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慣在黃昏時分,站在沙漠邊緣,負手遠眺那近晚的殘陽,如血一般的濃烈。慢慢的在視野內淡去、隱去,直到,天幕全黑,月光削白。
每逢此時,我的師父,總會走過來,對我說:“少主,復國之日,不再遙遠。”
今晚,亦是不例外。
我收回眸光,看向身邊的老人,朔風起,砂礫走石,衣袂飄獵,老人花白的發被吹散於風中,濯濯的,是老人滄桑亦堅定的眸光,直直的,落在廣袤沙漠的西南方。
就是這位老人,輔佐了我的祖父,又輔佐了我的父親,如今,古稀之年,依然勞心勞力教導我、輔佐我、授我文武之術,是雲樓族最德高望重的長老。
我的祖父,我的父親,我。七十年的臥薪嚐膽,七十年的忍辱負重。不過是因着,這凝聚了雲樓族三代人的復國夢想,我的師父與我的族人,從來篤定,定然,會由我,帶領族人,夢想成真。
大漠孤沙駱駝鈴,綠洲細流雲樓寧。這是七十年前的雲樓國盛況,是我族人心中最堅定的嚮往所在。亦是我,唯一的使命所在。
是的,我是雲裔,我的族人,稱呼我,少主。如果,沒有七十年前的城破國滅,那麼,我的家國始終巋然立於那關山以西的茫茫沙漠之上,我的族人會在每一個月圓的夜晚燃起篝火虔誠傾聽宮庭最好的樂師彈奏那曲古老的《葛生》,而我會是雲樓國最尊貴的皇,立於高高的皇城上,接受萬民的膜拜。
我不曾見識過雲樓國曾經的繁華盛世,但是,雲樓國的繁華重現,必然由我一手締造。這,就是我的宿命。
師父又說:“少主,十年磨一劍啊!而今晚,老奴卻是盼了整整七十年啊。”他在我面前,從來自稱老奴,“今晚一舉,成敗與否,尤爲重要啊。”
我回身,望向那隱於密林中的千餘屬下,淡淡的,道:“今晚一戰,只勝不敗。”就在今晚,我要以那乾昭朝邊城將士的血和肉來祭奠我七十年來爲復國大計而失去生命的族人亡魂。
月光灑滿隨風吹拂的衣角,零落了滿袖的蒼涼月華。恍惚間,又回到江南的夏日黃昏,從西湖吹來的晚風蘊含了溫潤的水氣,夕陽下,破廟荒院,那個白衣如雪的小女孩笑盈盈的朝我走來,眉目如畫,笑靨生動,嗓音輕靈,說:“你教我舞劍,好不好?”
她喜歡穿月白色的水袖寬裙,頭髮披在肩背上,用一根紅色的絲綢簡單的繫着。晚風起時,水袖飄雲,裙角旋波,青絲如織,紅綢若蝶。她每次都是黃昏時來,月上枝頭時走,悄悄的來,悄悄的走。來時,都會用繡工精緻的帕子包了江南有名的糕點來,在我舞劍罷,笑盈盈的遞給我,蹲在破敗的牆角下,看着我將糕點吃完。生動的眉眼間,滿滿洋溢的,都是極致的喜悅,仿或,看着我吃糕點,於她而言,是世間最美好的一件事。
當夏日快要結束時,那個夜晚,月升起時,她沒有按時離開,她仰首問我:“我真的不能練劍,是不是?”
她說:“師兄們沒有騙我的,我真的不能練劍的。”
她小小的五官,是精緻的極致,是我見過的女子裡面,最美的女子,雖然,當時的她,也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八歲的女孩罷了。
她的一雙眸子,輕笑時,瀲灩了江南所有的花與月。但是,那晚,她看向我時,沒有笑,一雙眸子,洋溢的是輕輕淺淺的失落,月光瞬間黯然。
那個瞬間,我竟是有一絲的不捨。
因爲不捨,我不忍告訴她,她當真是不能練劍。有的人,骨骼精奇,是天生練武的料。而有的人,骨骼靈秀,卻是天生不能練武的體質。而她,屬於後者。
她拉住我的手,將一隻沉甸甸的荷包放在我的掌心,對我說:“謝謝你教了我一個夏天的劍。我走了,再見。”
荷包內,滿滿的,是銀子。
而她的身影,在月色下遠去,消失。
當時只道是尋常。
我忘了是從何時開始的,在每個黃昏臨近時,習慣站在沙漠的邊緣仰首觀望夕陽如血,靜靜的等候月華灑落沙漠天地之時。
那個女孩的身影,在每個夕陽灑落時分,總會,如約而來。
而我,依然習慣。
也許,邊城攻陷後,該是啓程去江南的西湖對岸走一走。
念想方起,遙遙的,傳來琴聲,曲調清越,在朔風中,如泣似訴,細聽,師父變了臉色,嗓音亦是微顫:“少主,是……《葛生》,是《葛生》啊……”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師父在那隨朔風飄來的樂曲聲中,神思悽然。
千餘屬下,在那樣的樂曲聲中,慢慢的,俯低覆面臉頰,天地悠滅,唯曲聲迴繞,悲涼惘然頓生。
《葛生》,傳言,是我雲樓族先人獵天女神在埋葬所愛之人時吟唱的詩歌。
葛藤把荊樹蓋,蘞草蔓生在野外。酸棗樹上葛藤披,蘞草爬滿墳園地。漆亮的牛角枕啊,閃光的花棉錦被。我最愛的人葬於此。誰予相伴又相守,唯有百年孤獨。待百年之後,再來於你相聚相守不相離。
這是被我族人,視爲天樂的曲子,在每一次月圓時,靜然彈奏,遙想故國家園,思念那些在國破中捐軀的親人。
但是,這個夜晚,這個時辰,又是何人彈奏此曲?
屬下來報:“少主,密林外,五十里處,有一女子,獨坐彈琴。邊城西門大敞,無一守門兵士。”
我沉思不語。
師父從幽思中回神,道:“少主,漢人多狡詐,定是漢人使計,誘我入城。”
“傳令下去,按兵不動。”我出聲吩咐,又對師父道,“師父,我先去一探真假,其時,見信號行事。”
邊城,我,雲樓族少主,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