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春草馬蹄輕, 角弓持弦急。

陳太初不敢輕敵, 策馬疾馳時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轉眼二十里路已過, 不見伏兵, 再轉過一個山坳, 他急勒繮繩。戰馬長嘶一聲, 硬生生前蹄踢向虛空, 直立了起來, 原地打了半個轉, 陳太初像粘在馬背上一樣,巍然不動,看向前方二十步開外。

一匹戰馬除去了馬面簾, 正在半山坡上悠然吃着草。那人盤膝坐在山下一塊大石頭上, 正在束髮,口中銜着一物,一把流光浮動的烏髮在她手中左盤右旋幾下,她擡眼看了一眼陳太初,取下口中的小半根箭身, 插入髮髻之中,忽地手一揮, 一塊石頭帶着嘯聲朝陳太初面上直飛過去。

陳太初不躲不閃, 右手握拳直擊向前, 石頭粉碎成幾小塊,跌落在地上,幾聲悶響。他警惕地四處望了望。

女子拍了拍身上的銀甲, 踢了踢腳邊的銀槍,看了一眼夜空。初五了,蛾眉月早已落下,夜幕低垂,銀漢迢迢,星河凝流。

她轉向緩緩策馬靠近的陳太初,視那瞄準了自己咽喉的穿雲箭如無物,柔聲道:“還帶着面具?你不是最怕被悶住的嗎?” 她語氣柔和,聲音卻依然嘶啞難聽如破碎的胡琴聲。

陳太初一滯,除了家人再無人知曉他這個秘密,他向爹爹討要這個面具時,爹爹再三叮囑用不了就不要用。

女子的面容輪廓越來越清晰,她挑眉問道:“三歲的時候,你和阿辛被紗帳繞住頭臉,扯不開來,差點被悶死。你不是最怕這種鬼東西的?”

提起阿辛,她眉眼間少了幾分狠厲,嘶啞的聲音中帶了戲謔的意味。

陳太初手中射日弓一沉,掛在馬上。人已側身而下,飛奔到她面前,擡手取下面具,就聞到一股青草味。離近了,星河影落有無中,女子右眼下一個淡淡傷疤,宛如花痕。

“穆桃!你是穆家的大姐?!”陳太初沉聲喝問,右手已握上了劍柄。

是,他早該想到!天下間還有一人會陳家游龍箭和陳家槍,是爹爹和大哥教的!羽子坑垂柳林邊的穆桃!

女子笑了兩聲,笑聲如破鈸般刺耳沙啞難聽得很:“你還記得我?你爹爹孃親可好?”一日爲師,終生爲師,她須臾不敢忘恩。

陳太初輕輕搖了搖頭:“不必敘舊,毋需多言!你冒充我大哥,我要拿下你回鳳州大營。”

劍吟星光寒。

女子不防他說動手就動手,劍氣已近雙肩。她擰眉下腰,雙膝着地,避過一劍。手已握上槍桿。

陳太初去勢不改,手腕下壓,改刺爲劈。

鏗鏘一聲,劍身堪堪劈在槍桿上頭,火花四濺。

星光璀璨下,兩人在山石亂草中鬥成一團,時分時合。

啪的一聲,陳太初手中劍斷成兩截,半截斷劍順着槍桿撩下去,女子低哼一聲,撒手丟槍,欺身而上,大喝一聲:“梁氏去攻鳳翔了!你還盡跟我瞎糾纏!”

陳太初大驚,手中斷劍已被她劈手奪去。他腳尖一挑,那女子棄的銀槍已握在手中。

女子退開了幾步:“陳元初還活着,你要不要救?”

陳太初橫槍在手:“救!”一定要救!

女子點點頭:“你幫我收拾梁氏,我幫你救元初!你放心,我冒充你哥哥害陳家的,我會還給你們。”十多年不見,當年那個瘦弱懂事的鄰家小童,竟已經這般好看。可惜她妹妹阿辛卻是那樣子!

陳太初胸中激盪更甚,半晌才咬牙切齒道:“還?你能怎麼還!!”兄長清白,陳家名譽,還有京中的爹爹孃親要面臨什麼!你如何還得起?!

女子手腕一翻,斷劍在自己掌心輕輕劃過,星光下一行熱血灑落在山石上:“我同你立個血誓!還你陳家清白,還你一個好好的陳元初,再送上樑氏的性命一條!熙河路三州原封不動還給大趙!若再不夠,我西夏興平長公主李穆桃的命也奉上!”

陳太初背上發寒,噌地一聲輕響,劍已出鞘。西夏興平長公主!穆桃?李穆桃!

羽子坑垂柳林邊,隔壁穆家的穆桃。

他一歲多,才第一次見到爹爹。去洮州打仗,失蹤兩年多的爹爹從蘭州輾轉回到秦州,要不是孃親認定他還活着,軍中早就把爹爹定成陣亡了。穆娘子就是那時候帶着兩個女兒跟着爹爹來秦州的。爹孃給她賃的宅子就在隔壁,鄰里都以爲是爹爹在蘭州娶了外室還生了女兒。

從他記事起,大哥日日要去穆家搗亂,有次用竹箭差點射瞎穆桃的右眼,被爹爹吊起來打了個半死。孃親才悄悄告訴他們穆娘子是西夏人,在蘭州救了爹爹一命,被西夏人追殺,纔跟着爹爹來了秦州。後來爹爹親自教穆桃練武。大哥不知道是因爲怕了她眼下的箭傷還是怕再被爹爹打,不再叫她爛桃酸桃臭桃,改叫她阿桃。

他還記得大哥每次陪她練武,總會被打得很厲害,也不生氣。以前他不懂,現在懂了,心疼得厲害。

“我大哥他——知道嗎?”陳太初眼眶微紅,聲音也嘶啞起來,槍*頭紅纓微顫。三年前,大哥來汴京,娘曾經小心翼翼地提起過,大哥抱着酒罈笑着搖頭,說快了,再過些年就能忘了,總會忘的,最後抱着酒罈在他房裡睡了一夜。

大哥,從來沒忘記過她。

“幾天前見過了。”李穆桃坐到山石上,將斷劍隨手丟開,淡然道:“若沒有我,三年前他怎麼傷得了那畜生?” 她暗中給陳元初送輿圖,送信報,好讓他偷襲得手,自然沒有其他緣由,不過是想借刀殺父爲母報仇而已。

陳太初一震,劍又落回鞘中:“是你?!”長公主,當今西夏皇帝的姐姐,夏乾帝的女兒,稱呼夏乾帝爲畜生?三年前大哥傷了夏乾帝竟然有她暗中相助?

李穆桃轉頭看向璀璨星空:“羽子坑的穆娘子是我的乳母。我娘是衛穆氏。”

“衛穆氏?夏乾帝的結髮妻子?”陳太初和趙栩七年前就蒐集西夏契丹大理吐蕃各國消息,依稀記得這個姓氏。夏乾帝生母也是衛穆氏,死於他手。

“我娘既是他的表姐,也是他的皇后,只因哭了一哭自己的姑母,就被他殺了,我弟弟當時剛出世,有人說不像他,就被他一劍刺死。”李穆桃看着那銀河宛轉,他弒母殺舅、殺妻殺子,那人怎麼配稱作人?稱之爲畜生都玷污了畜生。

她淡然道:“陳元初被俘,寧死不肯出戰。我答應梁氏扮成陳元初,也算救了他一命。梁氏一個月前就把我妹妹阿辛抓走了——”

她轉過臉看向陳太初:“你可還記得我妹妹阿辛?”星光下她面上浮起笑意:“她叫穆辛夷,阿辛!”

陳太初走近了兩步,喉頭一陣發緊:“小魚——?”

李穆桃嘴角翹了起來,十分高興:“她想做一條魚,非要我們叫她小魚。原來你還記得。”

“她後來,還好嗎?”陳太初輕聲問道。

她的笑容清冷下去,嘆息道:“做個傻子有什麼不好?乖巧着呢,吃得下睡得着。”那次被紗帳纏繞到窒息的兩個孩童,陳太初被救後只是怕悶,依然成長這樣出色的男子漢。可阿辛掙扎時摔了一跤,身子長大了,人卻一直是三歲的心智。也好,就算被梁氏藏了起來,她也不會害怕,梁氏既然早就算計到自己身上,應該也不會爲難阿辛。只是梁氏這幾年太過得意,忘了她李穆桃也是個睚眥必報心眼極小的女人。

陳太初垂眸不語,他是記不太清了,離開秦州時那個跌跌撞撞追着,哭着喊陳太初的小魚,他答應過很快會回秦州看她的。何時淡忘的,不記得了。

後來大哥寫信告訴過爹爹,說穆家的人找到了她們,派人將她們母女接走了。他人在軍營裡,知道的時候已經人去房空,片言隻語都無。外翁外婆也只說那日她家來了好些女眷,穿着華貴,高頭大馬的車駕,看着就是富豪人家,她們母女走的時候還和鄰里一一道別並無異樣。

遠處傳來追殺聲,李穆桃站起身:“我有一計,聽不聽隨你。”

陳太初默默看了她片刻:“願聞其詳。”

***

汴京的雨停了,藍黑色的夜幕被洗過後,拉出一片璀璨星河。初五是最好的觀星夜,汴河上雖不聞絲竹之聲,卻小舟如織,吟詩說笑聲不絕。隋堤上柳林中,也不乏相約而來的郎君娘子,送百索,贈香包,你儂我儂,遠勝那遙相望的牽牛織女,真是星漢西流夜未央。

翰林巷孟府,大半院落都熄了燈火,星夜下隱約見花影樹影重重,移上回廊,映上闌干。

“九娘子,早些安歇吧?”慈姑柔聲道,指了指一旁的林氏。

九娘轉過頭,見林氏手託着腮,撐在羅漢榻的矮几上,架不住睡意,眼睛早合上,頭慢慢地掉下去又擡起來一些。她膝蓋上的針線活,針還插在上頭。

九娘點點頭,將手中的筆擱了下來,走到林氏身邊,將針線收了,輕輕拍了拍她:“姨娘,回去歇息吧。”她上次一夜不歸,嚇壞了林氏,這幾夜早早地就來東暖閣陪着,似乎看着心裡就踏實了。

林氏迷迷糊糊地張開眼:“九娘子!你在就好!嚇死奴家了!”她看了兩眼四周,拍了拍心口:“原來是在東暖閣啊。”

玉簪輕手輕腳地端了水進來,伺候九娘洗手,輕聲道:“阮姨娘剛剛沒了。”

九娘一驚,還沒說話,榻上的林氏打翻了手中的針線籮筐:“玉簪?你說什麼?”

她們到木樨院的時候,程氏已經去了回事處安排諸事,只有孟建一個人在堂上站着,面上神情古怪,手中捏着幾張紙。看到九娘,孟建嘴脣翕了翕,忽地擡起手,喃喃道:“她給阿嫺留了好些銀錢做嫁妝。”他點着頭,想笑又笑不出來:“阿嫺——還在嗎?還回得來這個家嗎?”大理寺一點消息都沒有。

九娘行了禮,輕聲道:“爹爹請節哀。”她雖然不知道阮琴娘究竟是何來歷,卻肯定不是阮玉郎的妹子,恐怕只有她所謂的姑母阮眉娘才知道了。人死灰飛煙滅,這個女子,匆匆離世,所生的兩子一女,卻沒有一個在身邊。

孟建頹然坐下,看着手中的幾張交子,手背上還有琴娘臨終前死死掐的指甲印,疼得很,有些血絲滲了出來。他心跳得又慌又急,他待琴娘不好嗎?她爲何那麼怨恨自己,她不是心裡只有自己的,最柔順的,爲何說出那般可怕的話!他搖搖頭,似乎可以甩掉剛纔聽到的那些話。

他纔是老夫人親生的兒子?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裡都是笑,又都是恨。他是和二哥同年同月生的,他是老夫人親生的兒子,那二哥呢?二哥又是誰?

姨娘當年做了什麼?還是爹爹也知道?小時候爹爹最疼愛他的,他要什麼就有什麼,他不想去學堂,就能躲在青玉堂一整天。他和二哥吵架,總是二哥挨爹爹罵。他只是稱讚了阿程好看,爹爹就給他娶到了阿程。他沒考上禮部試,爹爹還是想法子給他在鴻臚寺某了差事。就連九郎十郎,也是這麼寵大的。

她竟然說她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嫁給自己?說自己命中註定一輩子沒出息?害得她的兒子女兒也沒有好去處?

孟建打了個寒噤,茫然看向九娘。這個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吧,不會錯的,她這麼聰明,是因爲自己本來就是孟家嫡子吧?

“阿妧——?”孟建猛然站起身,嚇了林氏一跳。

九娘擡起眼,站起身來行禮應了一聲。

孟建揮手:“你們都出去,我同阿妧有事說。”

林氏和慈姑相視一眼,還沒行禮,孟建已經暴跳起來:“出去!出去!我的話聽不見嗎?!我纔是這府裡的郎君!”

他面容扭曲,卻又似笑似哭。

九娘柔聲道:“爹爹,你先坐下,有話好好說。”

作者有話要說:注:

1、春草馬蹄輕,角弓持弦急。出自王昌齡(唐)《從軍行二首》,原詩句是秋草馬蹄輕……

2、李穆桃第一次出現,在第一百八十五章陳元初回憶中。身世經歷靈感:李元昊妻子衛慕氏。李元昊這個西夏開國皇帝很適合做穿越或重生網文男主,娶的妻妾,只有一個死得很早是善終,其餘的全死在他手上。他殺母(衛慕氏)、殺舅、殺妻(衛慕氏、沒藏氏,都是全族死亡)、殺子(衛慕氏的兒子剛出生,被讒言說不像他就被他殺了)、殺大臣。最後自己也死在太子手裡。歷史上的樑太后原先是沒藏黑雲的侄媳婦,和李諒祚私通。李諒祚遺傳到了其父的殘暴基因,殺母,殺舅,殺妻(妻子也是沒藏氏),滅了沒藏氏一族。本文中的夏乾帝,糅合了李元昊和李諒祚。契丹和西夏的皇室歷史,都很慘痛。契丹採取的是耶律、蕭姓固定聯姻,所有的皇后都姓蕭。但是契丹有收繼婚的傳統,哥哥死了弟弟接着娶,姐姐死了妹妹接着嫁。相對西夏皇室,流血事件少一些。北宋也是約定婚姻,趙匡胤約定皇后包括親王的王妃只從武將家族中選,做文官的家裡出不了后妃。太-祖雖然杯酒釋兵權,但還算是有胸懷的。看看朱元璋和某太-祖,唉。

3、星河影落有無中。出自王安石《垂虹亭》。

4、夏乾帝弒母線,在第四十八章陳青陳太初論軍事的談話裡。穆娘子救陳青,時間線隱藏在第六十九章魏氏的回憶陳青戰吐蕃裡。

5、太初第一匹小馬的名字“小魚”,在第九十一章。

6、最後一部分人物隱藏線開始出來了。孟建身世疑雲埋線在第八十五章,先前也有不少書友有猜到。

7、初五,是肉眼可觀察到銀河的好日子。在浙江有個暗黑保護區,大概好幾十裡範圍內,不允許有燈光,可以看到很美很美的星空,言語匱乏,壯觀璀璨都不足以形容。

——廢話幾句,可以不看——

昨天看到黃易去世的消息,很感嘆。黃易之後無武俠。他是玄幻小說的開山鼻祖,穿越第一男主是項少龍,大概無人能否認,多少跟隨項少龍的套路去了唐朝宋朝的男主,可惜再沒有那麼波瀾壯闊的時代感,《尋秦記》的六國,《覆雨翻雲》的明朝,《大唐雙龍傳》的隋唐。這三大開國時代的畫卷感和朝鬥軍事的結合,可能還是源自於他本身對歷史的熟悉程度。

年輕讀者恐怕不少人沒有看過他的書。其實我最喜歡他天馬行空的結尾,《尋秦記》裡,項羽是項少龍的義子。《大唐雙龍傳》裡,結局婠婠的女弟子來拜會徐子陵,她就是武媚娘。哈哈哈。真是很好。

忍不住透露,是的,春深結局,在開文前就定下了,有個類似的致敬。

現在晉江禁肉禁得嚴格,所以二十年前文學出版氛圍真的寬鬆。我們大學時的《廢都》都沒有禁。莫言的《豐乳肥臀》在晉江根本不可能入v,八個女兒七個爹?先會被讀者噴死在“作者三觀不正”上,母親這一類似《百年孤獨》里老祖母的角色會被噴各種“表”。就算挺過來,繼而倒在各種舉報上,就算掙扎着入v,章章會被鎖。

還記得《覆雨翻雲》裡的三位年輕男主都是種馬,尤其男一韓柏,全文裡的肉,香噴噴,尺度極大。還記得“接天之戀”一章裡,“仙女”秦夢瑤需要動情不動心(只有□□),他要動心不動情(只有情感),兩人同時抵達,才能修復秦夢瑤斷了的心脈。男主修練到想讓誰high就誰high,想讓誰懷孕誰就懷孕。幸好秦夢瑤最後天道大成。不然做了男主七八個老婆之一,讀者我會氣死的。