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蘇瞻和趙昪快馬加鞭,第三日抵達洛陽時, 日頭已漸沉。洛陽城外營帳連綿數十里, 旌旗招展,操練完畢的弓箭手們揹着沉重的箭袋歸營, 人人精神抖擻士氣飽滿。

趙昪見戰後將士們這般模樣, 更佩服皇帝的治軍之道,但想到蘇瞻之言, 內心更是糾結。

城門口早有洛陽官員在等着, 蘇瞻沒想到當先的人會是孟存, 近半年未見, 孟存看起來清減了不少。京中火-藥庫爆炸、城防泄露案, 張子厚親自主審,雷聲大雨點小, 眼看着要不了了之。雖然不少線索指向孟存, 然而既無認證也無物證, 出面的人都已消失不見。人人心中有數,卻礙着未來皇后和孟家的面子也不好窮追猛打。御史臺和審察院上過四五次諫言, 都被壓在了二府不曾擴散開來。張子厚對孟妧那般忠心耿耿, 勢必存心不願爲了打老鼠砸了玉瓶的事。

蘇瞻面容溫和, 不親不疏地同孟存見了禮。孟存的事, 還得看皇帝心裡怎麼想。

衆人一路策馬, 前往宮城拜見趙栩。入了宮, 到了下馬的儀門處, 自有小黃門和皇城司的上來接應。衆人整了整衣冠, 往太極殿而行。

“張氏在獄中堅持要見和重你。”孟存目不斜視,走在蘇瞻身邊輕聲道。

蘇瞻寬袖帶風,一樣目不斜視,淡然道:“她身負重罪,奈何總歸是我的外甥女,稍後便會向陛下求恩旨探監。”

孟存脣角苦笑:“令甥女如今最恨的是我。”

蘇瞻早得到了消息,是孟存勸說蕊珠偷盜虎符,得了虎符開了城門後,和岐王入宮請趙棣退位歸降,正好撞見了她絞殺趙棣。

他的眉頭微微一蹙:“侍妾殺夫,當絞。無論是不是仲然你撞見了,她自己犯下的罪孽,都與人無尤。”

“唉——”孟存嘆了口氣:“人心難測,她私下找我說願盜出虎符時,我尚替洛陽百姓、大趙軍民萬分感謝她就天下大義舍兒女私情,熟料她竟這般毒辣。”

蘇瞻腳下一滯,孟存這樣不居功,是要賣他什麼好。他轉過眼看了孟存一眼:“確實人心難測。”跟着走得飛快起來,他人高腿長,瞬間便將孟存甩在了身後。

孟存瞳孔一縮,趙昪攜了他的手打了個哈哈:“仲然如今擔了什麼官職?”

孟存轉過頭,不動聲色地掙開趙昪粗厚的大手:“蒙官家聖恩,仍做了知制誥。”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沒說幾句,已看到巍峨壯觀的太極殿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

趙栩正在聽戶部的人稟報昨日發放的餉銀,聽閣門使報孟大學士及衆人已接了蘇瞻和趙昪來,點了點頭:“宣。”

待一衆官員覲見了皇帝,按位次列班兩側。岐王在右上首朝左側第三的蘇瞻微笑着點了點頭。蘇瞻微微躬身算是打過了招呼。

趙栩笑道:“趙卿和重來得正好,先聽周勉報一報這兩日的數字。”

戶部郎中周勉將這兩日軍中變法所發的餉銀報了一報,因牽涉到補發的鹽菜、米糧、衣甲醫藥折算,數字精確到幾文。

“眼下洛陽駐軍加上勤王八軍,也僅剩下十二萬人,已遣散了三萬七千六百八十五人,在冊待遣散的尚有四萬餘人。微臣慚愧,戶部人手有限,還需五六日才能完成。”

趙栩看向蘇瞻:“和重,吾和皇叔將要回京,你來擔任這西京留守,將洛陽事理順可好?”

殿上衆臣皆一愣,這是又要起用蘇瞻了。西京留守,想來由宗室親王擔任,甚至長期空缺。孟存眼皮不擡,心中又定了幾分。

蘇瞻大步出列,恭謹地行了禮:“臣遵旨。”

因不是朝會,待不相干的官員告退後,周勉將洛陽存糧、冬衣發放、銀庫存銀等事都一一細稟。蘇瞻逐條梳理,指出不少lòu dòng,所提到的數字,無論是人、糧、錢,和周勉稟報的分毫不差。一衆官員們皆心服口服,更深感皇帝知人善用。

待周勉和兵部、戶部等官員也退下後,殿中只剩下岐王、孟存、蘇瞻趙昪、陳太初等人。

天色黑得早,大殿內外早已殿上燈火,成墨躬身進來引衆人往偏殿用膳。蘇瞻趙昪進了偏殿,見殿中並非宮中設宴的歸置,只是一張圓桌而已。

岐王笑道:“六郎說了,今日算是家宴,無需拘禮。來來來,論資排輩,就是二郎吃虧一些。”

陳太初笑容淺淡:“殿下說笑了。”

衆人謙讓着,趙栩已換了一身月白窄袖對襟道服回來,笑道:“皇叔、表舅、二伯,都是一家人,讓來讓去做什麼?”他乾淨利落地指了座,當先坐北朝南做了主位。

這卻是隨了九孃的輩分在稱呼他們。蘇瞻和孟存趕緊躬身行了禮,各有所思,岐王便在趙栩左手邊落了座,蘇瞻在趙栩右手邊落了座,蘇瞻之下是孟存,岐王之下是趙昪。陳太初最後入座,目光在蘇瞻孟存臉上一掃而過。

吃些什麼衆人都不放在心上,這樣的坐法明顯皇帝是有話要說的,落箸動箸之間,都留心着趙栩的動靜。

趙栩卻真當成了家宴一般,開席前問了問蘇昉可好,又問了趙昪幾句京中事,席間便坐如鬆食不語了。倒讓人錯覺是因爲九娘纔有了這頓家宴的。

蘇瞻和孟存這頓飯吃完,背上都有些汗津津的。內侍宮女們上來請衆人轉至屏風後落座,成墨親自上了茶和點心。

趙栩坐在羅漢榻上,端起茶盞,笑道:“太初便是在這間偏殿中殺了毛鋒的。軍中變法才得以沒了阻力。”

蘇瞻的手指碰到茶盞邊緣,又縮了回來,有些燙手。

陳太初端坐着,依然是溫和的翩翩少年:“軍法如山,聖旨如天。”

趙昪鬆了口氣,皇帝這是先鬆後緊,欲抑先揚啊,但皇帝自己提到這個總比他和蘇瞻提好。

蘇瞻起身道:“陛下,臣有諫言。”

“請講。”

“臣請問陛下,陛下以血祭旗不留降俘,恣意誅殺大將,是欲以法制天下,還是以人制天下?是欲以暴制天下,還是以仁治天下?”

殿中一片沉寂。

一聲瓷器和木器的碰撞聲輕輕打破了沉寂,趙栩擱下茶盞:“法制天下如何?人制又如何?以暴制暴如何?以德抱怨又如何?”

蘇瞻卻沒有直接回答:“陛下,洛陽叛軍攻入汴京時,若陛下未能及時趕到,外城是當棄還是當分散兵力血戰巷陌?陛下能一力挽千鈞,依靠的是陛下和陳漢臣之力。此乃人力也。二府權衡利弊議事決斷,此乃祖宗之法,有先例循祖宗先例,無先例是爲後人先例。若來日再有波瀾,可還會有陛下這等天縱之才能力挽大廈於將傾?”

岐王和孟存互相對視了一眼,又都垂下了眼皮。

趙栩淡然道:“世事不可重來,沒有如果一說。你們棄守外城的決定不對,但也不是錯。”他美目落在趙昪身上,笑道:“諸相公也並未因此皆獲罪。”

“陛下神機妙算,臣未見有失。然陛下擅長書畫劍弓,更精通排兵佈陣、天文地理、土木營造,更有九合一匡之才,堪稱斗南一人天下無雙。不只是大趙,千年來臣也未嘗聞有君王能與陛下比肩的。”蘇瞻字字誠懇。

孟存微微揚了揚眉,論拍馬奉承,蘇瞻真是一流人才。

“然——”蘇瞻擡起頭:“日後陛下傳位於太子,大趙還有沒有如陛下這樣的曠世奇才?若以人制天下,祖宗之法則盡廢,一人足以成天下,也足以敗天下。當下變法,也應循矩而爲,逐條推行,萬不可操之過急。當年楊相公欲變法,與司馬相公在朝堂上辯論六個月有餘,正因爲即便變法,亦需法制,若一言可定生死,一言可定廢立,則天下大亂也。臣請陛下三思。”

“和重所言有理,然而楊相公這般謹慎循矩而爲,變法爲何會失敗?國庫那般充盈,爲何會民不聊生盜賊四起?爲何新黨會在朝堂上一敗塗地?司馬相公廢除新法,以農爲本,輕徭薄賦,仁義治國,爲何也屢遭彈劾?”趙栩的聲音依然很溫和。

“楊相公變法,與民爭利、法有lòu dòng,用人不當,必敗無疑。司馬相公痛恨新黨,雖有仁政之舉,卻身陷黨派之爭,故屢遭彈劾。”

“究竟是誰在與民爭利?皇帝還是朝廷?”

岐王等人不禁擡起頭來,一身冷汗。

皇帝將自己和朝廷分了開來,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