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早知今日, 何必當初?”

蘇瞻垂眸看着匍匐在自己膝下嚎啕大哭的張蕊珠,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長嘆了一聲。

“舅舅!”張蕊珠哭道:“你幫幫蕊珠。我沒有殺五郎,真的,他力氣大,掉下牀來還叫着我的名字,我沒有殺他——”

蘇瞻閉起眼, 她眉目像極了早逝的三姐, 連哭聲也像。

張蕊珠見他不開口, 膝行了兩步, 死死抱住了蘇瞻的腿:“舅舅,蕊珠盜了虎符,是有功勞的對不對?孟大學士說了只要我肯偷出虎符,就會保我們平安的。舅舅,你去問他——”

“功不抵過。”蘇瞻心中酸楚難當,雙手緊握成拳, 忍着不去攙扶她:“你——先起身吧, 入冬了跪在地上, 容易傷了你腹中孩兒。”

“舅舅, 你信我,我沒有殺五郎。他明明還活着的。”張蕊珠哭叫得淒厲,卻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岐王。

蘇瞻緩緩擡起頭, 看向一旁自在喝茶的岐王。他先前對自己說的一番話看來別有深意。蕊珠若真的不慎害死了太皇太后, 趙棣這般不顧人倫宗法袒護她, 岐王爲母報仇趁亂絞殺趙棣,罪名由蕊珠擔了,她死罪難逃,可謂一箭三雕。

岐王和蘇瞻目光相撞,他笑了起來,眼中寒冰卻沒有任何消融的跡象。

“禮部和大理寺問了好幾回,張氏總不肯改口。只可惜人證物證俱在,她所說的,本王和孟仲然還有在場那許多人都未曾聽見也未曾看見。”岐王的目光投在張蕊珠瘦削的背上:“張氏認罪不認罪,已經無關緊要。正如她在孟氏女學時推落年僅七歲的聖人落水,有人證在,怎麼抵賴也無用。”

張蕊珠只覺得背後被錐子扎着,渾身顫抖起來。岐王又是如何知道的……是孟妧一心要自己死,才讓岐王絞死了五郎嫁禍在她身上!

“是孟九要殺我!”張蕊珠仰起連,急切地喊道。

被她尖利的手指甲掐入腿中,蘇瞻眉頭一跳,厲聲道:“住口,不得胡言亂語攀誣聖人。罪加一等不可赦免。”

岐王手段着實厲害,輕巧一句便將自己的嫌疑脫了開來,更把張蕊珠推入死地。孟妧現在是什麼身份,蕊珠攀誣她,只會死得更快。

張蕊珠腦中一炸,才醒悟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哭道:“那就是孟存他要害我。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要借刀shā rén!”

岐王笑道:“孟仲然一整夜都和本王在一起,他拿刀逼你絞殺五郎了不成?”

張蕊珠眨了眨淚眼,辯無可辯,只巴住蘇瞻的膝蓋急道:“舅舅,孟存不是樑老夫人親生的,他是阮氏所生,他和阮玉郎狼狽爲奸。還有,京城火-藥庫爆炸、城防圖泄露都是他所爲。他還偷刻了他哥哥的私印和殿前司用印,都是他。舅舅,你快去告訴官家——”

蘇瞻卻問她:“晚詞帶回家來的那些信件,是你交給她的?”這話他卻是要說給岐王聽得,有他在場,算個見證。

張蕊珠一怔,轉而眼前一亮。晚詞回了百家巷,還帶了信件?可是她哪裡來的什麼信件?阮玉郎素來都是派人複述口信,他那麼謹慎的人。難道——是舅舅爲了救自己特意安排的?無邊黑夜終於出現了一線光,她的心咚咚急跳起來。

“對,舅舅,晚詞手裡的信件就是證據!你看到了嗎?”張蕊珠聲音抖得厲害。

蘇瞻眉頭一皺:“我不曾看到,但寬之把晚詞交給了張子厚。你可記得都是些什麼?”

“記得!記得!”張蕊珠一口咬定:“是孟存和阮玉郎來往的證據!”一定是張子厚審理那幾件大案,不然爲何要把晚詞和“信件”交給他。

岐王手中的茶盞無聲放在了高几上。

“阮玉郎和孟存若有通信,爲何會在你手裡?”岐王的聲音帶着笑意。

自然是阮玉郎特意交給她好讓她拿捏住孟存的,但是——!這話卻說不出口。

張蕊珠咋舌,她已身負殺夫之罪,若再加上勾結阮玉郎的罪名,必死無疑,十個蘇瞻也救不到她。

可她若不認,也是死。張蕊珠絕望地看向蘇瞻,心亂如麻。舅舅給的一線生機竟然也是死路一條麼……

蘇瞻失望地拂開她的手,一步錯,步步錯。想起九娘先前說過張蕊珠的那些話,真是心灰意冷,長嘆一聲,站了起來:“你好生將孩子生下來吧。”

“不——舅舅,舅舅!你信我,五郎真的沒死,真的沒死!”張蕊珠哭倒在地,雙拳不斷捶着冰冷地磚。

一雙黑色銀線雲紋四爪團龍朝靴出現在她眼前。

張蕊珠嚇得一縮,不敢再叫。

“你若腹中沒了孩子,更好。”岐王溫和地笑道。

張蕊珠抱住腹部,拼命縮成一團,搖頭哭道:“不要,不要——”

蘇瞻大步出了長春殿,寒風一吹,將心中的酸楚難受都吹散了一些。廣場上散落着一些枯葉,他踩了上去,脆生生碎成了齏粉。

又被她料中了。這個比張蕊珠所爲更令他難受。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聰明人和笨人。可有時候明明是聰明人,在更聰明的rén miàn前也顯得蠢笨。

他沒法子替三姐抱住這尚存的一脈,那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出生,三姐在天之靈應該也會慰藉。

因張蕊珠的話,倒令他逐漸明白了過來,也許不是被孟妧料中,而是盡在她掌握之中。晚詞經張子厚的手被送到蕊珠身邊,何以竟獲得了蕊珠的信任?晚詞又爲何會聽阿昉的話,似乎是從百家巷晚詞見過孟妧開始的?孟存和岐王又如何得知蕊珠要殺夫?他們當場拿住了蕊珠,趙棣究竟死在誰手上已不重要,可最終得益的人,除了皇帝,還能有誰?眼下再利用蕊珠咬出孟存和阮玉郎的關係,把她自己也送進了謀反從犯之列。甚至利用他來洛陽……蕊珠那一剎那的吃驚,他全看在眼底。

晚詞手中,根本沒有任何所謂的“信件。”

阿昉在算計他,阿昉把自己這個爹爹算計了進去。他們算準了自己會把這個當成蕊珠的一線生機。看起來是“生機”的死路。

一環扣一環,環環相扣,毫無破綻。

一陣頭暈目眩,那久存於心底的念頭猛然又跳了出來。蘇瞻的心被吊在半空中,下頭是萬丈深淵,上頭是漆黑一片,慌慌的。

“和重,請。”岐王看着蘇瞻難看之極的臉色,語氣更見溫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啊。可惜了。”

蘇瞻不知道他在說張蕊珠,還是在說誰,空蕩蕩的心更加恍惚,胡亂應了一聲,和岐王並肩離去,沒有再回頭。

***

太極殿裡,陳太初正在看章叔夜的上表,大名府守軍一路追擊,已將契丹和女真及剩餘的叛軍趕到河間府附近,不日應能和永興軍路、京東路三面夾擊,收復河間府,一旦收復河間府,便模仿洛陽就地減員遣散,預計的相應人數、糧餉、補發歷年剋扣的數目都已算得一清二楚。

趙栩展臂伸了個懶腰,huó dòng了下筋骨,笑道:“舅舅也是着急,秦鳳軍最後再減員也不遲,還要盯着西夏戰事呢。”

陳太初倒是知道父親的上書昨日已經送到了洛陽:“陳家身爲外戚,總要做個表率,秦鳳軍減員了,蜀地和永興軍路纔會主動上表。何況陳家軍四十五歲以上的軍士原本就多去屯田了,又從無剋扣糧餉,反倒是最簡單不過的。”

趙栩想了想,點了點頭,取過案上陳青的上表,硃批了一個“好”字。不只是減員可行,更是贊陳青所想周到。

“明日我和皇叔返京,這邊軍中就交給你了。”趙栩想到能比預料中提前了兩個月結束戰事,這次回去就能見到阿妧,臉上便忍不住浮上笑意。

陳太初應了一聲:“南方八軍各抽調兩千精銳入殿前司,過半軍士離開原屬軍,經過弓馬、互搏、行軍三項考覈後,再重新評級,編入新營。不合格者留在洛陽新兵營重訓。今日已經下令,各營八品武將以上,在屬軍最多三年,考覈後另調他方,諸將均無異議。”

“隨軍家小的人數可都有報了上來?”

“廣南西路昌化、萬安兩軍八品以上將領的家小已報上來三百餘人,多爲妻小隨軍。”陳太初猶豫了一下:“六郎,其實叔夜所言也有道理,若是家小隨軍,他日有異心的,只怕沒了顧忌。”

趙栩笑道:“你我都上過沙場。想一想,若是戰敗,身後妻小必會爲敵軍所俘或者咫尺天涯再無團聚之日。若是戰勝,回營後便有妻兒同慶。身在沙場上的人可會貪生怕死?何況家小均在屯營之中,休沐團聚。知道感恩朝廷的自然更加死心塌地,心存異念的只會更加顧忌。”

陳太初想了想,確實也是。從軍六年以上便可申請家小隨軍,安置於屯營,勢必也能減少許多聚衆賭博**之事。各軍向來都有深夜逃營去城鎮尋歡的舊例,他幼時在大名府從軍時便見得多了,只要點卯前歸營,領軍者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兵營附近的城鎮也一貫畏軍如虎,百姓敢怒不敢言。

“對了,那孟存一事你如何打算?”

趙栩笑意更濃:“季甫說他行事的確不留手尾。不過不急,先讓他和張蕊珠互扯。阿妧這次的安排甚妙,不過我看皇叔可能也趁機插了一腳。等我帶走皇叔,有蘇瞻在,張蕊珠定會往死裡咬住他不放。”

人心難測,可人心也不難測。

陳太初想到今日孟存的言行,不由得也笑了起來:“阿妧的意思是?”

“呂氏隨我回京,孟存留下。我覺得這也好,免得她六姐爲難,最後免不了還是要爲難阿妧。”趙栩心裡暗自高興,阿妧這麼費心安排其實爲的還是不讓他爲難。

“張子厚暗中出手?”陳太初有些意外。

趙栩摸了摸鼻子,挑了挑眉:“蘇瞻在這裡壓着,孟存肯定也有所顧忌。若是他耐得住不跳出來,季甫恐怕就忍不住要動手了。”

張子厚行事,無任何顧忌,他也放心。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做了,就要承擔得起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