聽到這三個字,唐老爺的臉色真正變了,他駭然的僵在了座椅上,一動也不動。
葉蕙心看到公公瞪大了眼睛,雙手在不受控制的發抖,頓時驚呆了。
“爸——!”她走上前,急欲問些什麼。
“沒事。”唐老爺卻吃力的擺了擺手,示意她出去。
葉蕙心感到迷惑不解,又不敢多問,只得悻悻地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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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的涼亭裡,一陣冷風穿過。
銘恩的肩膀簌簌發抖,她並不想和唐少昂呆在一起,轉身想走,卻被他緊緊拽住手腕。
她轉過臉看他,不解的眼神。
他卻目光蕭索,淡淡地笑了:“爲什麼最近一直躲着我?”
“沒有的事。”她立馬否認,拉扯着自己的手臂,企圖擺脫他的掌控。
他愈發握緊了她,暗烈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恣意流淌着,半響,怔怔地問:“你討厭我嗎?”
銘恩震住了,心裡泛起一絲古怪的感覺,然後,她搖了搖頭,清醒地道:“少爺你喝多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唐少昂嗤笑了一聲,也不知道在笑什麼,慘淡的月光下,他的表情陰冷而落寞,忽然貼近了她,一把將她抱進了懷裡。
銘恩驚得死掉了,奮力掙扎着,雙手用力推搡,想要推開他。
唐少昂的雙臂牢牢地箍住她,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他在她的耳邊哽咽了一聲,低低笑道:“銘恩啊銘恩,不知道爲什麼,我心煩意亂的時候總是會想起你!”
天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唐少昂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可是,自從他打了她,她也打了他以後,他看她的眼神就變了,總是會在每一個不經意間忽然想起她。
清晨的日光中,她站在綠蔭遮蔽的遊廊上,一襲素色的衣裙,面帶微笑,很耐心的指導婉儀寫字畫畫,而他,就站在二樓書房的窗戶前,遠遠地凝望着她。
中午的時候,她和婉儀在草地上踢毽子,跳皮筋,笑聲盈盈,活潑熱鬧得不像話,而他,就站在不遠處拐角的地方,失魂落魄的瞧着她。
傍晚的時候,她站在脈脈夕陽中,踮起腳尖收拾晾衣繩上的衣服,有些吃力的樣子,而他,就站在庭院門口,魂不守舍的打量着她。
漸漸的,偷偷觀察她似乎成了他的習慣。連婉儀都發現了他的不對勁,禁不住笑道:“哥,你最近怎麼老盯着銘恩看啊?好像走火入魔的樣子。”
夜幕低垂,漫天星斗不安地閃爍。
銘恩蒼白着臉,心裡一陣陣慌亂和恐懼,她的腦袋仰在他的肩膀上,雙手懸在半空,不知道該放在那裡。
片刻後,唐少昂的嘴角滑過一個淒涼的笑容,有些不捨的微微鬆開了她,他凝視着她詫異恐慌的眸子,又笑了:“你好像很怕我,是因爲我打了你嗎?”
銘恩瞪大了眼睛,幾乎是本能地點了點頭。
唐少昂怔了怔,垂下了眼睛,有些不安地澀聲道:“對不起,我一直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夜風涼涼的,銘恩的眼眶莫名溼潤了,心裡多少有些感動。不爲別的,只是哪有主人向丫鬟道歉的道理,她急忙搖搖頭,無比誠懇地說:“我沒事的,少爺你別這樣,你沒有錯,你不用向我道歉。”
唐少昂注視着她清瑩欲滴的眸子,眼神裡漸漸流露出一絲憐惜的味道,他緩緩擡起雙手,捧起她的臉頰。他的大拇指指腹在她的臉蛋上輕輕摩挲,溫柔的拭去她嘴角的淚痕。
銘恩低泣了一聲,眼角餘光忽然掃到有人影在不遠處閃了一下,她很快恢復了冷靜,清醒過來後想要抽身而退。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唐少昂低下頭,眼神悽迷着,忽然不顧一切地吻了上來。
她措不及防,身軀急劇地發抖,雙腿想要後退,卻被他攬過腰再度抱進了懷裡。
“少爺……你別……”斷斷續續,掙扎的低喊變成嗚咽的音符。
懷裡軟玉溫香,脣齒之間都是她芬芳的氣息,唐少昂一時之間有些意亂情迷,難以自拔。
銘恩抗拒着,在喘息的空當拼死推開了他,驚羞之下,她淚如雨下,憤怒地揮起了一隻手臂。
唐少昂反應很快,一把抓住她揮過來的手,用力一拉,銘恩站不穩,險些跌倒,她的手慌亂之中揪住了他的衣領。他俯身下來,重重地吻住了搖搖欲墜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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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過去了,這是唐老爺第一次踏進別院的佛堂。
隔着一扇高大碧綠的翡翠屏風,裡面靜悄悄的,香爐裡燃着紫檀香,佛龕上敬着一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菩薩,案前香火鼎盛,燭光葳蕤。
唐家大太太端坐在蒲團上,面色虔誠而慈悲,她一邊念着佛經,一邊掐動手裡的紅珊瑚佛珠。
冉冉的燭光跳躍在她素白的臉上,她端坐在那裡,從背影望去恍若紋絲不動。
唐老爺走了進來,直呼其名:“佟玉秀,你告訴我,當年晚晴到底是死是活?”
蒲團上的女子一時沒有反應,半響才輕微地皺起眉頭。
“沒想到,你回來後,跟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質問我?你憑什麼?”唐家大太太從佛龕前緩緩站起來,又緩緩轉過身。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唐老爺深吸口氣,又深吸口氣,跟她對視着,焦急的目光裡燃起了一絲忍無可忍。
“這些年來,我一心一意,潛心修佛,不過問唐家的任何事,這樣還不夠嗎?”唐太太苦笑一聲,悲憫地問。
“修佛,你做了那樣的事情,還希望佛祖保佑你,可能嗎?”唐老爺咬咬牙,目光瞬間冰冷了下來。
聽了這話,唐太太不由的嗤笑出聲,她無比平靜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所做的比起你對我所做的,過分嗎?當年你趁我懷孕的時候,勾搭上了晚晴,你二人揹着我偷偷摸摸的來往,以爲我不知?”她有些好笑的詰問。
唐老爺怔了怔,隨即又大力點點頭,一字一句地道: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晚晴她是無辜的,你有什麼不滿都可以衝我來,爲什麼要傷害她?”
“我傷害她?”唐太太微微揚起頭,彷彿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笑得眼睛裡涌出了暗烈的淚花:“我堂堂兩江總督的女兒,我爹是清廷一品大員,我下嫁到了唐家,一門心思的相夫教子,可你是怎麼對我的?你趁我懷孕之際,和我的婢女做了苟且之事,還想隱瞞我?起初,我是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我以爲有了少昂,你就會知道收斂,可是你沒有,你變本加厲的寵她欺我,你讓我在唐家顏面掃地,到如今,你竟然還說是我傷害了她?唐文德,你休要欺人太甚?!”說到最後,唐太太的語氣陡然加重,一雙悲憤交織的淚眸裡夾雜着強烈的控訴。
唐老爺一時啞口無言,僵了半響才提了口氣,低低的有些虛脫的道:“我知道,如果沒有你,沒有你帶來的那些嫁妝,唐家不可能有今天的輝煌局面,但是你別忘了,清朝已經滅亡了,你嫁給了我就是我的妻子,婚後你可有拿我當你的丈夫看,你時時端着架子,像個高傲的孔雀一樣,所有人都得仰你鼻息,看你臉色,你才肯滿意。可是,晚晴不一樣,她溫柔體貼,乖巧懂事,她從心裡敬我愛我,這就是我爲什麼喜歡她的原因。”
“呵——!”冷哼了一聲,唐太太眉頭有些發緊,可眼底的光芒卻愈發清冽逼人,她不亢不卑的看着他,沉聲道:“唐文德,你不是後來又娶了雪薇,娶了梅麗嗎?你本就是個絕情的人,現在又裝出這幅深情的樣子給誰看?”笑了笑,又不屑地續道:“我自認爲我對傅晚晴仁至義盡,我只是驅逐了她,並沒有害她的性命。”
唐老爺也跟着哼了一聲,繼而又搖搖頭,有些無奈又有些無所謂的樣子。
“過去的事已經說不清了,不過,我要去一趟北京,我要查清楚銘恩的身世,如果她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讓她認祖歸宗。”他直白的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和想法。
唐太太愣了愣。
銘恩,瞬間又恍然大悟,難怪總覺得這個丫頭眼熟,原來竟是?
唐太太剎那間有了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唐老爺撂下了一句話,轉身離去。
他說:“心不正的人,拜佛無益。”
佛堂裡安靜了下來,唐太太出神的望着窗外,緊抿着嘴,漸漸的,她將手裡的珊瑚佛珠握得咯咯作響。
“香兒?”她叫了一聲,沒有人迴應,後又想起香兒是換到葉家去了,遂又改了口高聲喊道:“彩霞——!”
шшш• ttκΛ n• ¢ ○ 那個叫彩霞的侍女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問:“太太,您有什麼吩咐?”
唐太太閉了閉眼睛,忽然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半響,才穩住了心智定定地道:“把銘恩那個丫頭給我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