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番外

向太后聽了趙栩的一番話,目光徑直落在了孟妧小腹上, 眼角帶上了幾許喜意:“今日又不是什麼大事, 左不過她們這些熟人入宮來陪我一起聽經,學些佛理。官家快帶九娘回去歇息, 既已傳了方紹樸來診脈,記得晚些讓人來慈寧殿稟上一聲。”剩下那“阿彌陀佛祖宗保佑”八個字卻又咽了回去。

即便真的有喜了,也得滿三個月後才宣告天下。

孟妧身子一僵, 隨即垂眸福了一福:“是,多謝娘娘愛護,有勞娘娘費心了。”笑容淡淡的, 也不曾看向趙栩一眼,心裡堵得慌。

她身子被他折騰得厲害是有些疲乏, 也知他是爲自己好, 但他實在過於恣意霸道。她既做了聖人,在其位謀盡其事,性子又一貫有頭有尾, 喜歡盡善盡美,讓她臨場缺席宮宴,心底已極不舒服,奈何不能在太后和這許多外命婦面前下了他身爲皇帝的面子。結果趙栩竟又說出“身子不適回殿歇息, 召了方紹樸診脈”的託辭來,豈不令向太后和在場的外命婦們往她有了身孕上頭去想?那些外命婦少不得背後議論, 她眼不見爲淨倒也算了, 可令得向太后期望後又失望, 身爲後輩,這般誤導幾與戲弄無疑。

趙栩看她神情聽她語氣,心裡就有些發虛。他是被林氏那話給警醒後,一時情急,未及同她商量便專斷了,現在回過神來,方察覺到今日是她入主後宮來頭一回賜宴外命婦,自己所爲實在有失妥當。但話已出口騎虎難下,心想等回了福寧殿同她好生說說,不免要賣點慘耍點無賴,才能哄得她迴轉。

旁邊不少外命婦都已做了祖母外祖母,哪裡聽不出皇帝和太后話外的意思,紛紛微笑着看着皇后,只當她害羞。大婚還不到一個月,若是皇后此時傳出孕信,可真是大趙之福。只是那些暗地裡盼着送小娘子入宮分些帝寵的人家,少不得要興風作浪一番了。

不知前幾世積累了多少功德,才能投胎成這麼一位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皇后。皇帝愛重不說,連太后也這麼愛護憐惜。她們在家中也曾聽夫君提起過皇后睿智果斷胸有丘壑手段了得。大趙開了女官學,天下有才華的女子得以入朝一展身手,十有**也是這位皇后的意思。施恩於民,立威於朝,多少男子一輩子也做不到的事,竟這麼輕易地落在了她身上,可見投胎這活計,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出了延福宮,帝后上了肩輿,惜蘭幾步到了皇帝輿前,躬身道:“啓稟官家,聖人需先至坤寧殿換衣裳,再往福寧殿用膳,還請官家先行一步。”

趙栩視線落在惜蘭臉上:“無妨,吾陪皇后去坤寧殿。”

惜蘭欲言又止,眼皮略擡了擡,福了一福,卻不應是,也不動。

“去坤寧殿。”趙栩的目光落在了成墨身上。

成墨一顆心提了起來,趕緊催促輦官遵旨起輿。心道皇后的四季常服在福寧殿明明放了兩大櫥,卻要回坤寧殿換衣裳,似乎出什麼事了……

到坤寧殿落了輿,趙栩大步走到皇后肩輿前,伸出手。

孟妧眼皮微垂,柔聲道謝,一隻玉白小手輕輕放入他掌心中。趙栩輕輕握住捏了一捏,卻不見她手指如往常那般輕撓他掌心迴應,一雙杏眼也不像素日那般含情帶嗔地看向自己,知道她心底必然是惱了,便輕嘆了一聲,攜了她穿過正殿入了寢殿。

坤寧殿寢殿雖是歷代皇后居住之地,自帝后大婚,孟妧卻從未在此留宿過,只早間到正殿理事。但坤寧殿的司掌典女史們絲毫不敢懈怠,殿內窗明几淨,並未焚香,木櫺窗大開着,窗上的鏤空雲龍雕花順着暖暖日光投在金磚上,被衆人身影擾亂。鐵梨捲雲紋四屜櫥上擱了一個前唐翠藍玻璃盤,七八朵雪夫人晨間浮在水面上時還只是半開着,此時已嫩苞疊湘羅,檀暈吐,玉華滋,幾寸日光斜照,浮光起畫,一種穠華萬般風情。

孟妧掃了一眼四周,掙脫了手,微微垂首福了一福:“陛下請稍坐片刻,妾身入內換身衣裳。”

她是惱了他,一時也堆不出笑臉來,趙栩最會順杆爬,被他幾句無賴話一說,今日這事必然不了了之,日後少不得還會這般作爲,絕非她所願。其實她也不過想一個人靜下心來想一想,她和趙栩並非只是皇帝皇后,更有相知相惜相愛相重的情分,她既然不喜他所爲,便要想個法子好生勸諫疏導他,而不是由着他敷衍應付過去。

趙栩一怔,除了打趣調笑,她還從未稱呼他爲陛下過,只這麼兩個字就令他胸口隱隱作痛起來。她生氣也好,發怒也罷,要怪他罵他甚至打幾下他都無妨,可這般疏離冷淡,他卻受不得。仿似回到她在芙蓉林邊直言相拒的時候,又彷彿是昨夜那夢裡她心裡眼裡全無他的時候。

玉簪和惜蘭帶着女史們上前行禮,欲伺候皇后入內換衣,卻聽皇帝淡淡地道:“都退下。”

女史們立刻遵旨緩步退下,玉簪和惜蘭卻都未移步,看向皇后。

孟妧毫無動靜,只垂落的長睫微微顫動了兩下。

趙栩盯着她,聲音卻又沉了三分:“退下。”

孟妧擡起眼,看着玉簪和惜蘭點了點頭。她們躬身福了福退了出去。

趙栩緩步走到她跟前,想了一想,還是笑道:“阿妧莫不是在生我的氣?”長臂舒展便要去摟她入懷。

孟妧退了兩步,擡眸看向他:“陛下此言,是以官家的身份在問妾身,還是以夫君的身份在問娘子?”

趙栩牽了她寬袖扯了扯,miàn pí微紅:“今日是我不好,該同你商量過再回來歇息的。”他走近一步,垂眸道:“你心裡不痛快,說出來便是,爲何要同我這般生分?連陛下都喊出口了,我心裡難受得很。”他露出三分委屈,微嘟起了薄脣:“琅琊郡夫人的話提醒了我,我只是想讓你好生歇歇——”

他的言語行動,樣樣都在她意料之中。孟妧不由得氣笑道:“六哥你同我商量?商量了你可會容我留下赴宴?你自然會各種好說歹說要我回福寧殿陪你用膳。又何須同我商量?如今宮中宮外只怕已流傳我有了身孕一事,我心裡便不難受麼?”

趙栩眉頭微蹙: “有無身孕,不也要方紹樸診脈了才知道——至於那些不相干的人暗自揣測,又有什麼要緊?我在你心底便是這等霸道不講理的人麼?”

孟妧深深吸了口氣,凝視着他:“六哥,這豈是有無身孕一事?娘娘會如何想?今日浴佛宮宴,是我在主理,卻臨陣脫逃,身爲皇后,我自己這關便過不去。何況對着娘娘託辭說謊?若我每日拖着六哥你,早間耽誤你上朝,午後不讓你聽政,晚間干擾你召對,打着讓你多歇息爲你好的名頭,你可會舒暢?”

“吾求之不得。”趙栩挑了挑眉:“阿妧,你先是我的妻子,纔再是皇后。你總把這一國之後的職責放在前頭,我不舒暢。每日你比我還忙,勞心勞力,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都是我在找你一道用膳,逼你早些安置。你不多陪陪我,那六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要來做甚?”

最後兩句,除了委屈,還帶了幾分理直氣壯的賭氣。其實他自己也覺得過於纏她了,就連成墨的臉色也看得出那意思。

孟妧瞪圓了眼:“我如何沒有陪你了?如何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了?這坤寧殿我都沒有睡過一夜。連我媽媽那樣目不識丁的人,都知道宮務千頭萬緒,我才理了半個多月的事,如何鬆快得下來?”

想到自己白天忙宮中事務,夜裡還要被他折騰得死去活來,在他心裡竟然成了不曾好好陪他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孟妧一時氣急心熱,紅了眼眶,扯了袖子掙開來,背過身子惱道:“你不加剋制,夜夜沉迷那事,反倒來怪我不愛惜自己的身子。我——”

話一出口,她便後悔莫及。前世她習慣事事捂在心頭不與人訴,怎麼這時卻口不擇言起來了,真是恃寵生嬌,仗着他待自己好,竟說出這等傷他心的話來。她轉過身想解釋自己並非那意思,卻見趙栩漲紅了臉,眉間擰出了川字來,看似也是氣得狠了。

她這氣話正好戳在了趙栩最心虛之處,戳得他心痛難忍,瞬間就胡思亂想起來,難道她牀笫間的推拒和哀求是他會錯了意……見她回過身來欲言又止,趙栩啞着嗓子喃喃低聲問:“阿妧——原來你心裡是不情願麼?”

是他做得不好,還是她依然抗拒夫妻敦倫之事,他竟從未細察也未同她深談過。他一直以爲她也是喜歡的也是快活的,難道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這話問得他自己狼狽不堪,酸澀難當,連手腳都沒處安放了。

孟妧紅着臉正要好生解釋,外頭傳來了成墨怯生生的聲音:“啓稟官家、聖人,方醫官來了。”

方紹樸趕到福寧殿撲了個空,想着坤寧殿不過是百來步的事兒,去年練出來的腿腳功夫倒閒得發慌,便帶了人提着藥箱直接奔坤寧殿來了。成墨當他是救星,趕緊地稟了。

來得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