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一行趕到昭明是中午。平宗一貫治軍甚嚴,沿江防線一帶的文武官員也都知道他面前來不得官場上迎來送往的虛套,倒也沒敢酒肉逢迎,只簡單吃了頓午飯,與一衆官員問對過後,平宗就近在自己帶着人就去了武備營。
武備營下有四名守備參將,在大帳中將自己所轄事務一一向平宗彙報後又聽平宗訓了一番話,眼看時間已經不早,便請平宗去巡視營房,檢閱陣列。平宗似笑非笑地讓衆人先行,獨獨將武庫守備嚴若涵留下來。
嚴若涵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他家世代都在江北繁衍,祖父那一*始在北朝爲官,也算有些家世根底,又常年駐紮在前線,北朝慣來以軍功封賞,同齡許多人都已經是一二品的大員,唯獨他卻因爲是漢官身份,始終升遷有限,蹉跎了幾十年,也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小小軍鎮武庫守備,這些年來自然積鬱了一肚子不合時宜,平時牢騷不少,喝醉了也會說些過火的話。今日突然被攝政親王單獨留下談話,不知是不是自己什麼時候不小心惹了禍,心中十分忐忑,惴惴不安地立在原地等着平宗發話。
平宗負手來到他面前,也不急着開口,只是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見這人滿頭花白的頭髮,神情萎頓,沒有一絲出衆的地方,十分失望,問道:“知道本王爲什麼讓你留下嗎?”
嚴若涵看着自己的腳尖不敢擡頭,一味唯唯諾諾:“屬……屬下不明……請將軍明示……”
平宗見他這個樣子,一股無名火冒了出來,低聲喝道:“擡起頭來好好說話!”
嚴若涵戰戰巍巍擡起頭,眼睛卻不敢平視攝政王,盯着自己的鼻尖,冷汗順着頰邊流下來,說起話來聲音發抖:“將軍……晉王殿下,下官……卑職,卑職平日雖然酒後有時會胡說八道,卻絕無不臣之心,殿下明鑑,我嚴家世代在國朝領俸,誰是主誰是從銘記於心,不敢稍有微詞,將軍明鑑,殿下明鑑!”
平宗又好氣又好笑,心中鄙視,見不得他這猥瑣的模樣,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碗喝了一口已經涼掉的奶茶,才壓着脾氣打斷他:“行了行了,別來這一套了。我問你,聽說你今天要納新婦?”
嚴若涵一怔,愣愣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平宗,見他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來,心中更是拿不準吉凶,期期艾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平宗不耐煩地將碗裡剩下的茶根渣潑在地上,催促道:“問你話呢,有沒有這事兒?”
“殿下英明,是……是真的。”嚴若涵見實在拖不過去,只得硬着頭皮回答。
平宗倒是樂了:“我說,這是好事兒啊,幹嘛說的跟做賊似的?”
嚴若涵鬆了口氣,賠笑:“這事兒說來慚愧的很,卑職已經是花甲之年,女方卻還年輕的很,這幾日正被同僚拿這事兒打趣嘲笑,卑職是怕說了惹殿下笑話。”
“哦?”平宗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追問:“女方是什麼人家?只要身家清白,有媒妁之娉,年齡差點兒怕什麼?娶個年輕的還能給你再生個兒子嘛。”
嚴若涵見他言談非常隨和,也就放鬆下來,笑道:“叫殿下笑話了。卑職的髮妻幾年前病故,兒子也在軍中,這幾年戍衛玉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卑職本來沒有再娶的想法,是好事的鄰居說起,最近我們坊裡來了一戶人家,主人是個年輕寡婦,從南邊避禍過來,說是一個女人家生活不易,也想找個有點兒家底能彼此有個照應的人。卑職與那女人見過一面,實話說,那模樣相貌跟了卑職確實有鮮花牛糞的一比,卑職當時就自慚形穢打了退堂鼓,不料那女子倒是大方答應,只說半生流離,如果事成,從此託庇於我嚴家,只求安穩過日子,不求別的。卑職這才答應了。”
“你倒答應的爽快,對方什麼人你弄明白了嗎?”平宗從腕子上褪下一串佛珠捏在手裡擺弄,漫不經心地追問。
嚴若涵也是在官場上打了一輩子滾的人,聽到這兒已經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平宗這醉翁之意,其實是在自己的新婦身上,登時冷汗爬滿了一背。雖然這位權傾天下攝政王素來並無搶人妻女的惡行,但畢竟這是北朝,丁零人的王爺要是看上了漢人的家眷,不拱手相讓的話只怕以後後患無窮。他心中萬分懊惱,知道再這麼對答下去遲早要出漏子,瞞是瞞不過去的,隨便問問也就算了,但平宗若是真的上了心,沒什麼是查不出來的,索性硬着頭皮撲通往地上一跪,大聲說:“求晉王殿下恕罪!”
平宗冷笑一聲:“哦?不過隨口問問,竟然問出罪來了?說吧,看看到底該定你什麼罪。”
嚴若涵用袖子擦了擦額頭後頸的汗,這纔將事情的頭尾說了出來。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嚴若涵品級低,薪俸少,之前髮妻纏綿病榻了七八年,家裡錢袋已經熬的癟癟的,沒有半點積蓄。半年前兒子寫信來要錢,說是想在玉門置一個宅子娶個媳婦兒,嚴若涵拿不出錢就之只好在自己守備的武庫中動腦筋,運出不少兵器來偷偷賣掉給兒子籌錢。不料這事兒卻被昭明太守府的長史程信忠發現。本來監守自盜就已經是重罪,倒賣兵器更是罪加三等。
尤其昭明這種與敵國毗鄰的地方,更是魚龍混雜,各方勢力都有,武器一旦流出去就不知道落到了誰的手裡。北朝除了與南朝隔江對峙之外,河西漠北等地更是受到柔然白遽等化外遊牧部落的威脅。這些地方遠遠不如丁零人開化,基本上沒有能力自己鑄造上等刀劍,全靠邊貿和搶奪籌措軍備,因此在北朝私下買賣兵器輕者黥面流放,重則梟首誅族,嚴若涵自然不敢怠慢,許以重金賄賂,答應將所得贓款一半分給程信忠。不料程信忠胃口極大,遠非一點贓款所能買通的。他也知道嚴若涵的身家底細,便想出了一個主意來。
程信忠告訴嚴若涵自己的妻弟在南朝經營玉器古董的好友半年前得急病死了,只留下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和一份豐厚的家產,那寡婦怕丈夫族人圖謀資財,將家產變賣後到北方來投奔程信忠一家。自家內眷的親戚,程信忠不好親自動手,便想將那個寡婦嫁給嚴若涵,兩人再把這份遺產對半分了。
平宗聽到這裡,知道嚴若涵是把底都交了,氣得直笑:“你們都是豬腦子麼?那女人的財產連夫家都拿不到,會落在你們這種蠢貨的手裡?”
嚴若涵連連磕頭,只說自己是豬油蒙了心,只爲圖財,沒有想到這麼多。平宗冷冷瞧着他半晌,哼了一聲,甩袖離開,只留下嚴若涵一頭汗一頭霧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楚勒焉賚與一衆守關將士在校場等了良久,才見平宗黑着臉過來,楚勒連忙迎上去:“將軍,各位大人都已經等了很久了。”
平宗點了點頭,往主位上一坐,吩咐:“開始吧。”
早就等待命令的傳令官立即展開一面大旗在風中擺了兩下,頓時鼓聲,吶喊聲驚天動地的響了起來,校場中有一萬騎兵,分爲兩隊分列東西,依據鼓聲和令旗的指示時而列隊前進,時而吶喊衝擊,馬蹄濺起的煙塵遮天蔽日,萬馬齊奔,地動山搖,連平宗面前案几上的酒樽都被震得不停跳動,酒樽裡的酒灑了一大半出來。
這陣勢卻是平宗見慣了的,看了一會兒就陷入自己的思慮當中。他是總攬軍政大權的攝政王,所要考慮的事情遠遠超過眼前這個寬廣的校場,超越了長江一線的防線。他離開龍城已經四個多月,那裡一切事務都交給長子平衍和海晏王平懐代理,重大軍政消息和四品以上人事變動都要由快馬飛傳送到前線來。書信往來,一日數起,從未間斷。然而從昨日離開臨川之後就再也沒有接到過任何從龍城來的消息,這讓他檢閱列陣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沒有書信的可能有幾個,或者都中無大事,或者發生了意外的大事。前者基本沒有可能,後者其實已經在意料之中,只不過到底是不是按照預想發生的,以及到底發生到了哪一個地步卻因爲消息斷絕而不能確定。想到這裡他就更加煩躁,離開龍城時已經想到了各種情況,預先有了佈置,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會有人第一時間將消息送到他手邊,無論如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兩眼一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