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多謝孟大學士在陛下面前陳詞, 洗清了蕊珠不白之冤。”張蕊珠微凸着小腹,盈盈下拜。

孟存側身避開, 躬身行了禮,言辭冷淡疏離:“請娘子有言直說。若給人知曉娘子私會外臣, 只怕臣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六娘和蕊珠同窗數載, 不敢說情同姐妹,卻也相得益彰,又有緣分一同侍奉官家,她不見了,蕊珠亦惶惶然。”張蕊珠語帶傷感:“何況表姑父和孟大學士乃是親兄弟,蕊珠和六娘也算是表姊妹——”

孟存有些不耐地打斷了她:“有言直說, 娘子若是要敘親, 當請內人來纔是。”

張蕊珠視線在孟存清雋的臉上轉了轉, 側身舉起帕子掩了半邊臉笑了起來:“孟大學士在蕊珠面前這般清高嚴苛做甚?盜得汴京城防圖、私刻孟在印章、臨摹我舅舅字跡這些事, 不都是大學士親力親爲的麼?”

孟存雙耳中嗡嗡作響,身不由己退了一步。她怎會知道!阮玉郎這廝必然是故意泄露給她知道,好讓她牽制自己, 也好讓她壓在阿嬋頭上。

看着孟存面色由紅轉白, 又從白到紅,張蕊珠嘆道:“若不是我從舅舅書房拿出了幾封信, 孟大學士又怎能臨摹得天衣無縫?你我都得了阮先生的指引, 爲的都是官家的大趙江山, 不然——孟大學士, 我張蕊珠何以肯讓出皇后之位給你女兒?”

張蕊珠美目流轉, 清麗無雙的面容上略帶悵然。

孟存喉嚨裡發出兩聲極其嘶啞的笑聲:“臣不明白娘子在說什麼。”

張蕊珠淡然地端起茶盞:“大學士不懂無妨,六娘都懂,汴京的趙栩和孟妧也懂。你母親樑老夫人,你的兄弟也都會懂。”

孟存平靜下來,乾脆在一旁落了座,也端起了茶盞:“娘子心思玲瓏剔透,可惜命運弄人時局不佳。臣的前程性命倒不勞娘子操心。”他看着張蕊珠隆起的小腹上笑道:“娘子還是將心思都花在官家和腹中的皇家血脈身上纔好。”

這是有求於他了,他所作所爲,縝密之極,汴京看得到破綻卻絕不會有證據,再者有六娘在,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有性命之憂。只是現在多了張蕊珠這個“證人”要挾於他,只能先虛與委蛇探探虛實,看她究竟要做什麼。

張蕊珠有求於他,有臺階自然立刻要跟着下:“大學士所言極是。蕊珠並無他意,腹中孩兒到底也要喚六娘一聲娘娘,喚大學士一聲外翁。左右都是一家人,只盼着大學士也能體恤蕊珠母子,這時局艱難時能給蕊珠指點一條路。”

“娘子嫡親的兩位舅舅,蘇瞻雖然不再是宰相,卻還是那位信重的大資。蘇矚是戶部尚書,你的表哥蘇昉也入了翰林學士院,蘇家榮寵如舊。就算洛陽失陷,娘子和腹中胎兒必會安然無恙,不知娘子爲何要轉這許多彎來和臣商議?”

“趙栩殺人不眨眼,暴戾殘忍,魯王死於他劍下,三公主前些時自盡於公主府,也不知道是自盡還是被自盡的。兩軍對戰他殺盡俘虜,毫無仁心。即便蕊珠是蘇家的外甥女,可他恨官家入骨,又怎會放過我母子?舅舅原本要來洛陽說和,爲的也是保我母子性命,卻未得趙栩的允准。”

張蕊珠想起多年前在那家鷹店裡趙栩看着自己的眼神,打了一個激靈。

孟存失笑道:“臣何德何能,能左右他的意願?”

“大學士心裡不也跟鏡子一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蕊珠記着晚詞千辛萬苦打探來的消息,裝作輕描淡寫地試探道:“大學士和岐王殿下再三懇請陛下將虎符交給樞密院,好方便樞密院調配守城將士,又常去軍中慰勞將士,難道不是要獻城立功麼?”

孟存瞳孔猝然一縮,卻仰面哈哈大笑起來:“娘子真會說笑話。”

張蕊珠視線落在他臉上,正色道:“立下這等大功,天下皆知,總有萬般不是,汴京也只能賞。大學士和岐王殿下真是好謀算。”

孟存擱下茶盞:“娘子想要立這樣的功,臣不敢阻攔。”

張蕊珠這才肯定了晚詞打探來的消息果然不假,心中有多了三分勝算,便柔聲道:“官家不受朝臣尊重,歷年來爲太皇太后所制,如今無論如何都不會將虎符交會樞密院的。除非城中將士造反——”

“娘娘是要盜取虎符,還是要慫恿軍中將士造反獻城?”孟存擡手理了理三縷長鬚,心裡已做了決定。

張蕊珠雙手輕輕覆蓋在小腹之上:“大學士身爲男子,只怕不知道天下女子之苦。我爲了陛下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只有我和陛下知道。爲着陛下,我和養父決裂,甚至對不起嫡親的舅舅,也捨棄了名分。可是,當太皇太后要殺我時,陛下他竟然——”

她脣角微微上揚起來,悽然笑了兩聲:“女子爲情所困,終究還是一場空。若沒有這孩兒,蕊珠也不懼死。可如今——”

孟存眉頭微蹙,輕嘆了一聲。

“若蕊珠盜了虎符交給大學士和岐王殿下,兩位可願上書汴京,允蕊珠大歸於蘇府,從此做個普通民婦,安然養育腹中孩兒?”張蕊珠輕擡玉腕,印去眼角淚痕:“屆時阮先生留給蕊珠的那些和大學士有關的物事,蕊珠當一併交還給大學士。”

孟存站起身來,行禮告辭:“如此便一言爲定,臣靜待娘子的好消息。”

張蕊珠還有一肚子的話,來不及說,見孟存已掀開簾子出了門,倒是一呆。這孟存看起來不溫不火毫無威脅,臨到關頭倒毫不拖泥帶水……

***

又過了幾日,洛陽城守軍的逃兵越來越多,即便下達了多條軍令也阻止不住。此時不逃,一旦戰敗會遭到無情屠殺,還會屍骨無存挫骨揚灰,連轉世投胎的機會也沒有。到了十月底,一天竟有一千多軍士冒死從城頭爬下去,被守軍射殺了好幾百人,依然有半數逃到了西征軍大營投誠,被好生安置起來。待聽說這些逃兵可以選擇留在西征軍內作戰立功,也可以領三百文錢回鄉務農,每夜逃離洛陽的軍士更多了,就連一些副將也不免心思鬆動。

洛陽朝會上從熱火朝天地辯論是戰是降,到古井無波不翻波浪,也不過是幾天的功夫。看起來各部還是在各司其職,但已無人議論城防之事,人人面上都帶着一種得過且過的深情,甚至在趙棣看來,他們早就對自己這個“皇帝”絕望了,只盼着趙栩立即攻下洛陽好早日解脫。

他藉着逃兵一事狠狠斥責了樞密院和兵部的官員,卻不料兵部尚書竟然當朝除了烏紗,跪下自請辭官歸田。這一跪,帶出了十多個四品以上的官員,紛紛請罪辭官。

趙棣氣得渾身發抖,將御案上的玉盞都砸得粉碎。要死一起死,這話終究喊不出來。他堅決不允,直接宣佈散朝。

回到寢殿,女史宮人們的神情也是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茫然和恐懼。趙棣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神情,但一日一日,壓在他心頭的恐懼如大石一般,一天重過一天,他喘不過氣來。他知道洛陽成了孤城,那些連連傳來的敗仗,被趙栩佔領回去的城池州縣,這些消息總是很快就傳遍了洛陽,一定也是趙栩故意爲之,要逼他開城投降。

他不願意。他先是被趙檀壓着,不得已地奉承他和趙瓔珞,而後又被趙栩壓着,即便沒有他們,還有太皇太后處處管束。若真的要敗,這洛陽城十萬軍民便給他陪葬!他也值得了。

張蕊珠命人將御膳擺了,親自取了蔘湯湯盅,摸了摸湯盅,還微微有些燙。

“五郎,你思慮朝政,又消瘦了不少,先喝了湯罷。”

聽到張蕊珠柔美動聽的聲音,趙棣扭曲的面容滿滿恢復了平靜,他接過湯盅,喝了兩口,一股暖流入肚,撫平了他紛亂的心思。

擱下湯盅,趙棣輕輕牽起張蕊珠的手:“蕊珠,趙栩是不會放過我的。我讓人安排你出城避難可好?”他將手放到她腹上,猛然一顫,卻是那孩子朝他倆的手上踢了一腳。

趙棣又驚又喜,更覺心酸,哽咽道:“珠珠,他在踢我們?”

張蕊珠淚盈於睫,柔聲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妾身生是五郎的人,死是五郎的鬼,無意獨活。你看,孩兒他也不願意呢。五郎莫要再說這些話傷蕊珠的心了。”

趙棣忍不住輕輕伏到她腹上,似乎能聽到一陣心跳聲音,不太有力,但真真切切。

張蕊珠伸手攬住他,笑道:“妾身孃兒倆都在五郎身邊,五郎當振作精神,洛陽城裡糧草充足,城牆高又厚,守上一年半載,世人都知趙栩殘暴,總有義士會舉旗反他的。”

趙棣緊緊摟住她的腰,卻看不到張蕊珠冰冷的眼神中的輕蔑和不耐。

將要入冬了,殘月如勾,寒霜覆地,洛陽宮城的巍峨殿閣,在稀落的燈火中肅穆冷然,千年來的古城見證了多少興亡,眼前的小兒女情懷,不會留下一絲印跡。

夜深人靜時,更漏漸殘,深宮寢殿內的帳幔內,昏黃的燈光劃出的圓弧如刀刃般鋒利。

張蕊珠轉身看着趙棣睡夢中依然緊皺着的眉頭,屏息靜待了片刻,伸手探向趙棣枕下,摸索了片刻,停了停,輕輕又縮了回來。

一把長柄玉匙溫溫的,在她手中發亮。

低垂的重重帳幔被掀開,張蕊珠赤足套上繡鞋,躡手躡腳走到屏風外,今夜特地遣開了守夜的女史,但外間還有四個宮女在。她孤身一人,不得不多加小心。

成敗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