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節當日, 普天同慶,天下大赦。
這是承宣帝登基後的第二十五個生辰,本該喜氣洋洋的日子,他卻顯得鬱鬱寡歡, 蓋因他的幼子小九忽然得了重病, 已經連續燒了三天三夜。
半月前他寫好了立儲詔書, 打算在千秋節公佈立小九爲儲的喜訊, 豈料遭逢此禍, 按太醫的意思, 小九或是凶多吉少……
他雖愛子心切, 但身爲帝王,必須將江山社稷放到首位, 立儲之事只得靜觀其變。
千秋節前一日, 承宣帝與皇后便身着盛裝,前往國寺上香。了空大師領衆僧唸誦萬壽經,爲帝后祈願求福, 又爲九皇子畫了平安符, 祝願他早日康復。
回宮後,恰逢北狄使者帶着大批珠寶、美人進京求和, 承宣帝的心情纔有所緩解,露出了發自肺腑的笑容。
次日,百官入宮上壽,華悅宮舉行盛宴, 共慶聖上萬福。
千秋節晚宴有明文規定,三品以上的官員可攜女眷入宮。近日大理寺卿朱啓亮外出公幹, 崔慕禮便自然而然地頂上,代表大理寺來參宴恭賀。
從辰時起, 大批華麗氣派的馬車便整齊有序地侯在宮門外,她們是朝廷命官的親眷,藉着千秋節的機會,方能進宮面見帝后聖容。
謝氏並非頭次入宮,對接下來的流程爛熟於心,望着對面的謝渺道:“阿渺,宮中是有許多規矩,但你無需害怕,待會跟着我就好。”
謝渺故意歪解她的意思,恭敬地道:“是,母親,我定會謹言慎行,努力不給崔府惹來麻煩。”
謝氏橫她一眼,嗔道:“都十八了,怎還這般頑皮,比慕晟沒好多少。”
謝渺問:“那您是更喜歡我懂事些咯?”
謝氏搖搖頭,愛憐地握住她的手,“這樣就很好。”
起初阿渺嫁給慕禮時,她生怕阿渺會想不開,作出一些過激行爲,好在阿渺深明大義,在人前做得無可挑剔。至於慕禮,她也曾擔心他會情緒失控,對阿渺蠻來生作。但成親以來,他放下輕傲,給予了阿渺無比的尊重與理解。
謝氏不再想着去幹涉侄女的決定,她願意接受慕禮,那自是盡如人意,她不願接受慕禮,那自己便爲她遮風擋雨。
外頭響起一道溫聲細語,“周侍衛,原來您在這裡,皇后娘娘正到處找您呢。”
謝氏掀簾偷望,見宮門前站着一名寬肩窄腰,身姿如鬆的年輕男子。他穿着黑金繡過肩麒麟紋麒麟服,右手搭在腰間刀鞘,星眸銳利,器宇軒昂。
他隨意地道:“知曉了,我隨後就去。”
宮女紅着臉離開,旁邊的侍衛小聲打趣,“瞧瞧,瑾霜姑娘的眼珠子都快掉你身上了,念南啊,你真是豔福不淺。”
周念南似笑非笑地道:“給你要不要?”
侍衛訕笑,“我倒是想,但瑾霜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紅人,瞧不上我這等凡夫俗子。”
宮裡頭誰不知道周侍衛是皇后的親侄子,莫說侍衛們搶着結交,便連宮女們都有意無意地往他眼前湊,當不成正頭夫人,哪怕當個妾也成啊!
可惜周侍衛是個不解風情的大傻子,拒絕接受美人恩。
旁人可惜,周念南卻不以爲然,道:“趕緊做正事。”
他的目光劃過一輛輛馬車,中途略有停頓,隨即邁步往宮內走。
*
鳳儀宮內,皇后着華冠麗服,儀態雍容,端坐在紫檀雲紋椅上,正等着接受女眷們的拜見。
瑾霜替她奉茶,道:“娘娘,周侍衛說馬上便來。”
話音剛落,便見周念南入殿,抱拳喊道:“卑職見過皇后娘娘。”
皇后淡淡一瞥周遭,宮女們便會意,悄無聲息地退出宮殿。
皇后朝念南招手,“南兒,快來。”
周念南走近,笑問:“姑母找我有何事?”
皇后從袖中拿出一封信,“本宮今早收到了你母親的來信。”
周念南接過信件仔細瀏覽,母親在信中報了平安,又絮叨與父親在江南的趣聞趣事,字裡行間俱是輕快。
他眸中染上笑意,道:“母親很開心。”
“是。”皇后道:“兄長常年鎮守北疆,三四年纔回京城一趟,嫂嫂與你留守京城,這些年裡吃了太多苦。”
“錦衣玉食,談何吃苦?”周念南道:“但母親牽掛父親與兄長,心中的確不好受。”
皇后道:“如今兄長辭去軍中職務,帶嫂嫂到大江南北遊玩,也算是對她這麼多年來的彌補。”
聊完此事,周念南問:“殿下情況如何?”
皇后道:“外人道小九病入膏肓,意識不清,實際上他能吃能睡,在屋子裡憋得發慌。明日本宮會向聖上請旨,帶小九前往行宮治病休養。”
九皇子生病是讓張家放鬆警惕的一步棋,有多方里應外合,九皇子的賣力表演,張貴妃對此並未起疑,反倒沾沾自喜,認爲這是天助她也。
呵呵。
皇后看在眼裡,冷笑在心。張家已是秋後的螞蚱,再蹦躂不了多長時候,且讓他們再開心幾日。
她拍拍周念南的肩,語重心長地道:“本宮離開的這些日子,一切便靠你了。”
周念南道:“娘娘放心,我定不負期望。”
皇后端詳着眼前氣質愈發沉穩的青年,內心感慨萬千。過去她當念南是紈絝小兒,想擺佈他的婚事來謀求利益,豈料小兒執拗,在政事及婚事上都自有主張。誠然,後續的一系列發展都證明了念南有勇有謀,今後必將是泰山可倚,但在婚事上面……
她慢條斯理地用茶蓋撇着茶沫,問道:“你覺得本宮身邊的瑾霜如何?”
周念南道:“娘娘身邊的人,必須是秀外慧中,百伶百俐。”
皇后順水推舟地道:“你既覺得她不錯,等宴會結束便帶回去。”
周念南挑起劍眉,“姑母,我每個月才二十兩的俸祿,除去吃酒玩耍,可餘不下銀子養閒人。”
皇后瞪他,就差將話掰開來明說:“瑾霜懂琴棋書畫,還能伺候你的起居生活,怎麼能算是閒人?再者了,你缺銀子,本宮補給你便是,要多少有多少。”
周念南微揚脣角,語氣卻隱含不耐,“姑母。”
皇后輕哼一聲,“行,本宮不多事,倒要看你癡情到何時。”
打發走周念南,又歇了兩刻鐘,命婦們在宮人接引下陸續進殿,齊齊跪倒,恭敬喊道:“民婦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后高坐在上,俯視着面前衆人,“諸位夫人無須多禮,都起吧。”
命婦們起身後,又依次上前覲見,輪到謝氏與謝渺時,皇后不免多看了幾眼。
“這位便是崔少卿的妻子?”
謝氏代爲答道:“回娘娘,正是。”
“擡起頭來看看。”
謝渺依言照做,眸光明澈,笑容微微,從神態到舉止皆無可挑剔。
但皇后感到深深不喜,便是因爲這名女子,南兒三番五次地頂撞自己,更死活不肯接受其他貴女。眼看二十多的人了,屋裡連個通房都沒有……
她理所當然將錯都怪到謝渺身上,正想刁難對方几句,忽又恢復冷靜。
且不說事後念南會怎麼發火,只說那崔家慕禮,聽聞他極爲寵愛妻子,若因她而引起兩家間隙,豈非得不償失?
什麼都比不上小九的皇位重要。
瞬息的功夫,皇后已調整好情緒,誇道:“真是難得一見的可人兒,難怪崔大人要特意求旨賜婚。”
跟着又慰問幾句崔老夫人,便賜了兩人入座。
謝氏坐了片刻,悄聲道:“這會御殿正在朝賀上貢,晚宴要等未時纔開始,你若有哪裡不適就告訴我。”
謝氏是擔心她年紀輕,定力不夠,況且那什麼,人有三急……
謝渺理解她的話中話,啼笑皆非地道:“母親放心,我在清心庵中誦經唸佛,一坐也要許久。”
*
話分兩頭,且再說說御殿上的情景。
王公百官及番邦使臣們進貢壽禮,多爲如意、插屏、漆器、織繡等精美的工藝品,內容以福壽爲題,樣樣珍稀奇巧,寓意吉祥。
此次獻壽還多了位新面孔——北狄使臣瓦剌蘇,帶着一大批的金銀財寶與美女,奔赴大齊求和。
作爲北狄投降的頭號功臣,定遠侯雖未出席,仍引來一片交口讚譽。承宣帝更當場宣召周家次子周念南,賜他坐席,命他晚宴與衆同樂。
因周念南與崔慕禮交好,座位便賜在了崔慕禮的隔壁。二人是年輕一輩的翹楚,只坐在那裡,便吸引了許多注目。
其中也包括了瓦剌蘇,他微眯着眼,總覺得這位周家公子頗爲眼熟。緊跟着腦中靈光一現,張着嘴差點叫出聲來。
他分明是珠可沁身邊的那名漢人軍師!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注視,周念南端着酒杯湊到脣邊,視線準確地鎖住瓦剌蘇。
隔着遙遙距離,瓦剌蘇都能感受那如星般明亮閃爍的眼眸中,透露出的冰冷與警告。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蟬,慌張地低下頭,一時心亂如麻。
珠可沁真是糊塗,竟然輕信一個奸細,親手斷送北狄的大好前程。哼,漢人果然狡詐,陰險,不擇手段……
他正暗自腹誹的厲害,頭頂忽被陰影籠罩,一陣香氣飄進鼻間。原是貌美宮女見他杯中空虛,彎腰來添酒。
他愁眉稍展,卻聽宮女壓低聲音,用極流利的北狄話說道:“大人若想見到明日的太陽,便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該永生爛在肚裡。”
瓦剌蘇猛地睜大眼睛,再度看向周念南——只見他舉高酒杯,無聲說了句話。
敬沐浴在朝陽中的塔拉。
瓦剌蘇面前浮現一副畫面,塔拉長老的頭顱被掛在城門口,隨風一搖一擺,在日曬雨淋中腐朽潰爛……
瓦剌蘇頓時膽戰心驚,緊緊閉上了嘴。
“有問題嗎?”是崔慕禮在問。
周念南道:“不足爲患。”
二人輕碰酒杯,談笑風生,端的是謙謙君子,相交甚篤。
不遠處,張明奴罕見地出現在張賢宗身側。他前些日子見義勇爲,在湍急的河流中救下五名幼童,聖上知曉此事後,贊他“智勇雙全,堪爲表率”,特意命父親在千秋節時帶他一同赴宴。
這是他初次光明正大,跟着父親出席重要的場合。
他是個通房生的孩子,被主母不喜,受下人欺凌,在逆境中學會爾虞我詐,機關算盡才能謀得所求。
不像崔慕禮和周念南,他們出生便是天之驕子,動動手指就有人爲他們奉上所有,從小更是強強聯合,相視莫逆。
不過嘛……
想到探子回報的消息,張明奴意味不明地笑了。
儘管崔、周身邊的人嘴巴嚴實,他未查出明顯的異樣,但經過不懈努力,他仍打探到,在崔二少夫人嫁給崔慕禮之前,周念南曾在莒裳閣中喧譁,聲稱要娶她過門。
總歸是印證了他的猜想,周念南跟崔二少夫人曾有曖昧不清,否則怎會用那樣深情卻隱忍的眼神凝視對方?
婚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若換成婚後,崔家二少夫人與週三公子被人撞破偷情……
崔慕禮在顏面掃地後,還能心無芥蒂,堅定站在周家陣營嗎?
張明奴想,千秋節晚宴,可真是令人期待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