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幹什麼?”永嘉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撇過頭去。
羅邂像是聽不出她語中的情緒,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走到白玉臺階下,也低頭看着那一片浸染了月色的涼意:“羅約是我的三哥,他當年被你父皇杖斃在這裡,”他擡起頭來,故作驚詫:“公主難道不知道?”繼而又露出一絲惡意的譏諷:“這麼晚,公主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永嘉被他問得一噎,旋即回過味來,冷笑:“羅邂,你也有臉來!”
“殺我三哥的是你父皇,我爲什麼沒臉來?”羅邂的眼睛在月色下也是一片冰冷,令永嘉一眼望過去,心頭重重地一沉。和幾個月前他剛從北邊回來的時候不一樣了,和最後一次在中秋之夜看見的時候也不一樣了,他的身上有些什麼東西已經變了,整個人散發出來一種將所有人都遠遠隔絕開的陰冷氣質。
“你不用口口聲聲提我父皇,永德怎麼死的你還記得麼?”
羅邂倒是一愣,“永德?永德的事兒你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永嘉冷笑,有些事兒在這兒說開反倒比較容易:“她因爲信了你這個小人被你害死了!你還好意思去向她宣旨,羅邂,阿丫那麼一個人,自父皇駕崩后里裡外外多少人要害她都栽了跟頭,只有你能傷她,因爲她只信過你,只愛過你!”
“夠了!”羅邂低聲喝止她,知道跟她多說沒有意思,冷笑:“永德的死到底怎麼回事兒,你回去問龍霄,他比我清楚多了。”他對永嘉的耐心已經用磬,拍了兩下掌,兩個明光軍侍衛悄然出現在路口。羅邂吩咐:“護送永嘉公主回白癸宮。”
“羅邂!”永嘉氣得大喊起來,“我堂堂長公主,輪不到你來支使擺佈。我不走,我看誰敢強迫我!”
羅邂走到她面前,冰冷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遍,從她手中將那個蘆葦哨子接過來,“這是我三哥做的?”
永嘉不明白他的用意,戒備地盯着他:“你想幹什麼?”
“今夜內廷是我當值,護衛後宮各處宮室安全是我的職責,還請長公主不要爲難在下。公主今夜到這裡來的用意,在下大致也猜的到,多謝公主還顧念舊情,也請公主體諒配合,”他說着,手指摩挲着蘆葦哨子,“明日公主出宮時這東西定當完好無損交還到公主手上。否則的話,”他冷冷盯着永嘉,“改日朝堂上見到武都侯,交給他也未必不行,公主,你說呢?”
永嘉大怒,伸出手:“還給我!”
羅邂哪裡容她去搶,轉身走開揮了揮手;“我的話說得夠明白了,公主你自己掂量。”
兩個侍衛得到指令,過來攔在永嘉面前,一起躬身行禮:“公主,請!”
永嘉氣得渾身發抖,卻知道自己根本對他無可奈何,咬着牙說:“羅邂,你儘可以往死裡得罪我,但我不是永德,不會對你心慈手軟,總有一日,我會替永德討回公道。”
羅邂長聲笑了起來,“如此,羅邂隨時恭候公主賜教。”
永嘉跺跺腳,轉身就走。
羅邂像是笑得停不下來,直到幾個人都走遠了,還一邊笑,一邊攤開手看着掌心那個蘆葦哨子。兄弟四人裡,三哥是最跳脫多藝的,一雙眼睛像是永遠在笑,小小年紀已經盡得鳳都仕女們的青睞,如果不是因爲永嘉,也許現在已經兒女繞膝了吧。他的笑意轉冷,手上用力,將那個蘆葦哨捏的粉碎。
居延宮一直就是太后的居所。據說中秋之變後曾經有過請她移居慈聖宮的議論,都被她否了,理由是不願意無謂鋪張。但內廷的人都風傳不搬的原因是這裡距離內廷側門近,琅琊王進出方便。羅邂曾在居延宮做過侍衛,對這裡熟門熟路,趁着月色趕過來的時候發現門外立着兩個身着龍馭校尉服色的人,知道琅琊王已經到了,便不再耽擱,衝門外的侍衛們打了個招呼,匆匆進去。
果然太后正在親自給琅琊王煮茶喝。
社稷南渡已經近百年,受江南風俗影響,鳳都宮廷市井都開始喝泡的清茶,煮茶的傳統早就荒廢衰落,沒想到太后還保留着這個手藝。羅邂一進門聞到滿室的香味就是一愣。
太后已經看見他,笑着招呼:“子衿來了?來常常我煮的這茶味道怎麼樣?好些年沒玩這個了,手生呢。”她說着用長柄木勺將茶湯舀進琅琊王的茶碗裡,見琅琊王伸手要來接,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別急!”
琅琊王不以爲意,嘿嘿一笑,這才望向羅邂:“怎麼纔來?快過來吧。”
琅琊王好魏晉之風,他每次來,太后也就撤去桌椅,擺上矮几靠屏,席地而坐。羅邂也只好隨俗,將身上的軟甲解去,過去在矮几旁躋坐。琅琊王側目打量他一眼,見他上身挺得筆直,身體重量都壓在腳跟上,皺眉頭:“這麼坐還怎麼喝茶說話?來來,隨便點兒,咱們幾個人不用分尊卑上下。”
太后也笑:“子衿真是客氣,如今你是文山侯了,又不歸我居延宮統轄,不用這麼一本正經的。”
羅邂這才學着琅琊王的樣子松下身體,盤腿而坐。
就說話的功夫,太后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然在茶湯的湯麪上畫出個松鶴延年圖來,這纔將茶碗推到琅琊王面前:“如何?”
琅琊王眼睛都瞪大了:“這是茶湯百戲,你居然還有這一手?”
太后抿嘴微笑,衝羅邂說:“都是小時候學的玩意兒,要不是琅琊王今兒突然想起來說要喝煮茶,我都快把這手藝忘了呢。子衿你在北邊的時候大概常喝煮茶,這雕蟲小技是蒙不了你的。”
羅邂曾經亡命北國的事情是他一生中的一塊傷疤,並不願意被人時常提起,但面對着太后和攝政王,他也無法抗議,只能轉換話題:“消息確定嗎?”
太后和琅琊王對望一眼,都不禁失笑。
太后給羅邂也斟滿一碗茶,倒是沒再畫百戲圖,只是打趣他:“子衿這是不忘舊情呢,看把他給急得。味道合口味嗎?”後一句是問琅琊王。
琅琊王喝了一口,在口中細細品着:“本王還是小時候跟父皇在廬江時喝過一次,你這個沒有那次的好喝。”
“當然沒有。”太后大度地笑了笑:“那味道是王爺小時候的記憶,這麼多年時時回憶起來,都覺得無比香美,我這現煮的哪兒能比得上。世間的事兒可不就是這樣麼,記憶裡的纔是最好的,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你說對吧,子衿?”
太后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說話雖然老氣橫秋,眉目容貌都向外透着一種嫵媚的光華,眼波掃過來,整個人無比明豔。羅邂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也不知是因爲煮茶的小泥爐將屋子裡烘得太熱,還是因爲太后話中有話的緣故。
琅琊王手裡端着茶杯瞧着羅邂,見他沒有回話的意思,撲哧一笑:“我說子衿,你也太拘謹了些。太后隨便問句話就能把你難成這樣?”
太后用衣袖掩着嘴笑起來:“王爺別賣關子了,快告訴他吧。”
琅琊王將那碗茶都喝了進去,這才慢悠悠地說:“落霞關傳來的消息是說,有人在打聽一個叫葉初雪的女人。”他專門停下來看了一眼滿臉茫然的羅邂,才繼續道:“但對方說的很明白,這就是個化名。根據形容,那女人年紀模樣都跟永德很像,如果那天你看見的真是永德的話,說不定就是她。”
羅邂追問:“頭髮呢?白頭髮還是黑頭髮?”
琅琊王一愣,仔細想了想:“沒有特別提到髮色。但這個年紀如果是白頭髮,一定會特別提出來的。”
羅邂顯得有些失望:“那就不是了。她的頭髮全都……全都白了。”
琅琊王深深盯着他看,見他神色間的惆悵絕非僞飾,衝太后使了個眼色。太后會意,說:“聽說那女人會嫁給昭明武庫守備嚴若涵,你對這人有什麼印象嗎?”
“嚴若涵?”羅邂細細思索了一下,才能想起來:“這人六十多歲了,是個混吃等死的庸吏,沒有任何價值。”
“不管是不是她,我都會讓人去昭明查清楚。不管永德是死是活,都要確認一下才好,你說對吧,子衿?”
羅邂點了點頭,“到底是什麼人在打聽那女人的底細?”
攝政王撲哧一聲笑了:“子衿啊,你們羅家在落霞關埋了多少釘子我還不知道麼?這事兒我還以爲你早就清楚呢,沒想到倒成了我給你傳消息,你們家崔先生呢?”
羅邂苦笑:“她怎麼會給自己留這種後患?”
中秋之夜後他曾經想辦法跟落霞關那邊羅家舊日部屬聯繫,但一直沒有迴音。直到這次捉到了方僭才發現,原來當初永德把他放出去,就是去清理羅家在落霞關的人脈了。如今自己反倒一點兒落霞關的消息都收不到。
琅琊王朝太后望去,見她微微點頭,知道羅邂所言非虛,這才作罷,笑道:“永德這樣的人,不管是死是活,哪怕只是有一點兒她行蹤的風傳,都會是大禍害。我已經派人去解決這件事情了。”
羅邂一驚,站起身來:“解決?”
太后在一旁幽幽地笑話他:“哎喲,看把子衿給急得,還說心裡面沒惦記人家?”
羅邂強自鎮定下來,問:“怎麼解決?”
太后笑道:“子衿莫非不知道龍馭軍?”
羅邂苦笑,怎麼可能不知道?剛纔進門的時候還在門外看見兩個龍馭校尉。龍馭軍事琅琊王在自己封地訓練的私兵。因朝廷對藩王私兵的規模有嚴格限制,琅琊王的龍馭軍總共不到一百人,但卻都是神出鬼沒能與大軍中取上將首級的高手,除了近身保衛琅琊王的安全之外,最主要的職責就是爲琅琊王除去會惹麻煩的人。
太后此時提起龍馭軍,目的不言自明。羅邂只覺耳邊嗡地響了一聲,勉強鎮定下來,追問:“已經派出去了嗎?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
琅琊王笑道:“這種事有什麼可商量的?莫非你羅子衿還有憐香惜玉之心?那可糟糕,下午一接到報告就已經派了人,現在要想再收回來就來不及了。只怕啊,這個時候人頭都已經入手了。”一邊說着,琅琊王和太后都笑了起來。
羅邂眼前發黑,勉強恭維了幾句琅琊王雷厲風行,龍馭軍出手如電的話,找了個理由出來,二話不說直奔自己在紫薇湖畔的宅子,將自己的安排寫在密函上,親自裝入鴿子腿上的竹筒裡。此時天黑如墨,那一夜即將墜落江心的火光中,那個女人譏諷的笑意變得如此清晰,像是早就料到了會有此時此刻他的心旌搖動。彷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