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雪原要遠比白天冷得多。風在屋外呼嘯,見縫插針地想要從門縫擠進來,木門被撞得喀拉喀拉作響,手臂粗的門閂都幾乎無法承受。窗外似乎還有野獸的嗥叫,與尖銳曲折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全然不見了白天的靜謐曠遠。
可葉初雪還是覺得周圍安靜得令人心驚。火盆裡的碳響亮畢剝了一聲,也驚得她微微一震,回過神來用鐵鉗去翻了翻火炭,火星被攪得四處飛舞,有一點落在了她膝蓋上,還沒來得及在毛氈上留下任何痕跡,就已經湮滅。
葉初雪望着留在膝頭那個灰暗的小點,詫異如此熾熱的生命,怎麼能轉瞬成灰。
此時她正赤腳坐在火盆邊,喝着波斯的葡萄酒,嚼着風乾的羊肉,因爲之前渾身上下溼透,此時連長髮也放下來,披在身後。她將身上潮溼的衣物換下,裹上了石屋裡原本備好的毛氈,在火邊烘烤了許久纔將身體裡的寒氣漸漸驅散。葉初雪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模樣,已經儼然一個胡族女子的模樣,自己也不禁覺得好笑。
門外遠遠傳來馬蹄聲,葉初雪等這聲音已經很久,辨出馬蹄來得甚急,簡直大合心意,拎過盛放葡萄酒的細頸琉璃壺,又斟了一杯酒放在火邊溫着,先去將門閂拔了,回頭看了看自己的位置,挪到火盆側面,耐心等着。
外面的人下了馬,腳步又重又急,嘭得一聲撞開門,寒風驟然撲進來,將火盆中的火星卷得房頂一樣高,朝着她原先坐着的方向飄散過去。
葉初雪從容地望着來人。他面色沉黑如墨,因爲一路疾奔而來,額頭上沁着汗珠,身體散發的熱氣糾結着怒氣,令隨他涌進房門的寒風也退避三舍。他向她走過來,腳步沉重,震得杯中琥珀色的酒面微微顫動。
葉初雪不爲所動,將酒杯拿起來遞給他:“回來了?”她的語氣平穩,倒像是個妻子在迎接勞作歸來的丈夫。
看見她的第一眼,平宗就明白了。她知道!從頭到尾,每一個環節她都知道。他沒有心情兜圈子,沉聲問:“他在哪兒?”
見他不接,葉初雪索性將手中的這杯酒送到自己脣邊,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說:“我在南方也喝過葡萄酒,不知爲什麼卻沒有你們這兒的好喝。真奇怪……而且你看,這酒的顏色多好看,就像紅寶石一樣……”
他上前去一掌打翻她手中的酒杯,攥着她的手腕把她從地上扯起來,拽到自己面前,咬着牙逼問:“你把他送到哪兒去了?”
他越是生氣,葉初雪就越是心情愉快。沒有什麼比報復成功更令人開心的。她笑吟吟地瞧着他,因爲喝過酒,眼睛燦若春江,眼波流盼,風情無限。“還能去哪兒?我又不是人柺子,小孩子當然要送回老家。”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沉聲問:“金都草原?”
“如果路上一切順利的話,今夜就會抵達雪狼隘口。在那裡,你家世子的崇執舅父會帶着賀蘭部的一萬私兵迎候。如果你讓楚勒焉賚帶人去追,最好趕在那之前追上,不然就會遭到迎頭痛擊。”
平宗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惡狠狠看着她:“果然是你!”
“不,是你!”她在他的怒氣面前毫不動容,平靜得如一泓池水,只在說話的時候纔有一絲若隱若現的波紋出現在眼睛深處。“是你親手把他送出了晉王府。”
“你……”平宗忍住想要掐死她的衝動,閉了閉眼,告誡自己要冷靜。他從沒有被人如此戲耍過,從沒有人能讓他暴跳如雷到這個地步。“你怎麼做到的?”
“因爲有你呀。”她笑眯眯地說,眼睛彎成月牙,看上去年紀很小很無邪的樣子。
平宗也就明白了,“你故意設計那個漏洞百出的計劃,讓我暗中護送他們出府?”
“漏洞百出也算不上吧,只不過是我規劃了一條路線,把保障路線安全的任務留給你。看來你完成的很好。”她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嘉獎。又倒了一杯葡萄酒遞給他,“喝口酒,歇歇,聽我慢慢跟你說。”
這回平宗沒再拒絕,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擦乾了嘴脣,這才問:“你怎麼知道我的計劃的?”
平宗的計劃一直就是讓葉初雪幫助王妃把世子偷出去,然後將人截下送往賀布本部。只是這個計劃一直藏在心裡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只在五天前才向楚勒焉賚透了底。“我從沒跟任何人說過。”
葉初雪似乎覺得他這話很有趣,噗嗤一聲笑了:“有些事不一定要說出來人家才能聽到呀。我跟你說過我的身份嗎?你不也知道了?”
“你是怎麼猜到的?”
“你將我與身邊人隔離開,那麼嚴密地監視我,卻不阻止我與王妃相交。你明明知道當初是她把我從宗正寺帶出來的,也是我給她出主意救了世子,如果她還想救世子,我是最好的人選,你卻放任我們兩人打交道,甚至在所有女眷面前刻意擡升我的地位。這目的還不昭然若揭麼?”她走近他,看入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出來:“你希望我幫王妃將世子偷出來。”說完,微微後撤兩步,一攤手,笑道:“總不能我幹活讓你偷懶吧?你好歹也得出點兒力嘛。”
平宗臉上居然有一點兒微紅,他哼了一聲,坐下,又喝了一杯酒,悶悶地說:“的確是我的私心。如果他能私逃出去,我便不用將處置他的事情提到朝堂上去說。這件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處置。當初我饒他不死,便爲之後的兩難種下了因。”
他如此推心置腹,葉初雪也就不好再譏諷,看着他的眼神略柔和了些,感嘆道:“是啊,你到底是他的親爹,就算他大逆不道,做父親的怎麼可能不顧自己的兒子。”
“我本來可以做到的。”他長嘆,仍舊爲自己當日沒有堅持將平若仗斃而懊惱,“也許是年紀大了,我開始心軟了?”他轉頭,疑惑地看着她,像是想從她的身上尋求答案。
她卻毫不留情地當頭給了他一棒:“我早就學會不留情了。我知道你不想讓世子去賀蘭部,卻不能讓你如願了。”
他微微變色,“你知道?”
“你想攻打賀蘭部。”
他震驚地望着她,目光中一閃而過的狠厲之色讓她悚然心驚,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勉強笑道:“怎麼,你想殺我滅口?”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低頭藏起自己的神色,儘量輕描淡寫地說。
“開始並不是很確定,但你將那個錦囊拿給我看,等於把羅邂完全暴露給了我。羅邂該是你攻打南朝最有力的幫手吧,你卻這麼輕易把他給賣了,我想了很久,雖然不敢相信,還是隻能想到一個可能,你現在志不在南方。你厲兵秣馬,卻不南下,那是要打哪裡呢?”她像是在認真跟他探討這個問題,每一個問題提出之後,都盯着他停頓一會兒,似乎是在等他的回答。而平宗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反倒沉下心來,打定主意想看看她到底能想到多遠。
“你繼續說。”他又喝了一杯酒。
葉初雪有些猶豫,該不該將她知道的都說出來呢?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底限是一件可怕的事兒,但她實在太渴望打敗他了。從白天被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四野茫茫天高地闊的雪原中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了主意,等他回來的時候要狠狠打擊他一頓。
那是一種無人可以忽視的恐懼。葉初雪從來都恥於承認自己會害怕恐懼,她的自尊令她在遭受屈辱的時候要更高地擡起頭,在被傷害的時候用微笑去掩飾疼痛,在孤獨恐懼的時候更要將這種天然的情緒深深掩埋掉。她如今所有的,也無非一點點無人珍惜的自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