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陳太初會合了陳元初趕至林州時, 遠遠就聞到一股惡臭,密林上空飄散着一層輕煙。跟着他的十幾個陳家軍親衛不約而同地一凜, 轉眼看向陳太初。

“大郎、二郎, 他們是在燒屍?!”

元城的戰後由章叔夜處置。他們離開的時候,戰場兩側的山上林中都已經開始挖坑填埋敵軍屍首。己方戰死的軍士也一一覈對名號運回大名府,留待上報兵部後封妻廕子免除賦稅。但即便對待敵軍,也從未聽說過將對方挫骨揚灰的。

陳太初心中說不上什麼滋味, 六郎歷來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不留餘地, 又狠又絕。然而幾萬屍首, 若要全部挖坑填埋, 十天也處置不完。

“這有什麼, 北方和契丹女真的民間向來都有火葬風俗,吐蕃也多。”陳元初語氣淡然:“雖是深秋,這許多屍體來不及填埋, 也容易產生瘟疫。”

他身後一片沉默, 只有馬蹄踏地聲噠噠噠。

陳太初望向濃煙飄來的地方, 凡入侵反叛者一概誅殺, 歸順也無活命機會,死後挫骨揚灰。這應該也是六郎所要的震懾之效。今日一戰, 契丹和女真皆元氣大傷,十年內想要再度來犯都難。至於聲譽二字, 六郎何嘗在意過?

陳太初揮鞭策馬, 率先進了林州大營。契丹和叛軍的兩處大營早已面目全非, 壕溝中屍體堆積如山,大名府的民夫和義勇都還沒到,兩邊的軍士皆布帕蒙面,正將木板車上的石塊和泥土傾入壕溝。十多個醫官蒙了面,戴着油布手套,一路拋灑藥粉,預防屍毒。

燒成了灰黑色的旗杆在蒼黃的天空下四零八落,成羣結隊的軍士正在往兩旁運送屍首。一旁搭起了臨時的草棚,下頭或仰或躺着密密麻麻的西征軍傷兵。幾十個隨軍醫官正帶着人在檢查傷勢敷藥包紮。

清理出來的空地上,皇帝金帳和五色帝旗十分醒目,陳太初進了大帳,裡頭密密麻麻坐着二十多員大將,卻悄無聲息。衆人見他兄弟二人來了,紛紛抱拳點頭示意。

趙栩去了外袍,還未卸甲,左臂上似乎受了傷,裹了幾圈布條,正在看手中的文書,眉頭微皺,眉心夾出了針尖紋,擡頭看見他二人,眉頭就展了開來,丟下手中的文書,幾步迎了上來,和陳太初互相上下打量了一下,兩人同時伸手輕輕給了對方肩頭一拳,跟着緊緊抱了抱對方。甲片相撞之聲脆生生的,離開時帶出刺耳的摩擦聲。

陳元初笑着退到一旁,和衆將相互見禮。

陳太初後退兩步,單膝跪地:“臣等幸不辱命,元城之戰已勝。臣親手誅殺了完顏亮!”

金帳內一靜,既而爆出衆將轟然喊好的聲音。

趙栩大喜,伸手扶了他起來:“你可有受傷?”

“臣無傷。陛下是受了什麼傷?”陳太初視線落在趙栩左臂上。

趙栩動了動臂膀,笑道:“無妨,用力過猛,舊傷裂了開來而已。你來得正好,太尉前兩日在海州殲滅高麗軍兩萬六千多人,方纔樞密院的軍報才送來。”

陳太初落了座:“高麗蠻子無路可退,背水一戰,不知我軍損失如何?”他從東路戰場離開時,領三千輕騎繞道突襲海邊停泊的高麗戰艦,三百餘艘高麗艦焚燬了一大半,餘者倉皇逃往南方去了。

趙栩指了指手邊的文書:“只有粗估出來的死傷八千餘人。過幾日應該就會報到兵部。元初來得正好,太尉還在淮南路追擊福建路的叛軍,要有勞你趕回秦鳳路。”

陳元初起身行禮:“臣領旨。”

“梁氏在西平軍司重振旗鼓,割讓玉門關、瓜洲給黃頭回紇,又把北山一帶讓給了西州回鶻,借兵五萬,已攻下了肅州,往宣化府而去。”趙栩語氣輕鬆,擡了擡手。

成墨帶着四個親衛趕緊展開一側的大趙西部輿圖。帳中衆人紛紛起身靠了過去。

陳元初對西部各州縣城池爛熟於胸,略看了一眼,胸有成竹道:“陛下,臣這就前往蘭州坐山觀虎鬥,再等着收一點漁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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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將嗡嗡嗡議論起來,給陳元初出主意的有,贊皇帝高屋建瓴的有,躍躍欲試想請命去立功的也有。

趙栩長身而立,負手在輿圖看了片刻,取過成墨呈上的硃筆,在輿圖上畫了一條線,轉身笑道:“吾欲元初爲大趙立下不世之功。”

衆人定睛一看,都有些頭暈,心跳加速,屏息看向皇帝。

少年天子眉頭舒展,秀致無雙的下頜微微揚起,薄脣帶笑,只看着陳元初。

這條線,西起西涼府,沿着賀蘭山到興慶府,黃河、陰山一路到東邊呂梁山山脈。靠着太原府才止。將西夏卓囉和南軍司、西壽保泰軍司、靜塞軍司、嘉寧軍司、祥祐軍司、左廂神勇軍司全都囊括在內,這也是西夏最爲繁榮之地,平原豐沃,水土肥美。

皇帝這是要滅夏啊。不少將領這才明白爲何陳青竟然未趁勝追擊梁氏。

“臣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陳元初胸中豪情激盪,跪了下去。

趙栩親手取過尚方寶劍、敕書、樞密院的調令和任命書,一一放到陳元初手中:“今日起,陳元初便是我大趙西軍元帥,統領秦鳳路、永興軍路、河東路三路十軍。”他頓了頓:“由吾代攝監軍。”

帳中的將領們一怔,皆心潮澎湃。官家自己代攝監軍,那就是將三十多萬西軍全部交給了陳元初,若他有異心,完全可以自立稱王了。

皇帝竟然如此信任陳家!百年來大趙終於有了一位不再重文輕武的皇帝,連外戚都不疑不防。

***

捷報頻傳至汴京,朝廷內外更是喜氣洋洋,樞密院和兵部的官員走路生風,只忙壞了戶部的官員。

陳元初任西軍元帥,陳太初掌東四路兵權,還有陳青執掌樞密院,領兵追擊福建路等南方叛軍。皇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對陳家權勢滔天的議論成了坊間的熱門,朝中御史臺、宗正寺也紛紛上書諫言皇帝不可給予外戚這般厚待,跟着舉薦了不少文臣擔任監軍。

皇帝的旨意隔了兩日到了二府。張子厚於早朝宣讀,旨意言簡意賅。

舉賢不避親。若有能勝過陳家父子的,儘管舉薦。文臣監軍,不懂兵法,掣肘萬千,延誤軍機,無需再議。

震驚朝野的還有皇帝宣佈十一月先帝靈駕發引後,開武生恩科,設武狀元、武榜眼,武探花,入殿前司任職,再設二甲、三甲武進士,得軍中將領保薦,可任地方上的縣尉,變成了從八品的朝廷武官。

雖有不少文臣反對,奈何二府諸相公皆無異議,就連五日一朝的大資蘇瞻也出言贊成。

皇榜貼出,汴京百姓一傳十十傳百,往日街坊裡的潑皮無賴都收了心思,去尋那禁軍的教頭,若能考上,吃上朝廷的皇糧,可比混跡於市井不知強了多少。一時間國子監的武生都跟着吃香起來,日日都有士紳帶着管事等在門口替女兒相女婿。那些個等着來年大比的士子倒受了冷落,想到戰禍頻發,四面受敵的局面,也只能感嘆自己生不逢時了。

洛陽此時卻越發蕭瑟,出不去進不來,也擋不住各處大戰的消息飛一般的傳播着。

白馬寺悄悄迎來一位貴客,白馬寺住持親自將張賢妃迎了進去,帷帽下看不清面容,只覺得雍容華貴,聲音十分柔美。相陪着往大殿上敬香拜過後,再往一旁方丈室歇息。

不多時,統領洛陽各寺的傳燈老方丈在住持的引領下進了方丈室,張蕊珠趕緊起身行禮,將自己的信女之心柔聲道來。

傳燈方丈在蒲團上盤膝坐了,不急不緩地講了離相寂滅分,大半個時辰後,張蕊珠起身送走方丈,又用了一些素點心,便以坐禪爲由遣走了寺中之人。

她在羅漢榻上斜斜靠了片刻,外頭一陣腳步聲傳來。跟着晚詞輕聲稟報:“娘子,孟大學士來了。”

張蕊珠蹙眉,泛起萬種輕愁,淚盈於睫,柔聲道:“快快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