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是陛下的朝廷, 陛下是天下的陛下。”蘇瞻聲音依然清朗悅耳。
“天下是吾的天下, 萬民是吾的萬民,吾與萬民一心也。” 趙栩頓了頓:“然治理天下, 非吾一人可爲。諸君可知爲何軍中五人爲伍,二五爲什,百人爲伯?”
蘇瞻一怔,他說的這個座中人皆懂, 但要問到爲何這等編制, 恐怕要問商鞅才知道了。
趙栩看了衆人一眼:“因尋常人的資質,一人指揮五人,乃上限。”他伸出手掌攤了開來:“故天道安排我等一掌有五指。”
“因此吾須依靠二府,二府依靠諸部各司, 上達下通, 方能抵達民間。此乃體制,非法制也。”趙栩的手掌輕輕虛落在茶盞之上:“一指可拈物,二指可夾物,但若要穩妥,卻至少需要三指。此乃配合制衡之理。”
他手指舞動,輕輕捏起茶盞, 不急不躁:“即使我一掌使五指,還有這第四指使用極少,不甚靈活。可想而知, 二府的政令抵達州縣鄉村, 又會變成如何?因此, 正如和重你所言,治國才需以法令爲盾爲框爲地基。但法治能不能治好,全靠執法之人。人治固然不可凌駕於祖宗之法之上,法治離開了人,亦是空話。若說君主爲頭顱,萬民則如腿腳,法理就是皮肉,可這血脈骨架,則是諸君。缺一不可,相輔互成。”
趙栩深入簡出又極好理解的一番話,說得衆人心潮澎湃,就連孟存眼中也不僅露出孺慕之色。蘇瞻吸了口氣,沉思不語,皇帝對於皇權和相權之間的微妙關係顯然掌握得極有分寸,自己所諫只怕也在他意料之中。
“依陛下所見,楊相公敗在何處?”蘇瞻忍不住問道。
趙栩笑道:“楊相公之敗,不止敗在和重所言的幾點,還敗在以朝廷之手替代了民間之手。”
趙昪眼睛亮了起來:“臣愚鈍,只知道市易務、官商、官貸是爲朝廷之手,請陛下賜教爲何取代了民間之手便必敗無疑。”
“吾年少時曾與太初遊於河北路諸縣。農夫耕種,豐收時賣糧存銀,欠收時或請減租、或相互借貸、甚至不得已賣地。各縣各州各路皆有民間自行調節,十分靈活,因爲人人都求自保。然青苗法推行後,有朝廷常平各路,糧貴平價,糧賤貴收,農夫既不能多存賣糧錢,也沒了天災的壓力,勤勞者不能多得,懶惰者坐享其成,實則傷了農之根本。再者官貸取代了民貸,爲謀私利者強行推貸,此乃和重所言的‘與民爭利’。豈可將民之利壓至朝廷利益之下?民不得利,何以爲生?歸根到底還是越俎代庖了。”
蘇瞻趙昪等人若有所思。
“吾之感悟,來自醫道。”趙栩突然提起了方紹樸:“四公主曾風寒流涕不止,紹樸僅開了熱水一方,七日得愈。往日服藥不斷,也需七日方愈。方紹樸之理:人之身體,如河海,可自我調節自我治癒。醫者只需解淤塞,通經脈。但若生了毒瘡惡瘤,非猛藥不可,甚至需割肉放血,才能令肌體復原。楊相公本末倒置,故變法必敗。但如今我們所需的變法,卻是要割肉放血後才能再行溫補疏通。”
“無論如何變法,如何完善法令,最終實施的依然是人。”趙栩緩緩道來:“如今大趙,所需要的不僅僅是變法,更要改變墨守成規的朝廷官員,堵住可獲私利的lòu dòng。官制變法,阻力尤甚軍中變法。若無雷霆之舉,鮮血鋪路,最終和重和季甫的變法之路依然會以失敗告終。朝廷用官三萬,若有三千賢者,中興有望。可若有三百貪腐之徒,變法也無果。”
趙昪大聲道:“陛下所言極是,一顆老鼠屎也會壞了一鍋粥。哪怕是小小知縣,行了惡事,百姓也會將這筆賬算在朝廷的頭上。失民心易,得民心難。”
趙栩笑道:“修文倒還是這般直爽。是這個道理。因此,二府儘可放心,吾必會遵祖宗之法,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大亂初平,不以重典定人心,難以生效。毛鋒人贓俱獲,以軍法當場處置,甚妥。餘者凡交出贓物者,皆有減免罪行,並無其他將領喪命。”
蘇瞻得了皇帝這句結論,躬身行了一禮:“士子當以陛下爲尊,以萬民爲重。陛下能將祖宗之法放在前面,萬民之幸。”
“來年吾欲讓寬之入國子監,在各州縣重整縣學、州學,將《孟子》、《張子》列入科考內容,並修法家墨家之學。”趙栩的聲音鏗鏘有力:“不罷黜百家,崇孔孟之道,教化萬民,開啓民智,盼來日士子循橫渠四句爲立身之本,萬民勞止得以小康。變法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不罷黜百家,崇孔孟之道,士子當循橫渠四句爲立身之本,萬民勞止得以小康!衆人只覺得耳中嗡嗡響,不由得都站起身來。
“十年立法,百年教化,方有千年太平。”趙栩淡淡笑道:“二府以吾爲尊,便是吾之五指,諸君何嘗見過自斷其指之人?”他長身而立,走到蘇瞻趙昪面前深深一禮:“還請和重、修文以洛陽爲試,推行各項變法,六個月後京畿路、河北二路、秦鳳路、永興軍路將以洛陽爲範,推行變法。”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蘇瞻和趙昪熱淚盈眶,跪了下去:“臣必竭盡心力,排除萬難,推行變法!”
趙栩親手扶他們起身,喚成墨取來蘇瞻關於變法的十多份策論以及洛陽官員花名冊:“來,你們來看,洛陽的官職要削減多少人,如何重新任命。”
太極殿燈火通明,成墨親自守在殿門處,看着冷月微凸,一絲寒氣都沒有,連他身上都熱烘烘的。吾皇自然是萬歲萬歲萬萬歲!還有在汴京的聖人,自然千歲千歲千千歲,但至少得九千九百九十九歲。只是可惜皇帝這般神武,未能讓聖人看到,這幫古板的老頭子又怎麼懂得欣賞陛下的英姿。就連如狗皮膏藥一樣黏着陛下的方醫官也沒機會見到聽到。成墨微微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心裡略有些遺憾,又有幾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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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離開太極殿時,天光微明,燈火未滅,到了殿門外的廣場上,在歇息處等候的隨從們趕緊一溜小跑出來,捧着各色物件。
岐王畏寒,已經披上了大氅,接過了暖手的手爐,招呼蘇瞻同行:“和重無需出宮了,直接隨我去大內罷。”
蘇瞻披上隨從送上的外袍,轉頭和趙昪孟存道別,跟着岐王轉往大內禁中而去。
張蕊珠因有身孕,現被軟禁於長春殿內。走了小半個時辰,蘇瞻額頭出了微汗,忍不住在入內園前將外袍又除了下來,看身側岐王,依然老神在在捧着手爐,不由得笑道:“殿下不熱麼?”
岐王站定了等他:“我早落地了三個月,適逢臘月裡,自小受不得寒,走這麼長的路,手腳還是冷的。沒法子。”他擡頭看向內園,神情複雜:“母親自我出宮後便再無宣召我入宮,但每年冬天都會差人給我送護膝護腿,用的都是契丹所進的上好的雪狐皮子,那針線密實。皇兄特地給我府中派了兩名擅鍼灸的老御醫做供奉,那女真進貢的人蔘,也都把最好的賜給我。年節入宮覲見,皇兄總是在東華門就安排了肩輿,需長久跪拜時,我膝蓋下總有慈寧殿的女官送上加厚的軟墊。”
蘇瞻默默站在他身邊,人人心頭都有一本賬,誰都以爲岐王對太皇太后心懷怨恨,豈料竟會是這樣呢。
岐王慢慢前行:“倒是六郎讓小方醫官替我看了看後,說我這畏寒之症並非疑難雜症,多動動就好了,這些年被養得太好,補得過了,反而令血脈不暢。你看,這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是不是這個道理?”
蘇瞻點頭道:“事事均有兩面,確實如此。”
岐王笑了起來:“不錯。太皇太后雖然這幾年固執彆扭,待六郎母子着實不好,可她依然是生我養我的母后——張氏雖是一時錯手,但她確實是害死我母后之兇手。”他轉過頭來,溫和無害的面孔上依然笑眯眯,眼神卻犀利如刀:“若和重你想要以獻城、誅反賊這些功勞爲她開脫死罪,本王是第一個不答應的。”
蘇瞻長嘆一聲,退後一步深揖到底:“和重不敢。只遵陛下所言,以法治國,以人護法。禮部和大理寺若判她死罪,和重豈敢徇私?”
岐王呵呵笑了兩聲:“你最是個明事理的,那就好。走吧,天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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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殿內溫暖如春,已經放置了火盆。張蕊珠倚靠在榻上,略有些呆滯。事態急轉直下失控到無可挽回,不過是幾息的事,後來她仔細回憶,總覺得趙棣當時並未被她絞死了。
他在岐王懷裡的時候,明明還朝自己看了一眼,喉嚨裡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珠珠。”他在喚她。那麼不甘,那麼委屈,那麼傷心。她明白。
張蕊珠捂住臉,她不敢想卻不能不想。悔之已晚,那個人,就算對她只有幾分真心,可也是真心,也是這世上唯一對她有真心的人了。人去了,只留下萬般好。每時每刻,她都會想起趙棣溫柔繾綣的眉目,他固然是個軟弱無能的皇子,是她選了他,可日夜相對也共過甘苦,她對他又何嘗沒有真心。
是什麼令她失心瘋地以爲他死了她便可以大歸百家巷,從此以蘇瞻的外甥女、蘇昉的表妹、甚至當朝皇后的表姐繼續過上好日子?張蕊珠已感受不到自己掌心中眼淚的溫度,她的確是蠢透了。
侍妾謀害親夫,當絞。這是錢太妃咬牙切齒的話。如當頭棒砸得她清醒過來。錢太妃不會放過她的,還有那個老奸巨猾的孟存,也不會放過她的。
她唯一的救命的稻草,還是舅舅,是蘇家。
一塊熱帕子遞了過來,貼身女史輕輕告訴她:“娘子,蘇大資和岐王殿下來了,請娘子略加梳洗,往外間一見。”
張蕊珠猛然擡頭,腫成核桃的眼睛陡然睜大,拼命壓制着自己的聲音不發抖:“我——舅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