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十五年, 二月二十八日,春分時節,京城有雨。
隆冬已過,寒意在一陣陣淅瀝的雨聲中落下帷幕, 春煥發着勃勃生機, 乘風走街串巷, 在樹梢、河岸、農田等地方紮根, 悄無聲息地冒出新綠。
這本該是崔慕禮人生中稀鬆平常的一日。
按照慣例, 他在寅時末起身, 洗漱用過早膳, 搭乘馬車去宮中給小皇帝上課。離開前,他路過房門緊閉的西廂房, 見裡頭漆黑一片, 仍無動靜。
時辰還早,她應當還睡着。
他不由自主地放緩腳步,踏上鵝卵石鋪砌的蜿蜒小道, 穿過花香瀰漫的花園。天際晨光初白, 細雨如絲,霧霧濛濛。
沉楊撐傘護着崔慕禮上馬車, 車內已備着取暖的爐子,瞬間驅散寒氣。
他解下霽色繡竹葉立紋毛領斗篷,隨手掏出一本摺子,句櫛字比地看了會, 忽又合上摺子,從袖中拿出一枚瑩潤無暇的絞絲白玉鐲子。
這是前些日子番邦上貢的珍品, 他從無數寶貝里一眼相中它,納罕地向小皇帝索要了此物。
小皇帝自是應允, 多問了一句,“崔相想把它送給誰?”
崔慕禮笑笑未語。
小皇帝又道:“朕聽聞崔相與妻子成親多年,感情寡淡,膝下無子。若崔相有中意的女子,不妨告訴朕,朕替她指個平妻之位——”
崔慕禮沒給他往下說的機會,佈置了比往常翻上一倍的課業,成功擰直他跑歪的心思。
童言無忌。
崔慕禮淡想:他與夫人的事情,無須旁人指手畫腳。
他將目光放回玉鐲,摩挲許久後,將它放回袖中。
還不是時機。
以她的性格,貿然送禮定不肯收。倒不如等到六月,送作她的生辰禮物。
半個時辰後,他抵達御書房,監督小皇帝學習練字,自己則在一旁批註奏摺。
小皇帝遇上難題時,撓撓額頭向他請教,他便暫且放下手中事務,引古證今,慢條斯理地剖析,替他解開疑惑。
小皇帝感慨:“崔相學富五車,博古通今,難怪十七歲便能考中狀元郎。”
崔慕禮的思緒輕飄:那是慶元四年的事,距今足有十一年。彼時夫人還是寄住在崔府的遠方表小姐,得知他高中後,興高采烈地送來香囊,被他隨手扔進了庫房。
他待不喜之人總是不假辭色,她亦沒有例外。誰也料不到,後面兩人會成爲夫妻,在漫長的歲月裡,他變了,她也變了。
或許該去翻出舊物,試試用記憶喚回她的鮮活生動……
“聖上。”門外內侍恭敬地通傳:“攝政王到了。”
小皇帝眼睛一亮,隨即端正坐好,“太傅,攝政王到了,朕能下午再寫課業嗎?”
攝政王乃宣平侯周念南,與右相崔慕禮共同輔佐小皇帝,私下分別教授他文武兩課。
比起深晦如海的太傅,小皇帝顯然更喜歡驍勇善戰、武功高強的攝政王,他前能殺敵致果,後能帶自己偷溜出宮,鬥蛐蛐、玩賽馬,幹一些有趣又新奇的事情。
不像崔相,除了讓他學習還是學習!
崔慕禮將他的小心思看得透徹,擡手輕撥,“去吧。”
小皇帝歡快地往外走,門打開後,周念南朝他恭敬作揖,“微臣見過聖上。”
“攝政王無需多禮。”小皇帝笑道:“你今日打算教我練什麼?是刀,槍,還是……”
兩人邊說邊離開,周念南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見崔慕禮坐在書案後,面前堆着一疊疊的奏摺,想必又要處理到半夜才能回府。
哼。
周念南不以爲然地想:他裝勤快給誰看?不想回府便痛快些和離,何苦拖着耗着,讓所有人都不開心。
腳步聲漸行漸遠,崔慕禮重新投入政事。上個月時,小皇帝下達了削藩之令,朝臣們對此衆說紛紜,意見不一,諸位藩王更是牢騷滿腹,其中尤以瑞王爲甚。
瑞王在西境盤踞多年,坐大成勢,此前因崔周兩家聯合扶持小皇帝上位,瑞王便心存芥蒂。前幾日有探子來報,瑞王正聯合周邊軍閥,暗中糾集軍隊,想以清君側的名義進兵京城。
清君側?也要看瑞王有沒有那個本事。他在東都地區早已佈下天羅地網,只要叛軍踏進來,他就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崔慕禮抽出一本摺子,執起狼毫,在空白處寫上“已閱”二字。門外忽然傳來飛奔的腳步聲,沉楊倉惶喊道:“相爺,出事了!”
崔慕禮蹙眉,“進來。”
沉楊進門,雙眼通紅,胸口急速起伏,一時竟組織不出言語。
崔慕禮隱有不悅,“皇宮重地,大肆喧譁,回去後自領三十大板。”又問:“出了何事,細細道來。”
沉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哽咽着道:“相爺,夫人出事了,她,她……”
崔慕禮瞳孔一縮,緊緊盯着他。
沉楊道:“夫人在去往清心庵的路上遭遇歹徒,逃跑時意外從山崖跌落,等拂綠找到夫人時,她已沒了呼吸。”
嗒。
狼毫自他手中滑落,濃墨飛濺,桌案頓時一片狼藉。
沉楊磕着頭道:“相爺,您快回去看看夫人吧!”
崔慕禮閉了閉眼,一言不發地往外走,袍角翻得越來越急。
宮內人沒見過崔相失態的樣子,都在好奇張望。小皇帝更是直呼稀奇,對周念南道:“崔相出了何事,這麼火急火燎地往外趕?甚至都沒來跟朕道別。”
周念南道:“找人問問便知。”
兩人找到守在御書房外的內侍,後者道:“奴才聽着,似乎是崔相的夫人出了意外。”
周念南臉色大變,一把揪住他的領口,“出了什麼意外?”
內侍嚇得不輕,顫顫巍巍地道:“好像是跌落懸崖,人沒了。”
周念南眼神空了一剎那,人沒了?謝渺沒了?謝渺死了?
“攝政王——”
小皇帝剛喊了個名字,便見周念南頭也不回地離開,速度快得跟崔相有的一拼。
真是奇怪。
他不解地想:崔相的妻子沒了關攝政王哪門子事?
*
右相府中,衆人神色哀慟地圍在正廳前,見到崔慕禮後自動讓出路,垂着雙手退到兩旁。
崔慕禮聽到裡頭傳來陣陣哭聲,從聲音來聽,是謝渺的心腹丫鬟拂綠。
他跨過門檻,望向廳中央,那裡擺着一張紅絲楠木長臺,上頭躺着一名錦衣女子,正是他的妻子謝渺。
他無視哭得聲嘶力竭的丫鬟,徑直走到臺前,視線盤旋在那張熟悉的嬌容上。
她緊閉着眼,面色蒼白如紙,鬢角臉頰均有擦傷,發間凝着暗紅色的血跡。
崔慕禮喊:“夫人?”
拂綠泣不成聲,“相爺,夫人她已經,她已經——”
“閉嘴。”崔慕禮冷冷呵斥,顧自牽起謝渺的手,觸到的卻是一片徹骨冰冷。
他吩咐道:“夫人怕冷,去給她加牀被子。”
拂綠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夫人都這樣了,還拿什麼被子?
“還不快去?”
拂綠只得抹着眼淚退下。
廳內空蕩蕩的,一人躺着,一人跪着。
“夫人,我回來了。”他如常般道,期盼等得到她冷淡而疏遠的迴應。
她沒有動。
崔慕禮又道:“我知你是在開玩笑,快些起來,我便不跟你計較此事。”
她仍舊沒有動。
他喉結一滾,鳳眸染上猩紅,“謝渺,你睜眼瞧瞧我。”
但她反應全無,神魂好似消凐在空中,斷絕與世間的所有聯繫。
崔慕禮用臉頰貼上她的手背,浪潮般的絕望在翻涌,他有許多話想說,奈何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正在此時,廳內匆匆闖進一人,看清檯上躺着的是謝渺後,二話不說便對崔慕禮揮拳相向。
他目眥欲裂地喊:“崔慕禮,都是你幹得好事!”
崔慕禮偏身一躲,沉聲提醒:“攝政王,這裡是崔府,望你注意身份。”
“即便是金鑾殿,老子也敢罵你打你!”周念南握拳透掌,氣勢洶洶,“你娶了她,卻從沒珍惜過她,崔慕禮,是害死了她!”
崔慕禮道:“她是我的妻子,是死是活都與你無關,來人,將攝政王‘請’出去。”
周念南冷笑,“你以爲我願意待在你這破地方?它再華貴也只是座牢籠,一座囚禁了謝渺七年的牢籠。”
他看向謝渺,眸光變得柔軟而悲哀,“謝渺,我帶你離開,去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
他想去抱謝渺,被崔慕禮出手打斷,斬釘截鐵地道:“她便是死也要死在崔家。”
周念南破口大罵:“崔慕禮,你這個瘋子!”
沉楊與沉樺進門,見崔慕禮跟周念南打得不可開交,忙上前分開兩人。
周念南恨恨收手,“崔慕禮,你當初明明察覺出我喜歡謝渺,卻趁着我遠赴北疆時橫刀奪愛,你卑鄙無恥,枉爲君子!”
比起他的激動,崔慕禮堪稱冷漠,“夫人喜歡的人,從始至終都是我。”
周念南氣急,“我比你更喜歡她!”
崔慕禮諷道:“喜歡她,所以三番兩次地譏笑她,當衆落她的面子嗎?念南,你的喜歡一文不值。”
“你!”
周念南被戳中死穴,咬牙切齒地道:“娶了她卻多年不聞不問,你又比我好到哪裡去?”
眼看戰火一觸即發,門外有人高喊:“二夫人來了!”
二夫人指的是謝氏,她得到消息後便趕來右相府,見到侄女的遺體後,瞬時眼淚洗面。
“阿渺,都是姑母的錯,姑母不該讓你一個人去清心庵……”
罷了。
周念南戚慘一笑後扭頭離開。
過了會,崔慕禮緩緩走到院中,雨過天晴,明媚的春光落在肩頭,無法驅散他頭頂陰霾。
他忽地一頭栽倒在地。
——在慶元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這天,他永失所愛,餘生墮入黑暗。
*
沒有聲勢浩大的葬禮,沒有悲慟欲絕的悼念,崔慕禮不顧衆人反對,草草將謝渺下葬,徹底坐實他與妻子感情不和的傳聞。
在謝渺下葬後的第五天,他便返回宮中,行若無事地處理政事,教導小皇帝,與從前別無兩樣。
唯有一點改變,崔相夫人去世後,崔相每日反倒提前離開皇宮,卻非返回相府,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旁人猜測:許是在外頭藏了美嬌娘呢?看來很快相府要有新女主人咯!
唯有心腹沉楊知道他的去處,離開皇宮後,崔慕禮會避人耳目趕往郊外私宅,徹夜陪伴他的妻子謝渺。
沒錯,崔慕禮根本沒有將謝渺下葬,而是尋來千年寒冰牀,保持她屍身不變,容顏永駐。
沉楊猜到夫人去世後主子定會發瘋,但沒想到瘋得這麼徹底。他恐怕是世上唯一知曉主子真實想法的人,面對此景,除去喟嘆還是喟嘆。
夫人死了卻像活着,主子活着卻像死了。
有什麼關係呢?
對於崔慕禮來說,謝渺仍舊陪着他,這便夠了。
他守在寒冰牀前,細心地替妻子擦拭手指,替她戴上絞絲白玉鐲。
“我第一眼見到它便覺得適合你。”他道:“你信佛後喜歡素淨簡單的東西,你生得好,不管怎樣打扮都好看。”
室內溫度極低,除去寒冰牀,四周還堆滿了冰塊。她穿着荼白色的衣裙,臉龐比雪還白皙,眉毛與長睫結着微霜。
他俯身親吻她的額間,“夫人,我出去一下,很快便回來。”
他來到宅子另一頭的密室中,裡面有名被鐵鏈鎖住,渾身是傷的年輕男子,正是裘珉。
裘珉道:“相爺,是我貪財忘義害死了夫人,您殺了我吧,我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崔慕禮雙手負在身後,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貪財忘義?”
“是,我貪圖瑞王給的金銀珠寶,於是聯合匪徒想綁走夫人,未料夫人失足跌下懸崖……”裘珉一字不差地複述。
崔慕禮卻笑,“是嗎?”
沉楊適時地壓着名妙齡少女走出,她小鹿斑般的雙眸盈動水光,一臉不明所以。
崔慕禮道:“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自何處。”
少女膽怯地道:“小女子名爲採蓮,乃瑞王世子之妾,幼時曾被人販子拐走,被賣做農戶的童養媳,幸有瑞王世子搭救。”
隨着她的話語,裘珉瞪圓了眼,喉中乾澀無比。
她是,她是小燕子?
崔慕禮道:“這是你的哥哥裘珉,你本名裘雁,乳名小燕子。”
少女還未來得及認親,便見裘珉磕頭哀求,“相爺,她什麼都不知道,求您放了她吧!”
崔慕禮道:“慢慢來,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話音剛落,一柄利劍從背後刺穿少女的心臟,她口吐鮮血,跌跌撞撞地撲倒,臨死前茫然望着兄長,彷彿在問:爲什麼?
裘珉悽聲尖叫,崔慕禮置若罔聞,淡淡地道:“記住,是你害死了她。”
他離開密室,洗淨一身腥氣,重新來到冰室,躺到妻子身旁,側身輕擁着她。
夫人放心,裘珉,裘燕,瑞王以及他的黨羽……我要他們全部都給你陪葬。
*
謝渺過世後的第三個月,瑞王起兵謀反,被崔相及宣平侯以雷厲風行的手段鎮壓。瑞王及其黨羽們被就地斬殺,鮮血潺潺,滲進土地,以最殘忍的方式告慰謝渺亡魂。
周念南騎在馬背上,眺望遠處山巒,喃喃自語:“謝渺,害你的人都死了,我爲你報了仇。”
一陣風吹迷了他的眼,他騰出手去揉,越揉越疼,疼得他掉出了淚。
他身後不遠處,崔慕禮身穿盔甲,左手持劍,右手提着瑞王的首級,俊美的臉上滿是冷酷。
瑞王死後,其他藩王忌憚崔週二人的勢力,乖乖順應削藩,大齊自此步入盛世。
謝渺過世後的第四個月,崔夕珺求見兄長,提出要替他聘娶新妻。
她試探地道:“二哥,便是我那好友盼雁,她和離後一直未嫁,你們不妨相處段時日。”
崔慕禮懶得浪費口舌,直接甩了她兩巴掌,“去祠堂跪着,跪到我叫你起來爲止。”
崔夕珺被人壓着跪到祠堂,那裡冰冷黑暗,單獨供着謝渺的牌位。
她憤恨不已又無計可施,待到三日後,她一瘸一拐地從祠堂出來時,卻被告知,蘇盼雁被其父火速嫁給了贛州的一名商戶鰥夫,而自己也將在下個月嫁往滎陽。
她在極度的震驚中恍然大悟,又哭又笑地道:“二哥,你真是活該,你纔是最可憐的那個人!”
是嗎?
崔慕禮不在乎,他暗中命人去民間蒐集各種能人異士,尋找起死回生之術,試圖喚回妻子消逝的生命。
某日,他收到一則消息,稱佛教密宗有逆轉輪迴,換天改命之術,請他去詢問國寺的了空大師。
在去國寺前,他先見了另一個人。
謝渺死後,拂綠去崔家陪伴謝氏,待謝氏情緒逐漸平穩後,她便打算永遠離開京城。
臨走前,她轉交給崔慕禮一樣東西。
“休書?”
“是。”拂綠含淚道:“夫人本想在生辰前交給您,想與您下半生各自安好,豈料,豈料……”
崔慕禮靜了一瞬,接過休書,平和地放入袖中。
“離開京城後,你打算去哪裡?”
“奴婢想去羅城,那是小姐出生的地方,她心心念着要回去,奴婢要替她完成心願。”
拂綠擦乾眼淚,向他深鞠一躬,“相爺,奴婢走了。”
她背過身,沒走幾步,身後傳來崔慕禮的聲音。
“慢着。”
“相爺?”
“告訴我夫人的過往,她來京城前的過往。”
拂綠答應了。
她將謝渺的往事徐徐道來,從羅城到平江,從謝府到孟府,從曾經隱瞞懼怕,到後來麻木習慣的一切。
在聽到孟遠棠那段事時,崔慕禮心緒激盪,嘔出一口鮮血,用帕子擦乾淨後,吩咐拂綠繼續往下說。
拂綠遲疑片刻,哭着說出孩子的事。
“夫人曾有過身孕,但那段時間您成日在外,坊間將您跟溫少夫人的事傳得有模有樣。夫人憂思過多,不小心摔下階梯,在三個月時流產了,大夫說她此生都難有身孕。”
崔慕禮蹙眉,彷彿不明白她的意思。
“相爺,您與夫人有過一個孩子,她名叫笙苼,笙簫的笙。笙苼走後,夫人對您徹底死心,這些年纔不允許您踏入西廂房半步。”
崔慕禮如墮五里霧中,靠着最後一絲清醒,堅持去往私宅,跪在冰牀面前。
他捂着心口道:“夫人,我好疼啊。”
疼得快死了。
“你初來崔府,爲討我歡欣而裝模作樣,我誤以爲你是貪慕虛榮之人。”
卻不知你在謝孟二府受盡委屈,視我爲人生救贖。
“你在鬼泣林捨身救我,我本對你心生好感,可沒過多久,孟遠棠來崔府探親,你們相處親暱,惹旁人非議。”
卻不知你是被他脅迫,驚懼之下委曲求全。
“孟遠棠離開崔府後,我曾在街上與他撞見,他酒言酒語,亮出滿兜子銀兩,聲稱是他相好的表妹贈與。你們約定好,待你當上官家夫人,定會保他榮華富貴。我差人去問攬霞,她親口印證了你們在孟府時情誼深厚。”
卻不知攬霞亦被矇在鼓裡,不清楚孟遠棠的禽獸行徑。
“崔府落難時,聖上有意替我指婚,你情急之下,挾恩逼我娶你,我分明能拒絕,卻選擇順水推舟。”
等到成親那日,他心中隱隱覺得歡喜,故意選擇漠視。
“成親後,你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偶爾會露出真實性情,愈來愈得我心。”
他想,只要她斷絕與孟遠棠來往,從前的事便一筆勾銷。
可他日夜擔心的事還是來了,孟遠棠在兩年後返回京城,與謝渺私會數次。他被嫉妒衝昏頭腦,當着她的面射殺孟遠棠,想以此舉斷絕她所有歪念。
“孟遠棠死後,我以爲你恨我殺了他,纔會對我態度大變。”
卻不知她當時正懷有身孕,誤以爲他和蘇盼雁有染,多重打擊下沒了孩子。
“夫人,我與蘇盼雁什麼都沒有,是她父親私下託我幫她和離,我因在和你置氣,便沒有向你解釋細節。”
豈知一步錯,終生都錯。
崔慕禮捧着她的手,淚如雨下,“夫人,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他生來尊貴,才華橫溢,幾乎無往不利。他習慣坐在高處俯瞰,對她懷有偏見,即便動心也深藏不露。他既歡喜她的殷勤,又猜疑她的忠誠,從不肯放低身段,與她推心置腹。在日曠持久的冷戰中,他用疏遠來僞裝焦灼,只敢在醉酒時恣心縱慾。身體的糾纏喚不回她,他便佯裝比她更無所謂,不願做先認輸的那人。
他將頭顱仰得很高很高,看江山社稷,謀百姓民生,卻忘了平等地看看妻子,他的夫人,他此生的摯愛謝渺。
崔慕禮道:“夫人,我愛你,今生只愛你,從很久前便愛你。”
晚了。
謝渺聽不到他的愛意和懺悔,在她活着的時候,曾經單方面熱烈地愛着他,從未得到半點回應。在他心心念着要送玉鐲時,她想得是與他和離,永遠地離開他。
崔慕禮將和離書撕得粉碎,掏出匕首在腕上狠狠劃了一刀,隨即與她十指緊扣,密不可分。
血染紅了兩人的衣裳,像一朵盛放中的玫瑰花。
“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
*
好在冰牀溫度低,也好在沉楊發現及時,崔慕禮成功得到醫治。
他面無血色,靠坐在牀上,手腕綁着厚厚繃帶,周身陰沉冰冷。
沉楊不由打了個哆嗦,靈機一動道:“相爺,您忘了嗎?那名道士說佛法密宗能逆轉輪迴,夫人興許能起死回生。”
崔慕禮動了動眸,“了空大師。”
“對,昨日您沒有赴約,了空大師還差人來問了呢。”
崔慕禮翻開被子下地,“備馬車。”
“您傷還沒好,不如……”
“備馬車,或者滾,換其他人來。”
沉楊無奈照辦,待崔慕禮見過了空大師,說出來意後,了空大師道:“右相請回吧。”
“大師知道此法。”崔慕禮肯定地道。
了空大師是出家人,從不打誑語,“貧僧知曉,但礙難從命。”
“爲何?”
“此乃禁術,貧僧不能違背天意。”
“若真如此,佛家又爲何要研究出此法?”
“傳經授道時,難免有僧者誤入歧途。”
崔慕禮笑了下,“要是我非要入歧途呢?”
了空大師與他素來有交情,嘆息勸道:“崔大人,斯人已逝,你該試着放下前塵。”
崔慕禮道:“大師是得道高僧,我本不該冒犯,但以大師之見,是勸我返回正道重要,還是這滿寺僧人的性命重要?”
了空大師唸了句阿彌陀佛,雙手合十道:“崔大人,望你三思而後行。”
崔慕禮道:“大師最中意哪名弟子?無聽?無見?無聞……”
他念着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眸中有血色瀰漫。
了空大師看出他的殺意,眉頭越皺越緊,“崔大人!”
“大師。”崔慕禮道:“請你幫我。”
“即便施以秘法,能重新來過的也只有崔夫人。而作爲代價,你會功德盡失,滿盤皆輸。”了空大師語重心長地道:“崔大人,你離高位只有一步之遙。”
崔慕禮搖頭,道:“夫人能重來就好。”
*
了空大師最終妥協,答應替謝渺逆天改命,謀得一線生機。
可逆天改命並非起死回生,崔慕禮回到私宅,面對的仍是一具冰冷屍體。
了空大師讓他等,機緣到後,他便能再次見到謝渺。
崔慕禮足足等了十年,在小皇帝成爲青年後因病去世,大齊失去君主,衆人要推舉崔相爲帝時,他在夜裡消無聲息地過世。
衆人惋惜之餘,又想推舉宣平侯周念南爲帝。沒想到宣平侯又從皇子中拎了個聽話的出來,繼續攝政爲王,輔佐小小皇帝。
……
成爲靈魂的崔慕禮飄在空中,漠然地觀望一切。待小小皇帝的加冕禮結束後,他飄回私宅,看着冰牀上並肩躺着的兩具屍體,面容顯露深深哀慟。
他輕撫上謝渺的臉頰,“夫人今在何處?”
崔慕禮。
他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喊,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雀躍,彷彿是多年以前的夫人……
他陡然失去意識,再睜眼時,身處一座陌生庭院。
院子裡有人笑鬧,銀鈴般的笑聲中摻雜着奶聲奶氣的叫喚。
“孃親真壞!”
“孃親壞,那誰好?”
“父親好,父親待笙苼最好!”
年輕婦人抱起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輕點她的鼻子,故作生氣地道:“沒良心的小傢伙,虧我辛苦生下你。”
“是您先搶笙苼的糕點!”
“孃親是你怕你糕點吃得太多,以後壞了牙齒。”
“……好吧,還是孃親最好。”
“那再將你的糕點給我一塊?”
笙苼忙將剩餘的糕點全部塞進嘴裡,鼓着兩頰,口齒不清地道:“沒了沒了,回頭叫父親再給您買。”
謝渺和周圍的丫鬟都忍俊不禁,沒人察覺到,在院中角落漂浮着一抹靈魂。
他癡癡地望着謝渺,以及她懷中名叫笙苼的女童,直到一抹頎然身影加入。
謝渺朝那人招手,笑得開懷,“崔慕禮,你快來!”
笙苼跳下地,蹬着小腿奔向對方,“父親!”
與他有着一樣面容的男子,神情卻比他柔和溫情的多,彎身抱起女兒,用袖子替她擦去脣邊糖粒,“笙苼,今天有沒有氣你母親?”
笙苼道:“沒有,我乖得很,不信您問母親。”
男子轉向謝渺,“阿渺,嗯?”
謝渺道:“還湊合吧,若吃飯時再乖些便更好……”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是崔慕禮在夢中渴盼多年的幸福場景。
他就此在宅子裡“住”下,漸漸知曉許多事情。
如今是慶元十四年,謝渺已與“崔慕禮”成親七年,生下愛女笙苼,二人繾綣羨愛,濃情蜜意。
“崔慕禮”喚她爲阿渺,謝渺則直呼其名,將“崔慕禮”三個字常掛在嘴邊。
崔慕禮看着他們恩愛的一幕幕,心中被惆悵與羨慕填滿,靈魂深處偶爾會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了空大師做到了,夫人重新來過,幸運地遇見一個疼她、愛她、寵她的“崔慕禮”。
隨着疼痛越來越頻繁,崔慕禮意識到,他快消失了。
這世界不會再有他,只剩下今生和睦的一家三口。
夜裡,他站在謝渺的臥室前,伸手想穿過門,不料觸碰到實物,輕鬆推開了隔扇門。
他驚愕地盯着手掌,再擡頭時,謝渺已走到他面前。
“傻站着做什麼?進來啊。”
崔慕禮被她牽着手,順從地走進屋內,在燭光下仔細地凝視她。沒有冷漠與疏離,她比記憶中更加美麗鮮活。
因爲被真切而熱烈地愛着嗎?
她察覺到他的異常,剛想詢問,冷不丁被他擁入懷中。
一個緊到令人窒息的擁抱。
“夫人。”他顫抖着,哽咽地道:“我愛你。”
謝渺回抱住他,聲音帶笑,“我也愛你啊。”
他眼眶熱到發燙,卻流不出淚水,只能接連不斷地重複,“夫人,我愛你。”
他等了很久很久,終於等到向她坦白情意。
謝渺當他在撒嬌,耐心安撫了一陣,進內室替他拿換洗的衣裳,待出來時,崔慕禮卻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句輕聲的“對不起”。
謝渺一頭霧水,追出去左探右找,走廊上空無一人。
奇怪,人呢?
過了半晌,真正的“崔慕禮”回屋,謝渺拉着他問:“你跑那麼快乾嘛,還順道去換了件衣裳?”
“崔慕禮”一愣,面不改色地道:“是,我去了趟書房。”
他三言兩語套出剛纔的經過,眸光一冷,道:“阿渺,我出去一趟。”
他走到院中,環視周遭後,目光停在了某處。
“從你第一天來時,我便知道你在那裡。”他道:“看夠了嗎?看夠了便走吧。”
崔慕禮隱在樹下,看着冷漠的另一個自己。
“崔慕禮”道:“阿渺今生很好,你的出現毫無意義,走吧。”
崔慕禮低頭看着身體,它逐漸變得透明,彷彿在印證“崔慕禮”的話。
夫人很好,沒有他會過得更好。
他笑了笑,任由疼痛侵蝕靈魂,黑暗吞沒天地。
空中滾落一滴眼淚,砸到地上,成了圓圓的一個小坑。來年春天,坑裡冒出一朵美麗的雛菊,被笙苼摘下來,戴在母親的鬢間。
謝渺抱着女兒,不知怎麼便流出了淚。
爲什麼會哭?
謝渺心想,許是因爲花太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