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嫋嫋起雲霧,月光清冽照古琴。
一曲彈罷,餘音尚且旋繞於漠北的朔風中,該出現的人,亦是如預期的,悄然而現,立於琴案前數步之外。
我垂眸,只作不見,手指徑自撫過琴絃,重複的,是那首古老的樂曲——《葛生》。
許久,那人出聲相問:“你是誰?”嗓音冷冽亦警惕。
我笑了笑,不加理會,猶自低眉專心撫琴。
“你是鬼,是人?”
我並不擡頭,寬廣水袖拂過七絃古琴,樂音蒼涼,輕笑出聲,道:“你若是鬼,我亦是鬼。你若是人,我亦是人。”
寒光乍然閃過眼簾,不過是眼光掠過的瞬間,冰冷的劍尖已然抵在我眉心之處,尖銳的疼痛自眉心處傳來,有溫潤的液體順着額尖眉心滑移。
我淡然靜坐,十指撫過琴絃,樂音如常,不露絲毫顫音。因太過深知,百戰之首,攻心爲上的道理;因太過心知,那人,不過是試探罷了。
血珠豔紅,滴落於弦上,一滴復一滴。
那人收劍,問我:“你當真是不懂武?”是反問,卻是明顯的,無須我的回答。
那人又問我:“月下焚香彈琴,意欲何爲?”
琴聲流轉,語音輕靈含笑,我說:“公子以爲,小女子於這漠北月下獨坐彈琴,又是爲了哪般?”
那人靜默片刻,冷聲嗤笑:“漢家天下,竟是衰弱到需要一介弱女子捨身相護的地步麼?”
“哦?”我微感興趣,笑道,“小女子何其三生有幸,竟是被公子推崇爲捨身救國的高義女子。”
“傳言漢人天性多狡詐,慣於使奸計,竟是連一纖弱女子都不例外。”那人冷笑,頗多不屑,“今日所見,果真是傳言非虛。”
我更是深感興趣,指尖劃過最後一段音符,問:“敢問公子,小女子月下焚香彈琴,又是爲了哪出奸計?”
“美人計?還是——”我緩緩擡頭,隔着琴案看向那人,寬大的斗笠遮去那人的五官容顏,唯有月光下身影挺拔,傲然屹立於漠北廣闊的天與地之間。
眉心的痛,自然是極痛的。
愈是痛着,愈是要笑,且要笑得更美更豔。
此一刻,我看着那人,明眸燦笑,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人,道:“亦或是,空城計,請君入甕?或者,是計中有計?”
“哼——”那人冷笑一聲,並不阻止我的靠近,亦是天性裡不失自信與傲氣的主兒,他道,“你的琴技確是出神入化,一曲《葛生》更是讓我族人心生悽悽,你以爲,如此一來,我的族人便是頓失鬥志,徘徊不前,最終錯失良機?”隨着他的話音,天地間黑影飄忽,如魑魅鬼影,眨眼,他的身後,已是垂首而立千餘蒙面黑衣人。
“西門大敞,無人把守,是想着,我雲樓族人心感有詐,莫敢貼近邊城寸步麼?”他冷然一笑,“偏偏的,我倒是要反其計而行之,我倒要看看,何謂計中有計?”
我心中微嘆,事到如今,也只得走最後一步了。
如此一想,我立於那人身前一步之外,朔風吹起頰上青紗,我眉眼輕挑,揚眸看那人,輕拍手心,笑讚道:“好一個反其計而行之,好一個劍膽琴心。”
“但是,公子,如果,不是空城計,而是,美人計呢?”我望向那人,媚眼如絲。
青光從眼前如閃電閃過,覆面青紗被劍尖挑起的瞬間,我眼望寒劍,劍光凜冽,而我,笑靨如花。
我輕啓櫻脣,笑問:“公子,漢家女子美麼?”
那人沉默不語,猛然的,伸手而來,便是要攫住我的手腕。
而我,在同樣的瞬間,水袖輕展,身子軟軟的靠過去,手緩緩的遞過去,是極其鮮明的投懷送抱。
在他就要攫住我手腕之時,銀白利器,瞬間併發。
我算準了距離,算準了時機,算準了他周身大穴。亦是算準了,他即便能躲,也未必躲得開所有暗器。
只要他閃身躲避,我便是可以趁機返身按動案上琴絃,弦下機關重重,他雲樓鬼兵千餘人,少說也得倒下一小半。
而案上一炷香即將燃盡,其時,自是暗風帶領屬下出手之時。
就在那人旋身躲避利器,而我就要趁機快速返身去撥弄琴絃時,側方,傳來一聲厲喝:“大膽女子,竟敢暗算少主,找死!”
朔風呼嘯,利劍疾刺而來。
反射性的,我疾旋水袖,但是,未待我觸動暗器開關,我的腰身被一隻手臂給攬過,在躲過那利劍的同時,有低喝聲從我頭頂傳來:“退下!”
是那人的嗓音。他的屬下喚他——少主。想來,便是那雲樓族少主了。
救我之人,竟然,便是我方纔利器所傷之人。
這是多麼的匪夷所思。
心中瞬間閃過驚訝。
“小姐——”耳畔,傳來暗風的聲音。
緊接着,兵戎相接,殺聲頓起。
雲樓族少主攬着我,旋身一轉,立於琴案後,對眼前的廝殺充耳不聞,徑自問我:“小姐!?你是哪家的小姐?”
寬大的垂紗斗笠,讓我始終無法得見他的真顏。而他的左肩胛處,顯然被暗器所中,沁出血絲來。
我心裡開始後悔,怎是忘記了事先將這些暗器給抹上劇毒。
我吃吃的笑了起來,脣角上揚,道:“小女子既是漢家女,自是漢家小姐嘍。”
“來自哪裡?乾昭京城,還是其它地方?快說。”他攫住我手腕的力道加重。
果真是奇怪之人,在這個時候,竟然問這毫不相干之事。
我忍住眉心與手腕處傳來的疼痛,揚眉燦笑,道:“公子既是好奇,小女子自當如實相告,小女子生於江南,長於京城。若是,公子此次有本事,將小女子擄了去,小女子日後,自是隨了公子,出沒於這漠北風沙之中。”
雲樓族少主的手,驀然撫過我眉心的劍傷,清冽的嗓音竟然含了一絲不知所謂的笑,道:“你,我確實是要定了。”
“是麼?那要看你有無這本事了。”我輕笑一聲,揚聲,“暗風——”
在暗風欺身而來之時,雲樓族少主的笑從我耳邊滑過:“我這人,向來是,從不會讓到手的東西,白白的溜走。而你,已然在我手上,不是麼?”
自信又自傲且臨危不亂泰然自若之人,我向來欣賞。
若是,他不是雲樓族少主,而我,不是帝姑,也許,我會與他,成爲把酒言歡的知己好友。
只是,可惜了,我與此人,註定的,道不同,不相爲謀。要想成就我心底最深的想望,就必得,堅定的,站在我皇帝侄子這一邊,平定這北疆之亂,而他雲樓族首當其衝。
某種意義而言,他是我皇帝侄子的敵人。自然的,亦是我這帝姑的敵人。
很簡單的道理。
很簡單的“道不同,不相爲謀”。
忽然,我便是稍稍的明白了莫尋重複了千萬遍的關於我與慕容凝之間所謂的“道不同,不相爲謀”。
但是,我與誰道同道不同,向來是由我說了算,無須他人來告訴我,我與誰道同,又與誰殊途。在我眼裡,我與慕容凝,至多算是尚且陌路罷了,還不算是道不同。至少,他效忠於我的皇帝侄子,而我,對我的皇帝侄子,自認爲,目前爲止,也算是勞心勞力。單從這一點來說,我與慕容凝可謂志同道合。對,我與慕容凝不過是陌路罷了,時間久了,自當熟悉起來,總有一日,並肩而行,相攜看風起雲落。
在這漠北的刀光劍影聲中,我竟然,又一次的,想起了慕容凝來。
唉,我待慕容凝之心堪當照明月,奈何漠北明月照荒漠。
人要自信自傲,確實需要資本,否則,便是夜郎自大。
在暗風與雲樓族少主交手數十招之後,我不得不心生肯定,此人的功夫不在身爲三萬暗衛統領的暗風之下。
當然了,暗風心生顧忌,我尚且在對方手裡,出招之間處處留神又小心,生怕誤傷了我。
但是,雲樓族少主好似並不以我在手爲脅迫暗風的人質,在與暗風交手之間,亦是處處將我護在身後,顯然頗多顧忌劍氣會傷及我。
“不好,是檀香軟骨散——”隨着蒼老嗓音傳來,一抹白影疾閃而來,“少主,我們中計了,這女子實是奸詐,留之不得,必死無疑,否則,對不起已折損的數十弟兄。”
“小姐,小心——”暗風驚聲疾呼的同時,劍尖斜擋,迎向那抹白影疾刺而去。
在暗風抽身去擋那迎面而來的白影之時,雲樓族少主劍勢迴繞,劍光鋒利,刺得我雙眼微晃,我心中一緊,右邊水袖內緊握的匕首迅捷刺出,狠狠的,紮在雲樓族少主背心處。
“嗯!”耳畔,傳來雲樓族少主一聲悶哼的同時,又是一聲清越的利器相撞聲響,“叮——”
“少主——”
“小姐——”
那邊對峙的兩人,迅捷回身,暗風搶先一步,將我從雲樓族少主身邊迅速拉離,護在身後。
我站在暗風身後,這才瞧清,方纔雲樓族少主劍勢迴繞,並非取我性命,而是替我擋開那射來的致命飛鏢。
“少主,您怎麼樣?”立於雲樓族少主身邊的人,白髮白鬚,伸手,欲扶身形微踉的少主。
雲樓族少主擺了擺手,立住身形,道:“師父,無礙的,死不了。”我能感覺到,他說這句話時,視線是越過暗風,定在我這邊的。
果真,他又道:“記住了,我是雲樓族少主。你我,還會再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肩胛的傷,笑,“畢竟,我這兩處的傷,可不是白挨的。”
“撤——”隨着他一聲簡短的命令,他,以及白髮白鬚老人,還有那千餘鬼兵倏然消失,空曠的平地上,獨留幾十具屍體。
暗風回身,緊張問我:“小姐,您可安好?”
“安!”我擺手,吩咐暗風,“清點人數,速速回城。”
待清點罷,我宮中三百有八暗衛折損十二人,受傷者達五十人。而那地上躺着的黑衣蒙面屍體,亦有一百零六人。
我嘆息聲,對暗風道:“雲樓鬼兵,當真是容不得小覷。今日縱然險勝,卻是,勝之不武。”因着,我吩咐暗風在那檀香內,摻雜了梨花香,待燃起時,便是上好的軟骨散,且不易察覺。而我,暗風,以及宮中暗衛,是早有準備服了解藥的。
暗風亦是默然不語,想來,亦是多有震撼,許久,才道:“那雲樓族少主,功夫亦不在暗風之下。”
我懷抱古琴,回城前,對暗風道:“吩咐下去,將那雲樓鬼兵屍體就地好生安葬。”
縱然是勝之不武,終究是勝了一着,如此,便是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