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趙棣寢殿的屏風外,臨時設了一張長案, 上頭還壘着不少等着批閱的奏摺和上書, 一旁雕着山水巒紋的楠木櫥櫃, 被琉璃燈的燈光照得山水浮動。

張蕊珠屏息靜立了片刻,忍不住轉頭看向屏風內, 側影投在櫥櫃門上, 緊張的下頜繃出了一條不太自然的曲線。

寢殿內悄無聲息, 她方纔似乎覺得屏風內的帷幔動了動,等了會兒, 自嘲做賊心虛大抵都是這樣疑神疑鬼,但額頭已滲出了一絲冷汗, 手足冰冷。

又停了片刻,她伸手握住那瑞獸門環,輕輕拉開櫃門。

最上層的擱架上, 一排金huáng sè隱隱反射着燈光, 自從太皇太后薨逝, 司寶女史奉旨將全套玉璽印寶都收在此處。

張蕊珠踮起腳, 那從樞密院調來的半塊虎符應該是個不大的盒子。她伸手摸索過去, 將上頭最小的盒子取了下來, 又凝神靜聽了片刻, 悄聲走到案邊,小心翼翼地放下, 解開金huáng sè印有硃紅團龍紋的布帛, 露出裡頭上了鎖的碧玉虎紋盒來。

兩滴汗從她鼻尖墜落, 玉盒上多了一團水珠。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抹了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那柄玉匙,輕輕地咔嗒一聲,玉鎖開了。

張蕊珠擡起眼,緊盯着屏風內,依稀可見帷幔低垂,毫無動靜。今晚的湯裡,她特地安排御廚和御藥加了安神的藥,爲了讓趙棣能好好睡一覺。趙棣還誇她貼心,想得周到。

玉盒打開,張蕊珠心頭一陣火熱,背後也出了一身汗,手指觸及盒中那半邊青銅臥虎,沁涼逼人。

她掏出絲帕,將半邊虎符裹了,放入懷中,又將玉盒關閉,鎖上玉鎖,包好布帛,放回原處,做完這些已有些氣喘吁吁,扶着櫃門深吸了兩口氣,才又關上了櫃門。

殿外伺候的宮女聽到銀鈴聲,趕緊輕輕推開寢殿殿門。晚詞已帶着兩個內侍搶在她們前頭進了寢殿,稍後又退了出來,吩咐替張娘子去備一碗火鴨絲粥來,又安排宮女進去添燈油換蠟燭。

忙了大半個時辰,張蕊珠靠着羅漢榻用完了一小碗粥,又洗漱了一番,這般折騰,帳幔裡依然毫無動靜,平日警醒的趙棣睡得死沉。晚詞進來在她耳邊悄聲回稟了幾句,張蕊珠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看看更漏,眼見要四更天了,揮手讓衆人退了出去。

衣架橫杆上的藕色披帛,因門開門關輕輕蕩了兩下,繁密的粉色芙蓉花紋跟着動了動。

修長的手指纏住了披帛的一端,無聲無息地將那芙蓉花扯出一片花瀑,落在了地面上,飄飄蕩蕩地到了羅漢榻前,又慢慢升了上去。

案几上的定窯冰裂紋茶盞悠悠泛着潤澤的淡藍色,白色茶沫早已消退,深碧的茶水中浸入了半朵芙蓉花,轉瞬溼成了深粉色,跟着另半朵也變深了。

緊握着披帛的手有些顫抖,茶水一漲一落如潮水,不多時淺可見底。張蕊珠側身坐在榻沿,披帛軟軟地搭在案上,案几的木面也溼了一塊。

“你再恨我,我也沒法子。”張蕊珠咬了咬牙,站了起來,將披帛一剪爲二,那溼了一段的披帛纏了幾纏,被她牢牢捏在手裡。

趙棣依然蹙着眉頭,髮絲散落在枕間,雙手交叉放在胸口。

張蕊珠將牀頭的銀鈴解下,放到腳踏下頭,把披帛的另一端慢慢穿過趙棣頸後。

她習慣睡軟枕,趙棣卻喜歡睡硬枕,間中的空隙大,披帛穿過去,繞上兩圈,他毫無知覺。她心裡又酸又疼,眼淚掉在趙棣手背上,他也毫無知覺,將他手腕也纏住打了好幾個結,芙蓉花開在他胸口,他看不見。

握緊了披帛交叉後的兩端,張蕊珠閉上雙眼,想起那夜在延春殿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是不捨得她的,只是被她那段話說動了,是明白殺了她也於事無補。

她待他至少有七分真心,可他待她能有幾分?

她猛然站了起來,後退兩步。披帛如弓弦一般繃緊。

睡夢中的趙棣驚醒過來,還以爲在做夢,雙手在空中亂抓了兩下,手腕也動不了分不開,想死命抓住披帛往外拽,溼了的披帛如毒蛇一樣深陷入他頸中,他胡亂抓了幾下,毫無空隙能插入手指。

趙棣死命掙扎着,雙腿亂蹬,頭往牀欄處靠近,牀劇烈搖動起來。他轉過眼,轉瞬死死盯着滿面淚痕的張蕊珠,想開口,舌頭已經伸了出來根本縮不回去,沒氣了,他吸不上氣。

可是蕊珠爲何要殺他?趙棣不明白。

趙棣如離了水的魚撲騰着往牀外倒。披帛微微蕩了下來,似有一線生機。

外頭火光搖盪,人聲驟然鼎沸。殿門被撞開。張蕊珠嚇得失魂落魄,手中不知該下死力還是鬆開來。

趙棣喘着氣,抓住披帛想扯鬆一些,腦中一片空白。

“救駕——!救駕——!”

張蕊珠渾身顫抖,手中披帛無力墜落在腳踏上。趙棣砰地跌落在腳踏上,那溼的披帛依然毫無鬆開的跡象。

岐王三步並兩步衝了進來,手忙腳亂地替趙棣解鬆披帛,不想披帛纏了幾纏,又交叉又有打結,竟然怎麼也解不開來。餘人慌亂中皆不敢上前,只將寢殿屏風內外擠得水泄不通。

禁軍和內侍扭住了跌坐在一旁的張蕊珠,面面相覷。盛寵於一身的賢妃怎麼會刺殺官家?偏偏他們皆親眼所見。

張蕊珠淚眼婆娑中看向屏風外。孟存身穿官服,正靜靜凝視着她,眼中帶着一絲嘲諷。

爾虞我詐,她大意了?可是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有殺趙棣的心思……

“殿下,用刀或劍吧。”孟存沉聲道。這纔有禁軍指揮使如夢初醒,拔刀倒遞給岐王。

“我哪裡行,你來!”岐王轉頭怒喝:“還不快些動手。”

碎裂的披帛散落一地,趙棣靜靜躺在岐王臂中,內侍們將他擡回牀上,醫官們聞訊而來,各種施救。

許久以後,衆宰執和各部重臣接了信均匆匆趕至寢殿外候命。又等了半個時辰,四位御醫官跪下請罪:“陛下窒息過久,臣等無能爲力——山陵——崩!”

岐王和孟存視線相碰,各自垂眸不語。孟存鬆了一口氣。

“諸位相公!殿下——東城南城的守將開了城門——敵軍已殺入城中!”

半晌靜默後,殿中大亂。

***

天色蒼茫,日光似乎穿不透厚厚的雲層,洛陽宮城上已換了旗幟,西征軍的將士們精神抖擻地清點着馬面樓裡的兵器和防衛之物。一旁近百洛陽守軍早就卸甲棄械,貼着城牆站着,絲毫感覺不到日光的溫度。

從城內再度轉回城門出的傳令軍士大聲喝道:“皇帝詔曰:歸順者活——抵抗者死。不得擾民——違令者斬!”

站得腿腳發麻的洛陽守軍中有人慢慢動了動僵硬的脖子,頭還在,命還在。

西征軍的一位副將蹬蹬蹬上了樓,斜睨了他們一眼:“不用怕,陛下有旨,洛陽降軍一概不殺。”他揮了揮手:“去城外兵營吃早飯吧。今日有油餅。”

洛陽守軍們相互看了看,猶豫不決,趙栩殘暴,天下聞名,對敵軍連俘虜都不留,他們去了城外會否被殺?

那副將冷笑道:“要殺早殺了,等到現在?怕什麼你們,寧可做個飽死鬼也好過餓死鬼。”

各個城門洞裡魚貫走出許多洛陽軍士,兩側長矛長刀在手的西征軍將士絲毫不敢懈怠。

***

宮城各城門大開,岐王、孟存率領宰執、各部重臣在太極殿殿外等候,深秋入初冬的時候,風颳在他們身上,不少人打了個寒顫。

衆將簇擁着趙栩而來。硃紅領巾在風中獵獵飄動,盔甲的甲片摩擦聲和腳步聲混合在一起,令人悚然生畏。他們身後潮水般的軍士將太極殿外團團圍住。

“皇叔請起。大學士請起。諸公請起。今日未起干戈收復洛陽,乃是諸位之功。”趙栩伸手扶起岐王,語帶傷感:“還請帶吾去見見五哥,再一同去太皇太后靈前跪拜。”

岐王掩面而泣:“陛下仁善!只是五郎他被張氏絞殺,臣等未能迴天,如今他被安置在太皇太后殯宮裡,還未——”

“五哥?——!”趙栩實在裝不出眼淚,只喊了一聲,大步往太極殿內走去。

陳太初等人隨即跟上。

岐王和孟存默默跟着衆將登上太極殿的臺階。

大趙一統,他們不敢居功,只望皇帝信守承諾,繞過洛陽守軍和百姓,還有這幾百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