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這個詞不該單指年齡,它更多的是說一種心態,一種極致——生命力無憂無慮的張揚,自由自在的張揚
“少年”只是一種提法,其實那時候我們都已不再年輕,拎着簡單的行囊跨進北大校門時,有的20出頭,有的卻已經30掛零,兩鬢也有了一根兩根的白髮。
“少年”這個詞不該單指年齡,它更多的是說一種心態,一種極致——生命力無憂無慮的張揚,自由自在的張揚。大學時代是真正的少年時代,生命之花在那時開得蓬蓬勃勃,恣意汪洋,絕不會想到蓬勃過後還有精疲力盡的萎謝。
我曾經擁有一把單人宿舍的鑰匙,逃課的時候我躲在這間宿舍裡寫小說。後來小屋被我的一幫熱愛從政的同學看中,他們三天兩頭地邀齊了到我的小屋裡聚會。有時候我坐着靜聽他們的高談闊論,更多的時候我備好茶水,掩上門,讓他們熱氣騰騰造出一屋子的煙霧。我記得,有一回我們談論過畢業後集體要求去青海的事,我們熱望着開墾那片不毛之地,像從前美國人開發西部。雖然一切都只是紙上談兵,但是我至今仍相信,如果當時有人站出來振臂一呼,我們是會熱血沸騰齊聲響應的。少年時代不就是渴望冒險、渴望奇蹟、渴望着萬里馳騁的壯舉嗎?
又記起了北大操場上那一片無垠的月光,我和我的朋友們在月光下散步。三四個雄心勃勃的男同學,夾着我一個迷醉於文學的女孩子,陣容頗有點兒奇特。他們的話題始終帶有鐵血兵刀的悲壯,卻總是在我的無邊幻想中被裹進一團潤溼的海綿。我們沿操場一圈圈走着,長長的身影時而在前時而在後,時而又合爲動盪的一片。那時候我們的心裡,翻卷着的只有崇高,只有浪漫,還有揮之不去的月光下的詩意。
很多年過去了,真的是很多年。我們那一羣同學中,職務最高的已經做到了中央首長那一級人物,我常常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節目中,看見他恭坐在主席臺上發表講話。大約我們在彼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的緣故,這麼多年中我從來沒有機會再見過他,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那間煙霧騰騰的女生樓裡的小屋?我的另一個同學,曾經意氣風發過一陣子,畢業後我見過他兩次,他目光炯炯大講特講他的從政方案,以及他對自己所領導的文化工作的展望。他激情如火,走在他身邊時能感受到炙熱的烘烤。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幾乎是孩童的天真。我對他說:“你是個悲劇人物。”他笑着責備我是潑他的冷水。果然,不久之後他銷聲匿跡了。近日我得知他的下落,打電話過去聯絡,我以爲他會情緒不佳,心意沉沉,誰知電話裡的聲音依然年輕高亢,笑聲朗朗,彷彿過去的幾年中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他脫離了政壇,重新迷戀起過去曾經迷戀過的藝術,並且已經小有成就。他開玩笑地說我是個魔女,那麼早地就預知了他的結局。放下電話我就想,四年北大生活不是白過的,一個人若有了豐厚的底蘊,纔會在談笑間面對世事沉浮、潮起潮落。
我的同學都是好樣的,他們真像一顆顆種子,撒到哪裡總能長成大樹。他們也經歷過這樣那樣的磨難——從幻滅到冷靜,由浪漫而理性,結了婚又離婚,一個職業不合適另換一個,但是沒有誰因消沉而倒下,他們對人生有足夠的準備,知道這世界是由無數的失意和得意組成的。
我有個女同學,她很早去了美國,在美國結婚,在美國生了一雙兒女,開一家電腦公司,有自己的花園洋房,但是她得了癌症。她在最後的日子裡回國住院,我特意趕去看她。她裸着一顆因化療而剃得精光的腦袋,微微地笑着,平靜地跟我說這說那,用英語指揮她的兒女爲我的孩子拿玩具和零食。她既不驚喜也不傷感,彷彿我們之間沒有相隔十年的歲月,一切都跟昨天剛剛見面一樣。分別的時候,她神情自若,請她的丈夫替她送我。出了病房門,我忍不住淚眼模糊,我想她是知道自己命若琴絃的,她每天面對患難與共的丈夫,面對身邊一雙繞膝的兒女時,心海里莫非沒有一絲一毫驚濤駭浪嗎?她的坦然和安詳決不是故意裝出來的,曾經在文學歷史的書籍中浸泡過四年,她懂得什麼叫生什麼叫死,明白死亡到來的時候沒必要哭天怨地。
我爲我的少年的同學而驕傲。蓬勃的生命之花會結出大而堅韌的果實,幾十年後我們回顧一生的時候,用一句“榮辱不驚”來概括所有的風風雨雨,該是對自己的最高評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